“什么芝麻和西瓜籽!”沈穆清不依。“比山上看得清楚多了。”
时静姝知道萧飒回来沈穆清心里的石头终于挪开了,可过了此刻,萧飒的去向又会成为沈穆清心里的另一块石头——得尽欢时更尽欢。她打趣沈穆清:“是啊,我可不像某人,凭着不经意的举动就能分清楚谁是谁?我啊,还是好好站在这里看着你为重,免得你滚到山下去了落到萧飒跟前,元蒙人没把他吓着,你倒是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的。”
“静姝姐……”沈穆清娇嗔着拉着时静姝的衣袖不依。
时静姝笑着直不起腰来。
两人闹了一会,就看见山下的人群开始慢慢地挪动。
沈穆清忙拿了千里眼望去。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扶着太上皇走在前面,礼部的官员随后,其次是跟随着太上皇返回京都的人,这其中应该也有王清在内。最后面是一群护卫。
人群慢慢朝着他们停马车的地方走去,只见一个立在萧诏身后的八、九岁童子飞快地从太上皇面前跑了过去,然后太上皇的步子一顿,扶着太上皇的高个子东张西望地朝沈穆清落脚的地方望了过来。
果然是萧飒?
他果然来寻我了?
沈穆清不由泪盈于睫,模糊了视线。
她不由喃喃地道:“他看着我呢!”
时静姝听着心酸,却笑着调侃她:“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快随我下山,小心等会回不了城。”
沈穆清用衣袖擦着眼睛,却舍不得走:“我们再看看!”
时静姝依着她,看着暂停下来的队伍又慢慢地朝前走。
远远,西边传来一阵急促 马蹄声,不一会,就成了轰隆声——几百骑穿着如云霞般灿烂的飞鱼服的军官朝这边驰过来。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路过驿道的马车纷纷停靠在了驿道边,惊慌地张望着。
沈穆清不由脸色发白:“静姝姐,是飞鱼卫。”
时静姝听着也吓了一跳,她一把夺过沈穆清手中的千里眼:“不派禁卫军,派飞鱼卫……”她脸色也苍白如纸。
“我们快回京都,”沈穆清当机立断地道,“飞鱼卫是由皇上直接管辖调动的,内阁未必知道他们的行动,得赶快把这消息告诉老爷,看能不能说动王威云阁老让御史出面弹劾……”
“不错,”时静姝也冷静下来,“如果是内阁的意思,那就应该是调动禁卫军……我们快回京都去。”
两人提着裙子朝下跑。
……
沈穆清下山时,飞鱼卫的人已把迎御驾的人团团围住,措手不及,沈穆清看见了站在太上皇身边的萧飒。
她一下子呆立在了原地。
阴郁的眼神,却像刀子一样的锋利,紧抿的薄唇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高高凸起的颧骨,空荡荡挂在身上的粗布衣裳,像个穷困潦倒的汉子……哪里还有一点阳光少年的味道。
沈穆清不由捂住了嘴。
她怕自己会惊叫出声,更怕自己会嚎啕大哭。
紧跟着沈穆清的时静姝立刻注意到了沈穆清的异样,她上前扶着沈穆清,一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一边顺着沈穆清的目光望过去。
一个穿着三品绛红色官府的男子正在和飞鱼卫领头的人低声交涉,被飞鱼卫围住的人则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两人交涉的结果。
扶着太上皇的那个高个子男子突然回头朝他们望来——如水波不兴的古井般的眸子里缓缓地浮出点点喜悦的光芒,像夕阳照在湖面上,泛着金光,有种从容的温暖,让他的面容渐渐有了一层柔和。
时静姝一下子愣住。
这个挺拔英俊的男子难道就是沈穆清心中念念不忘的萧飒?
在经历了磨难之后还能露出温暖笑容的人,应该不是会自怜自艾吧?也不会责怪沈穆清的自作主张吧?
念头闪过,时静姝已拐了拐沈穆清:“扶着皇上的个高个子就是萧飒?”
沈穆清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他正看着我们呢?”时静姝笑道,“你可别失态啊!”
沈穆清笑起来。
眼角带泪地笑了起来。
她看见萧飒朝着她眨眼睛。
就像那次老爷被下了诏狱他装作伙计跟到沈家账房去见她时一样,含着笑意,朝她眨着眼睛,促狭地笑。
沈穆清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
他刚刚经历过生命攸关的一道坎,依旧对她露出一个如骄阳破霾的笑容,照亮她沉重的心带来点点的温馨。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见到萧飒。
因为在萧飒面前,自己不管是首辅的千金还是沈家的小丫鬟,不管她利用他还是误导他,她都是她,不为身份世俗所阻隔,他总会在大怒之后为她找到原谅的借口,他都会向她露出亲昵的笑容——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在他自己都感觉到痛苦的时候。
一瞬间,沈穆清的心变得好像一洇水般的柔柔的。
她的眼睛感觉到涩涩的苦。
沈穆清朝着萧飒低声地道:“我去救你!”
远远地,萧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神色郑重地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她在讲什么似的。
沈穆清笑起来。
如五月明媚的阳光般灿烂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最大阻力
沈穆清派英纷去和大太太说了一声,然后和时静姝坐着马车与飞鱼卫的人背道而驰,从西山东边下山,赶走关城门之前回到了京都。
她一进城门,立刻派了小厮去连升客栈打听萧诏和大太太回来了没有。
听了沈穆清描述太上皇回来的情况,沈箴望着神情激动的沈穆清和时静姝,沉默了片刻。
时静姝见了,笑着起身告辞:“沈伯父,我今天也累了,想早点回绿萝院谢谢……”
沈箴笑着点头,让沈穆清送时静姝出门,又遣了身边服侍的丫鬟小厮,这才对沈穆清道:“萧飒现在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沈穆清没有想到沈箴会这样问她。
说自己想和萧飒试试看能不能在一起生活……这样的话她当着父亲的面还是说不出口的。
沈穆清垂下头去,面颊却升起一团红云。
沈箴看着,眼底却闪过苦涩。
“入朝为官,不怕你贪墨,不怕你无能,不怕你铁石心肠是个酷吏,也不怕你汲汲营营是个权臣……怕的是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现在的萧飒,不仅是跟错了人,而且还站错了队。”他的表情渐渐肃穆,“他就是再有能力,只怕也再无翻身之日。穆清,我们已经想办法把人给救回来了,其他的,就不要再插手了!”
“老爷,”沈穆清听着着急起来,她想到了那些飞鱼卫的人,“我们就这样收手,那还不如让萧飒留在八河。在八河,他至少是为国尽忠……老爷,想当初,他也曾经帮过我们!”
沈箴望着沈穆清的目光有了凌厉之色:“穆清,你是聪明人。所以一见飞鱼卫的人,就立刻想到让我出面去说服王盛云,让群臣对今上施压,把太上皇迎回宫中。可你知不知道,就在昨天早朝上,胡信只因在群臣反对重新启用镇安王袁昊一事上没有表态,竟然惹恼今上,说其‘尸位素餐’,廷杖四十。要不是行刑前石进帮着打点,当时恐怕连命都保不在了。”
沈穆清惊呼:“怎么会这样?”随即又想到了萧飒,眼底已有泪意,“那萧飒岂不是……”
“就算这样,我也有办法救萧飒!”沈箴表情淡淡地,神色间尽是胸有成竹的淡定与自傲。
沈穆清愕然。
这样的父亲让她熟悉又陌生。
李氏还活着的时候,沈箴对她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常常以一个严父的形象出现在她的眼前,后来李氏死了,沈箴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慈父,沈穆清在奇怪之余也感到了父亲的温暖。
在她想和梁季敏和离的时候,他听信自己的所言所语;在她拒绝萧飒提亲时,他把据婚的理由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在她请他营救萧飒时,他竭尽所能地发挥着自己的余力……慢慢地,她接受了这种改变,并且忘记了以前的严厉,只在脑海里留下了慈爱!
可这个时候,沈箴的一句话,让沈穆清突然醒悟。
原来,沈箴就是沈箴,他是丛林里的狐狸,是自己世界里的主宰,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被儿女情长蒙住双眼的人。
沈穆清脸上苍白:“您有什么条件?”
这样聪慧的孩子……却不得菩萨的眷顾。
“我想办法救他。”沈箴的眼神复杂,“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见他——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是沈穆清刚刚预料到的答案……可就算隐隐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当这答案被证实时,她心里还是有如刀剜般痛苦。
她捂住胸口,嘴角翕翕,声音却被关在喉咙里,始终不能逸出来。
沈箴望着女儿落雨梨花般残败的容颜,突然间不忍再看——他垂下了眼睑。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悲伤,让人心酸。
在这僵峙中,外面传来小厮的禀告:“姑奶奶,六禄回来了!”
六禄就是沈穆清派去连升客栈打听消息的小厮。
沈穆清无声地望着沈箴,眼中流露出哀求。
沈箴却是眉头微皱。
他需要女儿的一个承诺……但看着沈穆清悲伤的眼神,他心里一软。
她还是个孩子呢……让她放弃一个像萧飒那样漂亮又聪明的男孩子,难免会犹豫和迟疑……
“让他进来吧!”沈箴退步。
沈穆清很是感谢。
至少,沈箴还愿意听听萧飒的消息——说不定,事情就因此而有了转机呢?
她高声吩咐小厮带六禄进来。
六禄今年十二岁,还没有开始长个子,身色稚嫩。
他给沈箴和沈穆清行了礼,沈穆清问他:“你去连升客栈见到萧家大老爷和大太太了没有?”
六禄望着沈氏父女,目光有些畏缩:“回老爷和姑奶奶的话,萧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没有回来,我还去西直门那边问了卖茶的,说没有看见迎驾的人回城……”
果然被拦在了城外。
沈穆清如被冷水淋身。她拉着沈箴的衣袖,泪盈于睫:“老爷,您快想想办法吧?要不然,萧飒他就是过了今夜,只怕也过不了明天……”
沈箴目光凝重,慢慢地从沈穆清含泪的眼睛落到她紧紧捏住自己衣袖的手上:“穆清,你静下心来,自然能想明白。就算我说服了王阁老,就算萧飒侥幸能留下一条命来,可他以后只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我是不会让你去受苦的。你想好了,要我出手,以后就不要再见萧飒了!”
沈穆清脸色苍白地望着沈箴,语带侥幸地:“老爷,您是不是在答应营救萧飒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沈箴犹豫了片刻。
“您就跟我说实话吧?”沈穆清望着沈箴的目光隐含悲切。
“不错!”沈箴有些艰难地道,“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一次了。”
“可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沈穆清的泪水轻轻地滑落在洁白如玉的面颊。
她以为萧飒对她只是年少的迷恋,可他却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安排她的未来……她以为萧飒对她只是距离的美感,可他却愿意为这美感放下高傲的心去为她所在意的人东奔西走……
沈穆清的目光迷茫,她想到了锦绣做媒的蒋越:“是不是只要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应该感恩戴德……”
“至少你还能锦衣玉食地活着!”沈箴厉声打断了沈穆清的话,表情中第一次出现了毅然绝然的坚定,“这就是对!”
沈穆清望着沈箴坚定的目光,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沈箴看着眼神一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叫了小厮进来:“去,把常师傅请来!”
沈穆清惶恐地望着沈箴:“您,您找他干什么?”
今天的沈箴,让沈穆清害怕,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无芥蒂地信任他。
沈箴玲珑心肠,自然能感觉到女儿对他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他苦涩地笑:“马上城中要宵禁了,我让他帮着送几封信!”
“那您愿意救萧飒了?”沈穆清惊呼,语气中全是不敢相信的喜悦。
沈箴没有作声,走到书案前开始写信。
沈穆清一怔,忙挽了衣袖给沈箴磨墨。
期间,她几次踮脚偷窥信的内容,大致猜出了信中的内容。
第一封信是写给闵先生的。他把沈穆清的所见告诉了闵先生,并请闵先生想办法以王清朋友的身份向国舅爷林永救援,想办法让王清回到京都。
第二封信是写给王盛云的。他同样把沈穆清的所见告诉了王盛云,却在信中劝他,世人都知道太上皇回到了京都,如果不举行一个仪式请进皇宫,只怕令后人诟语。还道:今上之意人皆尽知,太上皇回到禁宫,内阁已是仁至义尽。在信中暗示王盛云先把人接回去,以后是生是死,与臣工们没有关系。
第三封信却是写给石进的。他告诉石进,曾菊千里护驾归京,今上知道后只怕会责怪曾菊,请他看在军中人才凋零的困境下保住曾菊。
他的信还没有写完,常惠已到。
常惠很关心萧飒的未来,离了沈家,又很难知道萧飒的消息。所以他没事就跑到沈家来,帮着园丁给温棚扫雪,或是帮着小厮喂马,几天下来,倒和沈家上上下下都混熟了。
听到沈箴有事找他,他立刻跑到了书房。
知道了沈箴叫他的来意,常惠笑道:“您就放心吧!要是连巡夜的官兵都能把我抓住,我常惠的名字就得倒过来念了。”
沈箴依旧有些不放心,反复向他解释:“飞鱼卫的人闻讯而来,肯定是事先就派人监视着西山那边的动静,如今又带着几百骑人马将人拦在了城外让我们音讯全无……常惠,这件事关系到太上皇的生死,关系到朝廷、社稷的安危,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信送到三位大人的手中。要不然,你之前的三趟八河就算是白跑了!”
成灰咧嘴一笑,把信贴身放在了怀里:“您就放心吧!信在人在。”
沈箴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一切就都拜托常师傅了。”
常惠点了点头,揣着信走了。
“老爷!”沈穆清欲言又止,很想问清楚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萧飒如果能回来,自己还能不能见他?
可惜她刚喊出口,外面的小厮通禀:“姨娘来了!”
沈箴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径直答了小厮一声“让她进来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近在咫尺
陈姨娘是十月下旬回来的,但大舍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回来,而是留在了舟山,在闵氏家学里读书。
她笑着给沈箴和沈穆清行了礼,“老爷,晚饭已经好了,您看摆在哪里好?”
沈穆清心乱如麻,趁机起身告辞。
沈箴也不留她,让丫鬟送她出门。
陈姨娘进门就感觉到了屋里气氛不寻常,眼睛骨碌碌地转,等把汤羹给沈箴奉上,打量着沈箴的面色比刚才好了很多,这才低声道:“老爷,我看您不高兴,可是姑奶奶惹您生气了!”
“没有!”沈箴不假思索地答道,反而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
陈姨娘掩嘴而笑:“你们是父女,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沈箴默默地喝着汤,没有作声。
陈姨娘见沈箴没有发脾气,胆子变得越发大起来,“您是为了姑奶奶去看萧公子的事生气吧?”
沈箴抬头看了陈姨娘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爷”陈姨娘拿起筷子夹了些绿豆芽在沈箴的碗子里,“说起来,也不怪您生气。现在萧公子这样,别说是前程了,就是性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偏偏那小人又得了圣眷。我们家姑奶奶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