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辰-陌上繁花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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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辰-陌上繁花绽(出版)-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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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芷哪里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眼向父亲看。楚卓良并无不快之色,见女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缓声道:“也行,就接了去吧。”
幽芷也未曾料想父亲会这般回答,再次愣住,接过瓷杯,指腹触到传来的水的温热,低首,轻轻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
沈清泽这时站起身来,低沉的嗓音道:“楚先生,如此,沈某先告辞了。”语罢,便要向书房门走去。幽芷听见他的话又是一番意外,倏地抬头望向他。
楚卓良高声道:“沈先生,请慢。”沈清泽转过身来,楚卓良跨前一步,说道:“沈先生,你先前的请求,我应允了。”
沈清泽闻言一怔,随即双眼骤亮,心中早已欢喜得掀起惊涛骇浪,却压制着微微笑道:“楚先生,那真是感激不尽了。晚辈下次再登门拜访。”楚卓良再度打量他,满意地点点头道:“沈先生,那就不送了。”沈清泽脸上则是少有的开怀,他笑起来眼角斜飞入鬓,然而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丝毫不减:“楚先生言重了。告辞。”
直到沈清泽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名贵木地板楼梯的尽头,幽芷仍旧是呆呆地坐着,手里端着那瓷杯。
楚卓良打量着女儿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欢喜,又夹着苦涩。他踱步到女儿跟前,咳嗽了几声,幽芷才如梦初醒般瞥了眼楚卓良,唤了声:“父亲。”楚卓良来回踱了几次,方开口道:“芷儿啊,女大不中留啊。可交了男朋友,怎么也不告诉父亲一声?”
幽芷今日一直宛似变了个人,全然不见平日的伶俐。
“男朋友?我交了男朋友?”她恍惚地喃喃道。
“芷儿,父亲早先也与你和你姐姐说过,若是悄悄对哪位青年才俊留意了,回头告诉父亲,父亲好歹也是上过洋学堂的人,自然会通融点。”楚卓良在幽芷旁边挨着坐下来,轻抚女儿的头,道:“我看这沈清泽倒是个不错的人,你们彼此又情投意合。等料理完你母亲的后事,挑个日子,就嫁过去吧!”那一个“吧”字,说得如此轻,却似一声叹息。
“母亲”、“嫁过去”……这些话慢慢地才入了幽芷了耳。突然间,她像醒过来一般,猛地站起来,用从未有过的尖声颤抖地指责楚卓良:“出嫁?母亲刚刚……你居然要我这当儿嫁人?”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不住地摇头,鲜少地叫出声来:“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用那样如临大敌的目光瞪视着楚卓良,转身就要向外跑。
楚卓良忙一把扯住她上衣的衣摆,挡在她面前,面色凝重,甚至带着淡淡的哀愁,苦涩地开口道:“芷儿啊,父亲那么疼你,绝不会害你的。可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啊,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你也是知道的……”楚卓良说不下去了,倏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若是现在不嫁,便要等到三年守孝以后。然而世事无常啊,更何况如今的世道……”他猝然停住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离开了书房。
今日沈清泽听闻幽芷母亲的事来登门拜访,着实是让他大吃一惊。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平日乖乖巧巧的二女儿会与沈清泽这般气宇轩昂的风云人物有什么瓜葛。再者,楚家再怎么也只是一个商贾人家,沈家却是官宦世家,自古时起便为朝廷做事。如今虽是民国了,沈广鸿更成为大名鼎鼎的将军,那沈清泽刚留洋回来不久就已身担要职,沈家正是如日中天。然而今天沈清泽却登门拜访,先言对二太太一事的悲痛与遗憾,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沈家愿意助楚家一臂之力,帮两家厂子渡过难关。但条件是,他要立即娶幽芷为妻。
楚卓良起初是断然拒绝的。再怎么困难,岂可无骨气?再者,幽芷可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可能买女求荣?沈清泽不顾及楚卓良的阴霾脸色,毫不松口,略略数说自与幽芷相识后的往来。楚卓良愈听愈是惊奇,向来文文静静的幽芷在他口中却有了几分活泼。他显然是不会因沈清泽一方的话就信服的,但他也在暗想,听沈清泽的口气,似乎对幽芷是一往情深。更何况,这男子气度不凡,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沈家也足够在这混乱的世道遮风挡雨,保佑他的女儿平安地过这一世。如此一想,将幽芷嫁给沈清泽似乎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早些时候他以为林子钧必是自己的二女婿。
正好幽芷在他犹豫之时推门进来,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她看到沈清泽的那一瞬的眼神,她接过瓷杯的不自在,他都尽收眼底。他看得出来,芷儿对沈清泽已然有些情愫了,只怕是自己还未曾体察。
这般便好,他也遂了一桩心愿。
楚卓良早已料到芷儿会激烈反对,然而他也只能硬下心来让她早些嫁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时日怕是已经不多了,近来时常咯血,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家里的厂子也是风雨飘摇。这些林林总总的糟糕叠加起来,芷儿也只有尽早嫁了,将来他若是走了,才会放心。况且,“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若是等到三年之后,无可预料沈清泽的心还会不会放在芷儿身上,现在能抓住的,就早早抓住吧。
如此,便只剩下兰儿了。
(11)
楚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近亲远戚都来吊唁。甚至连赵一莲、赵翠林也来了。
赵一莲是三姨太的妹妹,那赵翠林是赵一莲的女儿。原本赵翠林自是不姓赵,随父姓。哪知父亲走得早,母亲后来改嫁的那人也姓赵,便改叫赵翠林。这母女俩自从三姨太生了小弟楚世沣后,时常来楚家做客,悠闲自在得很。幸好楚家屋子多,楚卓良也不曾过多计较。
这一回,满屋的人进进出出的均是满面愁容,神情凝重。唯有这母女俩坐在里房里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幽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门猛地一摔,杏眼一横喝道:“今儿难道是办喜事不成?”赵一莲满脸堆笑道:“呀,原来是大小姐啊!”幽兰斜睨一眼,向来是嘴不饶人:“哼,不敢当!人说‘拿人手短,吃人嘴长’,依我看,你们这样才是大小姐!”赵一莲一听,登时脸色时白时青,沈声喝:“翠林,还愣着作什么?快去帮忙!”
到了外头才发现,静芸来了,林子钧和张建平也来了。今日林子钧的事务所很繁忙,但他依然请假过来。
甫见到静芸身旁的那抹纤细的身影,林子钧一下子冲过去,紧紧握住幽芷瘦弱的肩头。幽芷起初没注意到林子钧,肩上突然的用力让她吃痛地抬首,努力用干涩疼痛的眼去看,原来是林子钧。她黯淡地笑了笑,声音哑哑的:“子钧哥,你来了?”
林子钧瞧见她双眼的红肿以及眼下的暗色,那般憔悴却仍旧在强颜欢笑,心下狠狠一痛,开口欲说些什么:“芷儿……”却被一旁挽着幽芷的静芸打断:“林大哥,幽芷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呢,我们先失陪吧。”林子钧伸手拦住想说什么,静芸停住脚步,抬眼望着他道:“要不,林大哥,幽芷是主自是要张罗,我先陪陪你?”林子钧别过脸,垂下手去,又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转向幽芷温和道:“芷儿,也别太累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唤我,我在呢。”幽芷感激的报之一笑:“我没事的。子钧哥,谢谢你。”静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两人回过头来欲向里走,却见赵翠林正和张建平谈得欢。那张建平的眼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早前还被静芸狠狠地笑过一回。赵翠林套了件浆洗得发白的呢大衣,眼里跳跃着欢愉的神情,手舞足蹈般的说着。
幽芷看见幽兰,唤“姐姐”。幽兰“嗯”了一声,哼道:“你瞧瞧那两人,倒也真是一对活宝!这等悲痛的事,她倒当是办喜事!”又瞬间醒悟到方才话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儿,你去里头张罗张罗吧!”
午饭后,幽兰按楚太太的嘱咐上街买些东西。
冬日的阳光到底是淡薄的,轻轻浅浅地拉开了影子。幽兰提着手袋,攥着写满物品的纸条,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间,前头拐角处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幽兰屏住呼吸,再次踮脚向那个方向眺去,但却空无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那方向奔过去,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动,依旧没再瞧见那个身影。但她确信她绝对看见了,看见了她时时刻刻挂念在心口的那个人,那个她始终没有把握会坚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还挽着一个女子,似乎着一身鲜红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压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即使是现在,也还未到最后,她还不能哭。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从他的洋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来,上头的香味她不曾用过,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晓了,那个男子,现下还不属于自己。
或者,根本不会。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将来,都一定是因为爱。那个人可以一穷二白,可以无权无地位,可是他要爱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个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爱必定要刚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几块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会是这么一个男子。
所以,在父亲与她和幽芷谈话的那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提。后来面对幽芷的问话,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无言以答。
幽芷从来都不知道,有时候,自己有多么的羡慕她。
幽兰理了理衣领,慢慢地沿着原路返回。
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彻骨的寒。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原本说好是按规矩土葬的,然而最后楚卓良开口,说现今是新时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场是新近开的。习惯土葬的人毕竟占大多数,但既然这次确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场一下子潮水般人涌。
幽芷着一身黑衣,胸前别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亲后头,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虚无。自从那天知晓这个噩耗悲恸地不停流泪之后,幽芷再没有哭过,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仿似全部的泪水都已然被抽干蒸发了,她只觉得双眼干涩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气。她告诉自己要坚强,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姐姐后头张罗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她用心尽力地去做,做得那样认真仔细,就当做自己所能为母亲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幽芷跟着众人一起走着,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经置身哪里,在进行哪一项仪式,又或者下面又该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做着。
直到虚虚软软地站到了铁栏的外头,透过那一根根因淋过雨水而生了锈的铁栏杆看到母亲的遗体被推送进那长长的火炉时,幽芷陡然间好似醒过来,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拼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铁栏杆,丝毫不管上头深深的铁锈,使劲地摇晃着,宛若做困兽之斗的最后挣扎。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那个黑色的长箱子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吞没。最后里头的工作人员将小小的铁皮门一关,母亲,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拼命地拍打摇晃着阻挡了自己的铁栏杆,不顾手上已经是锈迹斑斑,还有一道一道红色的血印子。她像个孩童一样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希冀母亲能转过脸来,哪怕只再看自己一眼。
终究,连这般微小的心愿都不能再实现了。
她头一回哭得这样绝望,这样肝肠寸断,这样如同受伤戒备般深深抽泣一声就仿佛提不上气来。
周围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过来要将她带离,要她松开手。这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离开母亲?所以她紧紧地抓住栏杆,手环过来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却丝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力气。然而有许多人,他们一起使劲要掰开她的手。最后,她因过度紧张而早早流逝的力气终究敌不过众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眼泪仿若被打开的闸门般肆无忌惮地流淌着,睁眼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水帘。
她脑海里只不停地盘旋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有很多人的温言碎语,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抚摸。她却像个受伤惧怕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角,不理会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劝慰。
直到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谁仔仔细细地轻轻拭去了她满脸的泪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颊边颈间。那一双温暖的手揽过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的脸按在一个熟悉的胸口,手指抚摩着她的肩,似是在安慰着。
这般贴近,这般温暖,不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贴着她的皮肤。
渐渐的,她开始安心下来,只是不停地小声啜泣着。
而那双手,就那样耐心地抚顺着她的发,用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啜泣声愈来愈弱,渐渐低下去。而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用力揪住触手可及的物品,好像是谁的衣襟。她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但支架不住,还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弯里睡去了。
醒过来,眼前似是一两只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装纽扣。她再努力地环顾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个车子里。而这辆车,似乎并不陌生。
幽芷这才感觉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个怀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觉。抬起胳膊微微摩擦着动了动,就这么一动,忽然听见一个低沉而略带担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声音让她愣了愣。
她被一双臂膀倏地松开移到谁的面前。那是一个男子,着着洋装,胸前的纽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见的。
她抬起头,果真看到那张意想中的脸。星目剑眉,挺拔的鼻,英气俊朗。而那双平日里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猎鹰般敏锐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正写满了担忧与温和。
沈清泽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皱了皱眉,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唤道:“幽芷?”
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于他而言却是轮回般漫长,她薄唇一抿,尔后有淡淡的水雾漫上眼来,轻轻应道:“三少……”那个“少”字拉得极轻却极长,宛如委委屈屈的一声叹息。
沈清泽这才像松了口气般,重新抱住她:“你吓了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哭傻了。”
幽芷听的出来他是在竭力地想让她放松,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来。她突然间一下推开他,提高声音急切道:“父亲呢?我怎么会在你车里?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一口气抛出几个问题,他仔细地将她几缕垂下来的发别到她耳后,然后答道:“父亲他们还在火葬场里没有离开,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后事。母亲的骨灰已经料理好了,装在一只上好的骨灰盒里。”她屏息听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是否妥当。沈清泽继续道:“幽芷,你忘了么?你哭得昏睡过去了,父亲便让我将你抱上车好生休息一下,这些日子来你也一直没有真正合眼过。”他紧紧盯住她,不放过,“至于我怎么也在这里,你当真不知道么?”
她在他的凝视下,动也不敢动,呼吸渐渐急促,陡然间觉得空气微热起来。她突然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母亲!”她浑身颤抖,拼命地伸手要去拉车门。沈清泽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劲地摇晃她,一样高声起来:“幽芷,你冷静点!幽芷!”她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流,用左手用力捂住耳朵,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尖叫:“我不听!不听不听!你走开!让我出去!”他的眼色也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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