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你最后的一杯酒,皇帝陛下。”
他摇摇头。“记住,这不是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地方,茉荷茹妮莎。我是你的皇帝,你必须听命于我。如果我想喝要喝,我就喝。”贾汗季猛灌起来,直到他被呛到为止。接着他把杯子举高,再要更多酒。他带着挑战意味,举起了满满的一杯酒灌进口里。
茉荷茹妮莎抢下他的杯子,里面的酒泼了出来,洒在皇帝绣满花纹的长大衣上。接着她把杯子朝柱子上丢去,这个玉做成镶有宝石的杯子顿时成了碎片。杯里的酒还在柱子的大理石表面留下污痕。
贾汗季扭着茉荷茹妮莎的肩膀,直到她把脸转过来对着他。然后他把手猛力一挥,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形,最后落在她的脸上。这个巴掌震撼了在座的每个人,造成一阵静默。露台上的乐手们,停止弹奏,奴隶和太监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包括茉荷茹妮莎在内,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不过就在短短几秒后,茉荷茹妮莎抽回她的手臂,握起拳头,挥向贾汗季的下巴。
玫瑰盛宴 第九章(5)
几分钟后,夹杂怒骂和尖叫,两个人的身体交缠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向对方吐口水,想要挖出对方的眼球,同时用拳头猛击对方。混乱中茉荷茹妮莎的面纱掉了,头发也散成一团。贾汗季徒劳无功地用手挡开她的攻击,他的人生已经留下了污点,他知道他不该对一个女人动手,他被教导过不可以这么做,就算喝得再醉,他也没想过这么做。但是这一次……终于他想起一些事情,恢复了理智。他停止打斗,向着她大吼住手,不过茉荷茹妮莎还是非常愤怒,他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她。
仆人们一脸讶异地看着两人再度纠缠在一块,这次贾汗季躺在地上,茉荷茹妮莎跨坐在他身上,举起手连赏了他四个巴掌,在场的仆役慌乱不已,站都没办法站好。过去从来没有人打过皇帝,不管是他小时候还是青少年时期。而现在,他顺从地接受妻子的攻击。他们该不该上前去拉开两个人呢?这种事前所未闻,从来没有一个莫卧儿王国的皇帝和妻子打得如此难堪。他们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一连串沉重撞击的巨大声音,从上头乐队所在的露台传出,紧接着是一声声的叫喊。
从下面的大厅,茉荷茹妮莎惊讶地抬头往上看。是谁快死了?她从贾汗季身上跳下,并把他拉起。然后他们跑上阶梯来到露台。当他们跑到那里时,一个西塔琴的弹奏者躺在地上,胡言乱语地说着:“救救我。我的主,救救我。”他在地上蠕动着,不断用手捶打自己的胸部,每打一下就叫一次。当他看到皇帝和皇后时,他马上停止,站起来向他们鞠躬敬礼。“皇帝陛下,我希望两位已经打完了。”
贾汗季和茉荷茹妮莎气喘吁吁地站在阶梯的第一阶,现在两人都感到羞愧。乐师们巧妙地利用了这招转移了他们的焦点,有效停止了两人的争吵。
“何西亚,赏点金子给这几个人,他们做得很好。”贾汗季说。接着他转向茉荷茹妮莎。“也许我们应该看看自己的伤势,亲爱的。”
茉荷茹妮莎点点头,随着贾汗季走下阶梯,回到大厅。她的辫子已经乱掉,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块头皮,因为贾汗季的拉扯而变红。她可以感觉到右边颊骨一阵刺痛,而她的一只眼睛也肿得睁不开。两人身上都因为被酒泼到而沾染了酒香。不过,茉荷茹妮莎的愤怒减轻了,甚至她心里的痛楚也不见了。她想,她的痛在刚刚那场打斗中消失了。
看到贾汗季一拐一拐地走着,她开口问:“皇帝陛下,伤到您的脚踝了吗?”
贾汗季转向她。“你现在最好回到你的寝宫去,茉荷茹妮莎。我会照料我自己,而你一定要让何西亚去照顾你。”当她准备再度开口时,贾汗季打断了她。“我们不应该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像野兽一样打架,完全不顾礼仪……要是让宫中的人知道了,会怎么说?茉荷茹妮莎,当你想要得到我的原谅时,再来找我。到那时候再来,我会等着你来道歉,我会等到那时候。”
茉荷茹妮莎惊讶地站着,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贾汗季会在那么多仆人的面前,以这样的态度跟她说话。她慢慢地走开,走进拉德丽的房间。她的女儿斜斜地睡在长沙发上,丝绸的被单掉落在地上,她的睡衣长裤已经卷到膝盖上。茉荷茹妮莎爬上了沙发,把她的头靠在拉德丽旁边。拉德丽把手举高,抚摸着母亲的头发。
玫瑰盛宴 第九章(6)
“妈妈?”她在半梦半醒间疑惑地问。
“是啊,我的宝贝女儿。”她把拉德丽环抱在她的双臂之间,拉德丽发出了叹息声。她并没有问为什么那么多天没有见面后,她的母亲会在晚上突然跑来看她。茉荷茹妮莎感到疲倦,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她心力交瘁。
在流产后的一个晚上,她躺在沙发上休息时,何西亚把拉德丽带去探望她。拉德丽站在房间门口,眼里闪着恐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等到茉荷茹妮莎叫了她一声,她随即跑上前去黏着她的母亲。她抱得很紧,让茉荷茹妮莎几乎无法呼吸。
“我为你难过,妈妈,”拉德丽说,“你非常想要这个小孩,对不对?”
“对,”茉荷茹妮莎回答,“对,宝贝,我真的很想拥有这个男孩。”
拉德丽的脸继续埋在母亲的颈间,她接着又问:“那你会不会比较爱他,妈妈?”
“不会的。”茉荷茹妮莎无意识地回答,没有专心在听,又开始哭了起来。
拉德丽用她的小手轻柔地擦拭母亲的脸,“还是生女的比较好,妈妈。如果是男孩的话,等他们长大,他们必须去争夺许多东西。男生总是在打架,不是吗?”
茉荷茹妮莎这时想起,那个晚上她是如何摆脱拉德丽并叫何西亚来把她带开。当时她一点也没有留意那些话:那你会不会比较爱他,妈妈?想到这里她感到难过。她当时竟然认为拉德丽一点都不重要,她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她都拥有拉德丽。她哭了起来,拉德丽在睡梦中轻拍着她,母女之情自然流露。茉荷茹妮莎闭上眼睛,这么久以来的恐慌和孤寂,在拉德丽这里得到了安慰,但是她同时也想得到贾汗季的抚慰。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太监和奴隶们扫起酒杯碎片,摆好沙发和地毯后,随即离开了大厅。他们吹熄油灯,让室内归于一片黑暗。然后他们跑遍后宫的每座宫殿,把所有的女人叫醒,广为宣传刚刚发生的事。每个人都热切地听着,夹杂着笑声和欢心。在每个人各自的转述中,打架那部分占了非常重要的比重,包括茉荷茹妮莎甩了皇帝耳光,用拳猛击他的胃,还有皇帝如何回手。这些都是真的,当然,不过整个事件也被人别有用心地改编,而有了许多令人开怀的版本。像是他们两个对骂,贾汗季说永远都不想见到她,她已经被逐出后宫,当她被马车载走时,街上还有人听见了马蹄声。
这些谣言辗转传到库伦王子的寝宫,当时他和艾珠曼德正躺在床上。再两个月,他们就要迎接第一个宝宝了。不像茉荷茹妮莎,她的外甥女怀孕过程中从来没有任何麻烦。她的腹部圆圆大大的,所有征兆显示怀孕期间一切健康正常,令人满意。肿胀的脸、沉重的脚,因为腹中宝宝压缩胃部,让她失去食欲。
一个太监在库伦耳边低语,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事。谈话的声音让艾珠曼德醒了过来,不过她并没有转向她的丈夫,她虽然背对他,仍然留心听着两人对话。仆人轻声出去后,库伦用手臂抱着她,轻轻地按摩着她的肚子。
“你听见了吗?”他轻声问。
“嗯。”她回答,“我一直醒着。”
“这太难堪了,”库伦说,“如果你跟我像那样打架,我可受不了,艾珠曼德。”
她转了个身,不过费了好大的一番工夫,先起身后坐下,把身子转向她的丈夫,然后才躺下。
玫瑰盛宴 第九章(7)
她在黑暗中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脸。“我们不一样,陛下,您要知道我不会对您如此不敬,不会像我姑姑对皇帝那样。我姑姑她没有尽到应尽之责,她在后宫是要生孩子的,不过他们说她不能再有小孩了。我绝对不会那样对您,我知道我自己的地位。”
“没错,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亲爱的。茉荷茹妮莎让我父王失去男性尊严。她坚持要代替他的角色,让我的父亲不像个男人。”库伦将她搂紧,直到隆起的肚子让他们没有办法再靠近。
艾珠曼德做任何库伦要她做的事,谨遵她过去被教导女人该做的事。顺从丈夫的命令,成为他想要的妻子,是她的责任。
艾珠曼德一开始感到相当讶异,当初她的乖巧服从对于库伦来说竟是新鲜事。之后她才了解到,库伦过去周围的女人,像茹卡雅、他的母亲及茉荷茹妮莎,总是对他有各式各样的要求,这已经变成一种传统。因此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自然的,直到艾珠曼德展现了另外一面。她把库伦高高捧着,对他绝对服从,甚至每个早上都触摸他的双脚,借以得到祝福。艾珠曼德从来不会轻蔑他。很多年前她就遵从这样的守则,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对一个女人的名声有何影响。没有人觉得茹卡雅、佳噶葛西妮或茉荷茹妮莎像个女人,她们大吼大叫,非常麻烦,简直跟男人没有两样。因此艾珠曼德下定决心,绝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库伦,”她说,“我不希望你花太多时间和我姑姑交谈。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你必须多听听我父亲和祖父的,他们是历练丰富、具有智慧的男人,他们绝对知道怎么处理事情最好,肯定比茉荷茹妮莎好,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库伦说,“不过现在皇后相当忧伤,艾珠曼德。和我父亲打架绝不是件开心的事。接下来他们两人会怎样呢?我怀疑这些小道消息的真假,尤其关于茉荷茹妮莎被送走那部分。我不相信皇帝陛下会舍得让她离开,当她生病时,父王有多么着急。”
“不要再聊她了,库伦!”艾珠曼德利落地表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她是你的姑姑,艾珠曼德。你不关心她吗?”
“当然关心。”她赶忙回答,“我当然也关心她。不过这样的下场是她自找的,如果她尊重过皇帝,像她原本应该做的,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如果她一直坚持自找麻烦,我们也帮不了她。你要记住一点,如果她生下那个孩子,又碰巧是个男的,她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
库伦听完笑了出来,“艾珠曼德,你想太多了,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王位继承权。“
“现在不是只有你自己的继承权了,库伦。想想我腹中的儿子,他将会是继你之后接下王位的人。我认为皇后一旦有了自己的儿子,根本不会考虑让你或你的儿子接棒。”
他陷入沉默,思考着她刚刚说的话。艾珠曼德睡着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但是库伦却整夜无法入眠。原本一切都很好,他们在朝中成立了一个集团,以茉荷茹妮莎为首,但是现在……因为茉荷茹妮莎,他的父亲现在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这些消息要多久才会传到贾汗季的耳朵?况且他的王位并不稳固,即便他极力想说服自己一切没有问题。如果朝中贵族认为他只听命于一个女人,他们不会再支持他。好在他的父亲已经坐上皇帝宝座了。艾珠曼德是对的,茉荷茹妮莎是个可怕的女人。
因此库伦让自己听命于另一个女人,差别在于她的牵引是轻柔的,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艾珠曼德对于茉荷茹妮莎没有为皇帝生下儿子,却可以掌有这么大的权力感到气愤。只有未来王位继承人的母亲才可以而且应该拥有后宫支配权。她告诉库伦这些,不过他们都忘记了,如果不是因为茉荷茹妮莎,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建议,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结婚,并生下未来继承王室的儿子。
接下来两个星期,就像茉荷茹妮莎生病那段安静的日子一样,各种耳语又开始流传。贾汗季没有去探视他的妻子,而皇后也没有道歉的打算。这让好事之徒又有了闲聊的话题,并给了她们后宫可能权力转移的希望,日子因为这样而变得有趣了起来。
茉荷茹妮莎统治的时代至此画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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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盛宴 第十章(1)
“但是被溺爱娇宠惯了的皇后,却比以往更愤怒……最后,她透过居中的第三者,清楚地让贾汗季知道,想让她忘记并原谅这次争吵的唯一方法,就是贾汗季必须在她脚下表现全然的臣服。”
……威廉·尔文(William Irvine)译,
尼可拉·马努奇(Niccolao Manucci)著,
《莫卧儿王朝史》(Storia do Mogor)
“一夜平安,天亮该起床喽!”打更人喊着,手上的杖子在皇宫外灰扑扑的街道上叩叩作响,一声代表一个终点。
茉荷茹妮莎在睡梦中听到这些声响,但她仍闭着双眼默默数着,这是第二班轮值。她听见何西亚进屋的声音,当他走近时,她睁开双眼。
“现在伤口怎么样了,何西亚?”
何西亚摸着她前额的肌肤,在眉间游走,她感受到他长茧的大拇指在突起的伤痕上摩擦着。
“颜色褪去了,陛下,不过疤痕还是会留下。”
“给我拿面镜子来!”
何西亚将镜子递到她跟前,她起身端详。窗外天刚破晓的灰白光线,洗亮了天色,她的房里只透进些许光线,伤口已经愈合了,除了前额那道伤疤,那是贾汗季的戒指划过的伤痕。流了一天的血,之后皮肤紧紧弥合起来,在她说话时都能感到那股张力。那不是一个很大的伤口,大小还不到她小拇指的最末节,现在正在复原,伤口卷曲起来,状似茅尖。
另一个污痕也退去了,皇上的手在她脸颊留下的掌印,靠近发际处,四条修长的指痕,那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呼得她单眼肿胀,眉毛也鼓起来了。茉荷茹妮莎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自己的面容不禁号啕大哭,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怎么在贾汗季面前展现这副尊荣?
但是何西亚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他每天早上让她喝混着番红花的羊奶,为她敷上用石灰和鸡豆粉调成的厚厚面膜,还拿来看似怪异、味道也怪的令她作呕的药糊,但她照单全收,坐上数小时等它们在脸上变得干硬。
现在只剩下这道疤痕了,但何西亚说这疤将永远存在。
“是梳妆的时候了吗?”
“贵族们半小时后就会聚集在露台上了,陛下。”
他端来一个盛着水的铜盆,她将下巴抬高,他为她洗脸,两名小女仆无声地进来、鞠躬。
茉荷茹妮莎刷着牙,站着让她们更衣,这是每天早上的功课,就连起床都是一大课题。在大吵过后没几天,她又回到了露台,一开始围观的群众稀疏,贵族们表现傲慢,他们的音量较往常更大声,腰也弯得更浅了。但她不受这些恫吓,保持声调坚定,不因阿谀奉承而喜,也不被无礼激怒。这使得她每天精疲力竭,但每天早上她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参加早朝。
当她走出寝宫的走廊时,望向贾汗季寝宫的庭院,他应该也醒了,已经准备好朝仪。照惯例他们在城堡不同方位面对不同的群众、不同的请愿人,她今天会看到他吗?如果见到了,他会看向她吗?这些念头让她踉跄了一下,何西亚扶住她的手肘,在耳边低语道,“保持勇气,陛下。”
茉荷茹妮莎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