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然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外,可让自己去办这件事,他的确很为难……梁渊见儿子没有动静,也明白过来。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让人扶正了书案,分别给舅兄、母亲和妻子各写了一封信。
梁伯恭接过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到时候见机行事!”梁渊语气里有几分犹豫,“万万不可与沈家交恶。要知道,我们在外,沈家在内,最怕是不知上意……”
梁伯恭点头:“爹放心,我知道轻重。”
梁渊脸色微霁,略一思索,还是忍不住再次嘱咐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沈箴此人胆识过人又诡计多端,就是王公公,也忌惮他几分——要不然,也不会趁着他下诏狱把他往死里整了……这种人,指不定哪天就爬起来了,万万不可得罪。”
梁伯恭很着重地应了一声“是”
他快马加鞭,在二月初五黄昏时分赶到了南薰坊。
梁府的门房看见梁伯恭大吃一惊,飞快朝内通禀。所以当他走到二门时,迎面就碰到了紫娟带着几个丫环妈妈急急朝他走来。
远远的,紫娟就急声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现在就去她老人家那里!”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时间梳洗了。
梁伯恭满身风尘地跟紫娟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焦急地站在屋子中间,没等梁伯恭给她行礼,就急切地道:“可是你爹出了什么事?”
没有摸清楚府中众人的态度,梁伯恭是不会随便开口的。
他笑着给太夫人行了礼,将梁渊写给太夫人的信递给了一旁的紫娟:“爹没什么事!他老人家接到了母亲的来信,就吩咐我亲自给您送封信回来。”
太夫人有些困惑地望了梁伯恭一眼,然后接过紫娟手中的信,让人掌了灯,歪在炕桌旁看了起来。
梁伯恭一直静静地立在那里,细细打量着太夫人的表情。
从最开始的不解到现在的震惊,太夫人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她把信拿在手里摩挲了良久,然后遣了身边服侍的,盯着梁伯恭问道:“你真不知道你爹在信里写了什么?”
梁伯恭很真诚地回答:“回祖母的话,孙儿真的不知道!”
太夫人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缝。
又过了良久,她才道:“……你三弟娶了一房小妾,是你母亲的外甥女,也就是冯府的五姑娘,你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和冯家说一声,把这件事办妥了……可是,现在冯姑娘已经抬了进来……”
或者,父亲在给母亲的信中,也是同样的说辞吧!
冯氏接到信,也会有同样的犹豫吧!
梁伯恭很想问一句:现在冯家是舅舅当家,他是会偏袒自己那个当了庶吉士的嫡亲外甥呢,还是会偏袒那个作了丑事的庶出堂侄女呢?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笑道:“父亲做事一向深思熟虑,孩儿也不好妄断。”
太夫人眼底就透出了几分疲惫:“……他们沈家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让叔信和季敏去赔不是了,他还这样一点情面也不讲……别以为只是我们梁家出丑,到时候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望着祖母那张忿然的脸不由发起呆来。
说实在的,他这一路也在想这件事。
沈家到底要什么?
只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这件事才能圆满的解决。
梁伯恭正欲开口相问,外面传来一阵霍霍靴响声,梁叔信没经通禀就闯了进来。
“大哥,我听说你回来了,可是爹爹出了什么事?”梁叔信神色有些慌张。
梁伯恭忙安抚他:“没事,没事。是爹让我回来给祖母和母亲送信。”
梁叔信眼中有首浓浓的困惑。
梁伯恭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口中却道:“几年不见,你倒没有了往日的持重。见到祖母,也不知道行个礼!”
梁叔信听了,忙向太夫人行礼,笑道:“我好久没有看见大哥了……”
“知道你们兄弟情重。”太夫人呵呵地笑,“你大哥一路辛苦了,你带他下去梳洗梳洗吧!至于你爹爹的信,我要仔细想想。”
梁叔信连声应“是”,两兄弟给太夫人行了礼,去了花厅。
花厅里服侍的丫鬟遣走后,梁伯恭急声道:“三弟怎么做出这种事来?你做哥哥的也不管管?现在情况怎样了?”
梁叔信也满脸的委屈:“三弟的性子大哥又不是不知道,他发起混来,我哪里管得住,而且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表妹……还有舅舅的颜面……我也是两边不讨好!”
太夫人从小就喜欢读书好的三弟,就是自己,隔着嫡庶,不也不好去管这件事吗?
想到这些,他不由心中一软,轻声地对弟弟道:“你也别急,给我好好说说事情的经过,清寒有沈家的反应!”
梁叔信从小就信服这个哥哥,见到他如见到主心骨一样,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梁伯恭越听越心惊。
“真是糊涂……怎么能请太医……就算是请了太医来,也应该当场让太医处理……”
梁叔信不由苦笑:“当时大家都慌了,谁也没有想到。”
梁伯恭神色微讶:“你大嫂呢?她也没有想到吗?”
梁叔信摇头:“那时的情况乱糟糟的,我去找三弟了,双瑞去了公主府,大嫂又要安抚亲眷,又要照顾伤心的三弟妹和幼惠……等回过神来时,事情已一发不可收拾了。”
梁伯恭不由叹气:“徐太医那里,你们事后可去过?”
梁叔信点头:“去了。不仅徐太医那里去了,就是都察院大人那里,顺天府尹龚大人那里,都去打点了。要不然,沈家的状子递上去的时候,这个事就包不住了。”
“你说什么?”梁伯恭愕然,“沈家递了状子到顺天府?”
梁叔信苦涩地笑:“写了三北二十七条罪状……要义绝!”
“谁写的?”
“沈老爷亲自写的!”
梁伯恭倒吸一口凉气:“沈箴文采,是连太后娘娘都曾先进选举赞雀过的……状子上怎么写的?”
梁叔信幽幽叹一口气:“不孝!”
梁伯恭虽然猜到,但听弟弟这么一说,身子还是忍不住小小地震了一下。
“皇上以孝行治天下……这要是开审,三弟只怕是……”
梁叔信也点头:“所以我才着急!可又不敢跟爹讲,怕他发脾气……”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该发一的早已发生了。
梁伯恭沉吟道:“祖母和母亲,都是什么意思?”
梁叔信低声道:“祖母的意思,最好是找个机会暴毙了……母亲没有作声……”
梁伯恭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去见顺天府尹龚大人——先把那边稳住了再说。”
梁叔信见梁伯恭神色凛然,充满了自信,一直犹豫徘徊的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笑道:“大哥一路辛苦了,我们明天再去也不迟!”
梁伯恭摇头:“不,现在就去!你等我换件衣裳,我们现在就去!”
梁伯恭回到屋里,得到消息的王温蕙早已备下了酒菜,领着三个孩子,欢天喜地在等他。
三个孩子许久不见父亲,都怯生生地望着他,在王温蕙的温言细语下僵硬地给父亲行了礼。
梁伯恭有更重要的事,让妈妈把孩子带下,开口就质问王温蕙:“我把这个家托给了你,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父亲和我在边关被那曾菊步步紧逼,你们在家里竟然还整出这种事来,你平日的精明强干都到哪里去了?”
“我,我能说得上话吗?祖母能真心地听我的吗?”王温蕙委屈地抽泣道:“我,我也没有想到沈家会这样强硬……三弟又死活要娶冯姨娘……”
梁伯恭的手就狠狠地拍在了炕几上,好好一张黑漆钿镙炕桌被拍得四分五裂:“什么冯姨娘?她既没有给三弟妹敬过茶,也没有正式文书,算什么姨娘?祖母老了,太太糊涂,怎么你也跟着不清不楚起来?”
王温蕙没有作声,脑海中却闪现出沈穆清那笃定的脸……她为什么就能那样理直气壮?为什么梁家的人都要她赔不是?在她骂了梁家的长辈,打了太夫人的心腹妈妈,给自己丈夫使绊子之后,还要人人都求她……“不,不,不!”她脸色苍白的,“不会的,不会的……”
梁伯恭望着她紧皱着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温蕙抬头望着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自己在庙会一见倾心的丈夫……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原来沈穆清的目的根本不是给冯宛清一个下马威,而是存心不想再和梁季敏过下去了……所以她才可以这样无所畏惧,所以她才可以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像她,对梁伯恭的眷念,就是一张无形的网,而她就是那只落入网中的小蚊虫,苦苦地挣扎,最后还是逃不出被蚕食的命运!
“你还是想办法去见见沈大人吧!”王温蕙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奇异笑容,“要是再晚一步,让有心人把三弟的事传播出去,到时候,不仅是三弟的前程全完了,和沈家的义绝也将是毫无转圜的事了……我们梁家只怕以后见人也要矮三分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已成定局
梁渊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一双不大的眼睛犀利如鹰。从五官上讲,梁季敏很像他父亲,但从气质上讲,梁伯恭更像。
没想到,自己和公公梁渊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
沈穆清斜身立在敞厅旁的大槐树后面,静静地看着沈箴和梁渊笑语殷殷地走到大门口,然后相互拱手作揖,说着客气话。
英纷就从敞厅里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怎样?梁渊和老爷怎么说了?”虽然沈箴答应过帮她和离,可一天没拿到和离书,她一天就不能放心。
英纷笑容欢快地点了点头:“成了!老爷和梁家说成了!明天就去顺天府拿和离书。”
沈穆清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月二十,梁家一顶小轿把冯宛清抬了进去。第二天一早,梁季敏和冯宛清就如她所要求的那样来向她道歉。不过,她没有见他们,沈箴也没有见他们,两人在花厅里等了四、五个时辰,要不是天色晚了,要宵禁了,估计他们还会等下去。
第二天,王温蕙来了带着梁幼惠来了。
沈穆清依旧没见——不管梁幼惠怎样苦恼,她都没有见。
接着事梁叔信、蒋双瑞、梁伯恭、冯氏……走马灯似的在沈家来来去去,不管是沈穆清也好,沈箴也好,一律没见。
沈箴建立,建议道:“马上就要清明了,要不,你去福安寺住几天,给太太抄本佛经。”
局已经布下了,要是自己这个时候心软反悔了,那沈箴的所作所为就成了大笑柄了!“沈穆清明白沈箴的担心,二话没说,带了丫鬟小厮护院趁着天没亮去了白纸坊旁的福安寺,吃斋茹素,超了一本《地藏经?。
因马上就是清明节了,沈箴让人把沈穆清接了回来。结果沈穆清一进门,就听到落梅说,这几天梁渊天天来拜访沈箴。
这下子轮到沈穆清担心了。
她派了英纷道敞厅奉茶。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英纷还没有回来,沈穆清有些不耐烦了,就躲在敞厅外的大槐树旁窥视。
“走,我们回听雨轩去。”沈穆清高兴地拉了英纷的手,“你好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景!”
“嗯!”英纷应道,和沈穆清去了听雨轩。
刚走进院子门,就看见留春轻手轻脚地朝她们走过来:“陈姨娘来了!问姑奶奶去哪里了?”
“我知道了!”沈穆清点头,整了整衣襟,在丫鬟的服侍下进了屋。
陈姨娘正坐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看见沈穆清进来,忙站了起来,笑着朝沈穆清福了福:“听说姑奶奶回来了,我来看看,没想到竟然不再,就坐在这里等了会。”
沈穆清笑着向她行礼:“有劳姨娘挂念了。”
“不知道姨娘来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过两天就是清明了,我像商量姑奶奶,太太的棺椁要不要送回太仓老家去?”
沈家并没有获得在京都永久的居住权,像李氏这样,属于事客死他乡,按礼应该择日运回老家安葬在祖坟。
这件事,得商量沈箴吧!
但陈姨娘这样问她,分明就是为难她。
沈穆清轻轻挑了挑眉角,正欲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沈箴的声音:“我已经请钦天监的监算过了,三月十六日扶灵。”
沈穆清和陈姨娘都肃然起身给沈箴行礼。
沈箴施施然坐到了炕上,陈姨娘亲自奉了茶。
他接过茶蛊放在了抗桌上,表情淡淡地对陈姨娘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和穆清说。”
陈姨娘低眉顺眼敛衽行礼,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
沈穆清坐在了沈箴的对面,笑道:“老爷,你有什么事对我说!”
沈箴面上有几分迟疑。
沈穆清心中一跳。
英纷不是说明天去顺天府拿和离书吗?
难道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起来:“是不是梁家……”
沈箴眼睑低垂,不敢与沈穆清对视。
完了,完了!
沈穆清心里一片冰凉。
“您要是不帮我,这件事,我自己去办?”沈穆清“腾”地站了起来,“让我回梁家,那是万万不行的!”
沈箴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沈穆清目光凛冽,毫不 回避:“我现在只是不想把人逼到死角而已……”
沈箴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这脾气不知道像谁?我什么时候说让你回梁家了?”说着,沈箴的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我只是怕你气愤不过而已!”
“老爷!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沈穆清知道沈箴没有打算让自己回梁家,心中一松,娇嗔着,脑子却飞快地转起来。
怕她气愤不过?是什么事情怕她气愤不过……“是不是梁家同意和离,但提出了要求?”沈穆清猜测道。
沈箴见女儿如此聪慧,心中大为感叹。
“嗯!”他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梁家不仅同意和离,而且还愿意拿出纹银三千两补偿你。”
“这样的大方?”沈穆清愕然,“条件是什么?”
“我们不再追究梁季敏的不义!”
“就这样?”沈穆清有些不相信。
“就这样!”沈箴点头。
沈穆清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担心的!”
这下换沈箴吃惊了:“你同意不追究梁季敏的不义?”
“当然!”沈穆清瞪大了眼睛,“我的目的是和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离……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有什么好在意的?
更何况,梁家还同意给一定的补偿我们!”
沈箴失笑:“我以为,你恨梁季敏!”
沈穆清一怔,随后也笑了起来:“不是,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沈箴大笑。
父女在这一笑中都感觉到彼此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沈穆清道:“拿老爷又为什么会答应不再追究梁季敏呢?”
“皇上态度暧昧、王公公步步紧逼、张然咄咄逼人……我们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一击之下让梁家再无反击之力。”沈箴的笑容渐渐褪下,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漠,“而且,就算我们不去追究,难道别人也不追究?像梁季敏这样看着前辈受了挫折就裹足不前的世家子弟,我看得也多了。就像一头被圈养的老虎,一直以为自己是猫。当他有一天真正尝到权利的滋味再让他放弃时,他才会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绝望?我们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穆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时候,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