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让自己累成这副模样呢,茉荷茹妮莎?这么做值得吗?你的婢女告诉我,过去这星期每天上午,你都跑到靶场练习。瞧你这个样子,”他拉起她的双手端详,手掌上满是红色水泡,“这是女王的手,皇后的手吗?”
“爸爸,”她答道,“难道您不知道狩猎那天的事吗?每天晚上,我都会被狮子扑向皇家大象坐骑的情景惊醒,看到象脚晃动……我从上面摔了下来……”她紧紧地依偎着他,让他将她紧紧抱住,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干吗要为没发生的事困扰呢?”
“我试过,但根本没用。那是梦里的情景,我根本控制不了。” 茉荷茹妮莎离开父亲的怀抱,抬头看着他的面容。心想他脸上何时多了这些忧虑的皱纹,就连眉毛也掺杂了几根雪白的银丝?季亚斯将头巾摘下,放在一旁的地毯上。她伸出手轻抚父亲的前额。
“您的头发越来越少了,爸爸。”
“孩子,白发甚至秃头都是智慧的象征,还有皮肤上的皱纹。从这些地方就可以看出我是年长已婚的男子、皇后的爸爸、子孙满堂的爷爷,以及莫卧儿王朝的财政大臣啊!拥有这么多成就,要是脸上没有皱纹,头发还像这些蒲桃般黑得发紫,是会被人家笑话的。大家就不会认真地对我。”季亚斯眼神闪烁地回答。
茉荷茹妮莎转身看向练兵场另一头。太阳下山后,练兵场上笼罩着一片淡蓝的暮色。“我的打猎技术糟透了,爸爸。佳噶葛西妮皇后的表现让皇上很高兴。”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都没来看过我,最近都没有。”
玫瑰盛宴 第四章(3)
“看着我,茉荷茹妮莎,”她把头转过来看着他,泪珠从泛着泪光的双眼,顺着脸颊落下。他用手擦掉她的泪水,说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一碰到困难就躲起来?连试着出手都不肯,就先打退堂鼓?你不是到这里来了吗?过去这星期都在这里练习。”
“但是我的枪法还是跟之前一样糟。刚才你也看到,我没打中。几乎每天都是同样的情况。我站在这,把枪举到肩膀上,瞄准鸽子的位置,几乎每枪都打偏了。要是我连黏土做的鸽子都打不中,射中活鸽子的机会不就更加渺茫?”
“总有一天你会射中泥鸽子的,茉荷茹妮莎,然后你就会打到活生生的鸽子。但是你得不断尝试,才有这个可能。想想看,过去这些年来,我们所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每天都那么努力。我们曾失去皇帝的喜爱,以为再也无法赢回昔日光荣的头衔。但今天我们却有更大的收获。你当上皇后,嫁给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我们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这一切都是当年从波斯来到印度的我不敢期望的事。我只希望阿克巴大帝会注意到我,在宫里赏我一官半职,让我有个能够养活全家大小的机会就好。”
“今天的一切都是靠你的努力,爸爸。我以为当上皇后之后,我可以多帮娘家一些。但是早在我嫁入宫里之前,您就已经当上帝国的财政大臣了。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季亚斯笑了出来,伸手拿起另一颗蒲桃,“没做过什么?你哥哥阿布尔的新头衔,还有我最近俸禄加多,难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吗?我见识过皇帝前几次结婚,但他从未对其他妻子表现出这么深厚的爱,这么宠溺。”接着,他尴尬地笑出声来,“你瞧,我居然跟你谈起皇帝的感情世界来了。这实在不该是父亲跟女儿聊起的话题。这件事我非常清楚。你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茉荷茹妮莎。你难道不晓得贾汗季皇帝有多爱你吗?”
“没错,”她回答,“但是……他都不来看我……我好寂寞,爸爸!”
悬荡在空中的这句话,几乎就跟说话的人同样凄凉,季亚斯感到一阵强烈的心痛。
四周突然传出一阵唧唧的蝉鸣。一开始只有一只蝉在叫,但很快地,附近所有蝉都加入了此起彼落的虫鸣。季亚斯很想再度伸手将茉荷茹妮莎拥入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会逐渐变好,跟她说她可以回娘家,不需要独自忍受孤寂。但他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来自父母亲的爱对她来说并不足够。茉荷茹妮莎成为寡妇的那四年岁月,让她多了一层淡淡的冷漠。他一直希望,甚至坚持要她回家跟家人住在一块。所有的孩子不都是应该住在父亲身边吗?但是她却宁愿住到皇帝后宫,服侍茹卡雅太后,靠自己设计和缝制衣物赚取微薄的收入,跟娘家的人保持距离,而他也默许了这一切。因为这些都是她从他那儿学到的事,绝对不伸手要求别人的援助。茉荷茹妮莎不可能会躲回娘家,因为皇宫才是她现在的家,她真正的归属就在皇帝身边。他想说的话只会引发争论,好意也只能付诸东流。他伸手抱住女儿,让她依偎在他肩头哭泣。她的泪水浸湿了他棉质的宽松外衣。
他娓娓向她说道:“也许你的打猎技术,永远都没办法像佳噶葛西妮皇后那般杰出,但是你一定会做得跟她一样好。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你不该怀疑自己的。即使你还在襁褓之中,我差点要遗弃你时,你就已经会使出全力哭喊,让别人把你找回来。你还记不记得那件事?”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玫瑰盛宴 第四章(4)
过了好一会儿,茉荷茹妮莎才说,“再跟我说一遍吧。”
于是他开始述说起当年艾玛诗特是如何在坎达哈途中,那个刮着沙暴的寒冬里生下她;他如何窝在一块石头后,躲避四周夹着凛冽寒风的沙暴;那阵风如何戛然而止,让他听到她呱呱坠地后第一声哭声的景象。在茉荷茹妮莎诞生后几个星期,带着全家老小逃往印度途中的他,不得不决定丢下她。因为她太虚弱了,不肯喝羊奶,而艾玛诗特无法亲自哺乳,他们又请不起奶娘。接踵而来的困境,让他决定将她用披肩裹住,丢弃在一个距离某个村庄不远的大树下,并为她全心祈福。阿拉,求求您让某位好心人捡到我女儿,让她得到一个好的家庭。希望有这样的好人出现,阿拉!后来真的有人发现她,并且把她归还给季亚斯。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她最后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
季亚斯讲完故事后,茉荷茹妮莎拾起父亲的手握着亲吻,问道,“您怎么知道送还身边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呢,爸爸?搞不好是别人的小孩,某个贫穷村妇遗弃的孩子。”
莫卧儿王朝的财政大臣立刻摇着头说:“你有双跟你祖父一样的蓝眼睛,和他同样的笑容,还有跟你哥哥阿布尔同样的倔强脾气。”
“您呢?我遗传到您哪些地方呢?”
“我的智慧。”
她笑了出来,笑声打破了射击场里的寂静,“那妈妈呢?”
季亚斯想起了妻子,“你遗传到你妈妈的温柔、她的轻声细语和她的善良。”
“我有哪些地方是属于自己的吗,爸爸?”这是他们每次说起这个故事时,一定会接着玩的游戏。最近季亚斯经常跟她说起当年的事,对自己家人一路走来的遭遇,感到难以置信。他告诉她,她生下来那天,自己裤腰带里只剩四枚宝贵的金币。抛下她的那天,全身上下更是空无分文。但是当她被送回时,他的内心满是感谢,深信他们的生活将从此富足。
“你有能力达成自己想要的一切,我的女儿。”
她抽身凝望父亲,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结束故事。过去他总会跟她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陛下!”一旁的猎官禀报。父女两人同时转身,看到一旁的猎官手持着预备好的枪支。
茉荷茹妮莎起身。脸上的泪水已不见踪迹。她知道在四周火光的照耀下,自己的脸上一定毫无表情,“我得练习了,爸爸。”
“去吧!”他说。他伸出手让她协助自己站起来,“但是要适可而止,别让自己太过劳累,茉荷茹妮莎。”
这句话,让她突然感到全身疲惫。胃里一阵翻搅,刚吃下肚里的蒲桃涌上喉头。沉重而又疲软的四肢,让她的步履慢了下来。她从猎官手中接过枪管,架在肩上。猎官下达命令时,标靶旁的仆人连忙将夜间练习时用来照明枪靶的波罗奢树木块点燃。她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他腰部看向他举在头顶上方,戴上铠甲的手握住的那只燃烧着的泥鸽子。冒着火光的泥鸽子滑过夜空,沿着圆圈,留下一道金色的光影。她注视着这一切,等泥鸽子下坠时,扣下扳机射击。子弹从枪膛划出,火绳枪的后坐力虽然让她几乎无法站稳脚步,却没能让她挪开视线。一切似乎暂时凝结,接着子弹的火球击中标靶,火光随着碎屑散成了千万缕光芒。
茉荷茹妮莎带着笑意,回头看看季亚斯·贝格有没有看到。他目睹了一切。她看到他举起手,向她挥了一下。声音穿越尘土飞扬的场地,传到她的耳边,“乖女儿,接下来,只要连续击中十发,你就真的可以好好庆祝了。”
玫瑰盛宴 第四章(5)
第二天,当朝廷官员齐聚在公众议事厅时,季亚斯·贝格走到皇帝跟前,一连四次向皇帝行了大礼,直到行礼完才将视线抬起。
“陛下!”季亚斯开口说,“微臣斗胆,请皇上恕罪。但是下官有一非关朝廷的私事,希望向您禀报。”议事厅里其他贵族大臣的视线,让季亚斯感到不太自在。马哈巴特汗和首席大臣雪瑞夫就站在咫尺之外。谨守朝廷君臣礼节的他们,竖起了耳朵,眼神里充满疑问。季亚斯走到他敢接近皇帝宝座最近的位置,放低音量说话。他不知道除了朝廷诸臣上朝的时间外,还有什么其他机会可以接近皇帝。他是皇帝的岳父,但这个身份对他还太新,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派人直接传讯息给贾汗季。
“当然可以,”皇帝立刻起身回答,“爱卿陪我到后宫走走,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两人随即穿越长廊,走向后宫。季亚斯·贝格跟在贾汗季身后几步走着,比贾汗季贴身仆役的位置更接近皇帝。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满怀忧虑的季亚斯不知如何启齿,究竟该怎样向皇帝说出心里话。突然间,贾汗季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这位朝廷大臣。
“茉荷茹妮莎怎么了吗?朕听说你昨天曾到射击练习场探望过她。她还好吗?狩猎之后,她看起来似乎很累。”
“回禀陛下,她还好,但是……”季亚斯·贝格小心地回答,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季亚斯·贝格,告诉我她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仆人让她生气了。”
“跟仆人无关,陛下,” 季亚斯·贝格小心地回答,再度开口,为人父的他该如何请求皇帝回到自己女儿身旁呢?
“一定是仆人的问题。”贾汗季肯定地说,“我人一不在她那儿,他们就不肯听她吩咐了。”
“这件事很容易就能解决的,陛下!”
“没错!”贾汗季转身向一名在回廊里随侍的女仆吩咐道,“立刻传讯给努尔·贾汗·比干,通知她今晚朕回到她的寝宫。”
“感谢陛下!”季亚斯低头致谢后,便从回廊告退。无需开口就可以得到允诺的请求,实在是太容易了。昨晚他为女儿担心了一整晚。他看到她多么不快乐。虽然她表面上强自振作,但她还是哭了,茉荷茹妮莎是很少落泪的。她跟其他动辄得咎、喜欢哭闹的女人不同。即使过去她落泪时,季亚斯也从未看过她如此悲伤。即使她不幸流产,或阿里库里身亡时……虽然遭遇后者时,她的泪水中或许还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就是因为昨夜的辗转思量,才会让他决定应该在今早找机会跟皇上谈谈。
在离开之后,贾汗季沿着大理石阶梯走进宫中的一个庭院。院子里芒果树下纳凉的仆役、阉人和嫔妃,立刻起身安静地离去。等所有人都退下后,他才走到池畔坐下。池中等待喂食的鲤鱼,立刻游向他倒映在池里的身影,张口乞食。他将手挥过池面,看着饥渴的鱼群,随之摇摆张口。
这是再次看到茉荷茹妮莎的机会。终于有机会了。过去这星期,他一直不知该怎么回到她的身边。每天他都孤零零地醒来,白天忙着处理国家大事,晚上则到佳噶葛西妮的寝宫,参加永无止尽的晚宴和酒席。希望陪在茉荷茹妮莎身边的渴望,让他感到头痛。贾汗季吩咐太监将她的一举一动仔细回报。他知道他没有现身朝廷露台的那两个早上,她都出席了。也知道她每天都到皇家射击场练习。他总是面无表情听着有关她的报告,但内心对她的思念总是无法压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玫瑰盛宴 第四章(6)
贾汗季将帝王的头巾摘下,摆在池畔的石阶上。午后的阳光透过庭院中大理石地板的反射,照耀在他身上。要等到傍晚,他才能再见到茉荷茹妮莎。他干吗要说今晚,不说现在?只消二十分钟就足够她梳妆准备了。
马哈巴特和雪瑞夫,甚至连佳噶葛西妮皇后都试图阻止他跟茉荷茹妮莎在一起,不让他见她,反对他娶她为后,说她的娘家对朝廷不忠,说她的丈夫是叛徒,说这一切都会让她对他心怀不满。类似的声浪在过去这星期再度高涨,甚至变本加厉。在茉荷茹妮莎第一次现身朝廷露台之后,马哈巴特和雪瑞夫一度缓和下来的批评,现在更加强了力道。佳噶葛西妮皇后则总是不断在他面前,展示由她加盖玉玺印的各种诏书。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皇帝满怀心事的悲伤。马哈巴特和雪瑞夫的行为让他不安,他们到底在惧怕什么?怕她的娘家会因此而飞黄腾达?还是她对朝廷的影响?究竟是为什么?
他在那里坐了许久,头发因没戴头巾,而吸收了阳光的热力。在当晚的晚祷和朝廷最后的晋见之后,贾汗季匆忙地沐浴更衣,不断向周围的仆役下达谕令。终于,他来到茉荷茹妮莎的寝宫,看到她正等候着他。她没做过什么该向他道歉的事。身为帝王的他,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道歉了事的对象。这一切都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过错。
他带了一个绣有花边的丝绒袋子当作礼物。里头装了全帝国上下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他稍早前命令人去取来的。贾汗季将丝绒袋子放在茉荷茹妮莎手中,将她的手掌合起。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刚开始,眼中闪着好奇光芒的他不发一语,然后终于开口:“是一个你想要的东西,茉荷茹妮莎。”
“我已经拥有你了。”
他再度沉默不语,盯着她看,“但是少了这件东西,你得到的我就不算完整。”
难道这就是……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这么突然……茉荷茹妮莎低头看着手中的袋子。里头的东西虽然不大,但是很重。透过外头的布料,她可以感觉到里头那样东西的圆边。她将袋子放在胸口前,感觉到金属材质透过布料传出的沁凉。
“谢谢陛下!”她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出心中的无限感激。有了这项东西之后,她便等同掌管了帝国的一切。这块土地上的每个角落,每一个人,跟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和脚底下所踩的土地,她都有权过问。
那天晚上,贾汗季住在茉荷茹妮莎的寝宫里。两人相拥而眠,对过去这星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争吵,或者是误解的事,犹感到心有余悸。一切就这么简单地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居然成为让两人更加紧密契合的引子。
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将剑鞘上镶满红宝石加珍珠或绿宝石加珍珠的长剑,送到皇帝的寝宫里。这是贾汗季睡觉时身旁不可或缺的东西。这是他父亲开创的仪式。任何帖木儿突厥王朝的帝王,都不会在身旁毫无防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