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斗看到的树多半是映着雪光和星光的。
小镇的历史并不古老,但这里聚集的人员却很繁杂,山东、河北、湖南、四川、浙江等省份的人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老人们因为保持着乡音而使他们在一起说话时南腔北调的,而比较年轻的人却使用着普通话。
惠集镇的西北角是种子站,是收树籽的地方,在小镇的东北角是公路管理站,那里有十几名养路工人,下雨的日子里那里路口的横杆就像醉汉一样躺了下来,天不开晴它也就绝不“开情”,阻止任何车辆通行。除非是鄂伦春人的马队过来了,他们才无可奈何地放行,兴味索然地听着潮湿的马蹄声远去。如果把惠集小镇的西北角和东北角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么卫生所、派出所、学校、商店、粮店就在这线上一一排布起来,显得很有章法。因为有点名目的机构都设在这里,所以这条线还称得上繁华。在这条线以南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居民住房,房子大都屋檐不高,矮趴趴的,但却很温暖。正午时,居民区炊烟四起,一派平和之气。七斗原来的家处在盲水边缘,而现在居住的姨妈家则靠近公路管理站,再向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了。七斗熟悉这个小镇的一切。
第一章 葬礼之后(4)
七斗在上学的路上想着见到老师和同学的情景。那个细声细气的班主任老师或许会问到母亲的死,上吊一直都被认为是一种不体面的死亡,她该怎样向老师陈述母亲的死呢?她开始回忆那个有滴水声的下午,她上完自习课回家,回到房间没有发现母亲,却发现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七斗的几件新洗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子上,散发着一股皂香味儿,她想母亲或许去商店买什么东西去了。直到傍晚来临时,七斗料想母亲能去的地方都已关门,她才心慌意乱起来。七斗问邻居,邻居都说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七斗就出了家门来到路上,她碰到了靳开河家的一对傻子大欢和二熳。他们口齿不清、比比划划地告诉七斗她母亲上山了,是东山。七斗随着他们来到一片松树林,她在一棵树下发现了母亲悬空的尸体。母亲穿扮一新,一副回老家的样子,七斗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级的教室在一年级和三年级之间,因为班上拥有两名全校最淘气的学生,所以五年级教室的玻璃窗大都残缺不全,坐在这样的教室中,最能体验到外面的气候。七斗走进教室时同学们忽然安静下来,全都定定地看着她。七斗有些心慌,因为同学们对她并不陌生,看来仍然是对她母亲的猝死有新奇之感,也许还对她目前的处境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她被姨妈收养已经成为事实。
七斗低着头,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把文具盒和书本一一掏出摆在桌子上,然后静静地等班主任老师进来。七斗已经想好了,如果老师这样问她:
“你要不要老师帮你补课?”
她就回答:“我看见四匹红马把妈妈拉到一个没有黑夜和白天的地方去了。”
如果有同学这样问她:“你没有妈妈了,将来怎么办?”
她就回答:“我有一个秘密地址,将来我会去那里的。”她要避免谈到妈妈的死亡。
外号叫“哆口来咪”的音乐老师、五年级的班主任、那个弱小得像只猫崽的上海知青开门进来了。她第一眼就发现了七斗,冲七斗点点头,再也没说多余的,这令七斗很感激她。整整一个上午,七斗一直没有听进去课,她的耳畔老是回响起一种十分古老的马蹄声。课间操时,几名男学生煞有介事地讲流血、步枪和战士,仿佛他们经历过战争似的,那种狂热和冲动带着一股生不逢时的感觉,好像他们生长在战争年代就会成为大英雄似的。七斗觉得十分可笑,她努力去设想战争的场景,结果她怎么也没能描绘出来,但战争的声音她却仿佛听到了,那便是马蹄声。六
在惠集小镇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谁家的女人偷了汉子,谁家的夫妻闹不团圆了,谁家的孩子偷东西了,以及谁家杀猪了、宰鸡了,谁家的女人添了件时兴衣服等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出两天,便会全镇妇孺皆知。在这里人们由于关系太紧密而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好像每个人都时刻竖着耳朵捕捉着瞬息传来的消息似的。
礼拜天的早晨七斗正在梳头,姨妈忽然屁颠屁颠地从外面拿着一把羊角葱进来了,她的鞋上沾满了泥巴,一股臭味也被她带进屋来,兴许她的鞋踩在了屎上。七斗抽抽鼻子,白了姨妈一眼,没敢吭声。姨妈还没有吃早饭,但她显得情绪高昂,两眼发着铁石般的光泽,七斗明白她一定是听了什么开心消息了。果然她一走进里屋就对姨夫说:
“李老黑这个吃独食的狗,把他自己养的闺女给睡了!”
“骚老娘们,你别整天狗戴嚼子——胡嘞嘞!”姨夫不相信地骂她。七斗在屋外听了不由暗自一笑。
“虎毒还不食子呢!”姨妈仍然按照她的思路往下骂,“惠集竟然出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真是把全镇人的脸都丢光了!”
“这不会是真的。”姨夫的声音渐渐像炊烟一样冒了起来,“若是真的,李老黑可要吃官司、下大牢了,镇里管不了,该派到县城去了!”0第一章葬礼之后0树下
七斗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消息或许是真的,不然姨妈不至于这么激动。李老黑的女儿是六年级的差等生,每回期末考试结束后的补考名单中都有她。即便是补了考,她也往往是不及格,已经蹲了两级,是六年级年龄最大的女生,十六岁了,发育得毫不含糊,似乎是不长脑子只长肉,人称“土豆泥”。课间休息时,七斗常见她倚着山墙抱着两只肥胖的胳膊看同学们跳皮筋,她从来不参与做游戏,可能是天生就不会做。她的父亲李老黑是种子站的工人,是李老头的独子,刀条脸古板得好像用姨夫的瓦刀修出来的,眯缝眼,脸黑得出奇,便得名为“李老黑”。秋天时,种子站就像一只大大的香水瓶一样泼洒出浓浓的香味,那是烤树籽的香味,人人闻了这周正的味都知道李老黑在拼命工作着,他年年都超额完成上缴树籽的任务,是历年的“先进生产者”。李老黑的老婆尹翠苹是粮店的售粮员,肝火始终旺着,据说她嫁给李老黑后一直后悔不迭。李老黑还有一个儿子叫八碟,是家中的宝贝疙瘩,才上一年级,八碟的姐姐便是“土豆泥”香莲了。
七斗听见鸡在院子中咯咯地叫着,潮润的空气透过敞开的门一直灌进屋子,阳光亮油油的,有灰尘在阳光中像蜜蜂一样飞舞着。春天开始了。七斗把饭桌放好,唤着两个表弟的名字,让他们快些来吃早饭。一个礼拜天会出息不少活呢。
第一章 葬礼之后(5)
姨妈已经把银戒指套在了手指上,她戴了戒指的那根手指看起来就跟病了似的。姨妈说,她戴银的是为了试毒,如果饭菜有诈,她只要把这根手指伸进去就可鉴别。若有毒,戒指的光泽就消失了,变得发乌。七斗觉得姨妈有点自作多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加害于她,除非她做了卖儿卖女的绝事。姨妈活得如此小心又如此跋扈,真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她戴银的是为了防七斗吧,毕竟,七斗不是她的亲生孩子。所以当姨妈正式告诉七斗银戒指可以试毒时,七斗便气呼呼地说:
“你该有双银筷子才方便。”
姨妈被七斗噎了后,显得很不开心。
傍晚时天气越向深处发展就越凉快,许多云悄然移动着,四周的山显出隐隐的青色。这时候从县城方向飞驰来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它很快停在了李老黑的家门口。许多人已经等在路口观事态了,七斗穿着一件花褂子也站在里面。她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下车了,他们下车欠屁股的时候七斗发现了他们腰后别着的手枪。七斗怕起来,仿佛听见了子弹在枪膛里游动的声音。朱大有在先前领着路,满面乌云,只听见脚步嗒嗒地响。不久,李老黑被人架着出来了,香莲跟在后面,她在流泪。尹翠苹最后从屋里出来,她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一边哭一边骂:
“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跟了你这个拉硬屎的狗!”
除了八碟和八碟的爷爷以外,李老黑、香莲、尹翠苹全都挤上了车。车门好不容易才关上,观看的人就有落了泪的,好像他们是在参加葬礼一样。有的女人甚至这样说:
“这段到底咋了,七斗她妈才吊死,李老黑家就出了这事。”
七斗听了心里十分不快,因为她觉得这两件事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她一赌气就钻出人群,不满地朝家里走去。吉普车的引擎抽风似的响了一阵之后,车身像一大块肥肉似的颤了颤,就卷起一带尘土,饿虎扑食似的奔走了。暮色中八碟惶恐地搀着风烛残年的爷爷,爷孙俩满怀忧虑。听说是尹翠苹告发的,她说去年冬天她就发现丈夫与女儿眉来眼去的,开春时就窥见了丈夫半夜钻到女儿房间的情景,事发多次,她忍无可忍了。七
栾老太太在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中由屋子里转移到院子里。她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手执一杆长烟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富贵气息。栾水玉整天屋里屋外地哼着小调,似乎永远都有高兴不完的事。七斗对他们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现在栾老太太爱坐在院子里,所以七斗情愿待在屋子里。
七斗房间窗前的稠李子树已经开花,花瓣呈白色,花蕊略显绿色,花朵成串,馨香不散。早开的花瓣落在树根周围,白格英英的,像是一轮月亮掉在树梢,被戳了个圆洞后清清白白地套在树身上,并且心甘情愿地落下来与树根为伴。
七斗不喜欢栾老太太是有理由的。有一天中午,七斗吃完饭觉得有屎要拉,便急慌慌地穿过院子去前菜园的厕所。在路上她碰到了栾老太太,她没有理会,直到解手回来才发现栾老太太在门口等她,似乎有话要与七斗说的样子,手指打着钩,示意七斗靠过来。七斗先是害怕,后来想想并没有碍着她家啥事,也没有吃她家一粒粮食,七斗的胆子就大了,她迎着栾老太太走过去,并且看着她的脸。栾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她一字一顿慢腾腾地说:
“七斗,饭后不要去拉屎,屎要清晨一起来时拉。还有,你的手指甲不要铰得太秃,要学会养指甲,走路步子要碎点,不要学你姨妈。”
七斗听到这番教诲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栾老太太说的这些话就跟放屁一样没道理。她自己修着指甲,她就要别人也留;她自己是裹脚难走路,她就希望别人也像她一样一步三摇;她年纪大了,自然吃得少,消化不良,她的屎少,却要别人不要多拉,拉屎还有按时按晌的说法吗?这太稀奇了。七斗觉得栾老太太说的唯一一句正确的话就是:“不要学你姨妈。”见七斗听不进去自己的这番话,栾老太太就吊着脸,唉声叹气地重新坐到竹椅子上。
李老黑家的案子在全镇的家家户户把土豆种完以后见分晓了。原来是尹翠苹陷害人,医生给香莲看过了,证明她还是个姑娘。尹翠苹最后也认了错。这事情就越发变得蹊跷了,竟有这种女人,往自己女儿身上扣屎盆子,看来她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一家三口人原来是坐车进城的,回来却是自己沿着山路走回来的。三个人像丧家犬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副讨饭的穷酸相。姨妈开始把矛头指向尹翠苹,骂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因为她认罪态度好,便没有收容她,但她的工作却因此丢了,她只好也扛起锄头跟别的女人一样去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谁也闹不清楚尹翠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丈夫,连李老黑自己也不明白,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老婆的事,她这样搬弄是非地制造“家丑”定有大大的秘密藏在里面。香莲因为无端地受了冤枉,便很少和母亲说话,与父亲也少说话,只有与八碟在一起时才言语几句。因为医生的证明,香莲忽然就像一件无人问津的商品突然间被贴上了昂贵的标签一样变得价值连城,向她提亲的人接踵而至。所有的女人都认为香莲是个本分女孩,这使七斗觉得很没意思。香莲依然是笨得出奇,下课时总是倚着山墙抱着双臂看别人做游戏,眼里透着茫然,很难想象她给男人做媳妇会不会把米当成沙子扬了。八
第一章 葬礼之后(6)
七斗家的房子终于被姨妈卖掉了,不知卖价怎样,总之姨妈卖房后很高兴,她炒了一把黄豆咯嘣咯嘣地嚼了一下午。山上的野草莓已经结果了,七斗放学以后常常跑到山上去采野果。她在树丛中钻来钻去的,用鞋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草丛,只要是闻到了浓郁的甜香气,那么候着的野草莓一定是熟透了的。七斗在山上常常碰到同她一样采果子的人,有时是苏大娘家的火塘,有时是八碟,还有的时候碰到大欢和二熳。
大欢和二熳是靳开河家的一对孪生兄妹,生来就是痴呆。大欢比二熳早生二十分钟,理所当然地成了哥哥。他们两人外出同行,归家同路,形影不离,两个人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开心似的。他们从不惹是生非,最喜欢的就是漫步。所以,如果要找出最熟悉惠集小镇的人,那一定就是大欢和二熳。但他们二人并不是白白吃干饭的人,春天时总见他们提着篮子到盲水边去采猫耳朵菜、野鸭子嘴、水芹菜等。夏天雨水多的日子里,他们两个人就穿着雨衣上山采木耳,他们极其熟悉木耳生长的地带,进山之后从来不会迷路,他们清清楚楚地记着树与树之间那错综复杂的道路。
自从大欢和二熳帮助七斗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后,七斗就开始恨他俩。因为如果是别人提前发现母亲上东山了,便会引起怀疑,而他们是傻子,他们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说不定母亲上吊时他们就站在旁边看着呢,他们也许会认为母亲把自己吊在树上只是为了好玩。七斗每次看见他们,耳畔都会响起那种非同寻常的马蹄声,四匹红马的影子像四团火球似的噗噗向她袭来,她不明白这种声音为什么像阴魂一样笼罩着她,久久不散。
七斗碰见他们之后再也没有心思采野草莓了,她伤心地走出树丛。阳光越到夏天越刺目得让人无法忍受,七斗在走路时始终垂着头,地上满是亮色。路边的野马莲和百合已经开花了,香气像流水一样飘浮着。葬礼之后七斗常常这样无端地伤感,她有些想念父亲了,自从他走后,姨妈多次唠叨他外出是找女人去了,果真如此的话,七斗是否要有一个后妈了?也许在后妈身边还不如在姨妈家更幸运一些,七斗这样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云,没有树和花鸟,好像那里只有空气。雾、雪、雨就是在空气中产生的吗?七斗想起了地理老师的话,老师说人类生活在一个旋转的球体上,就是说许多许多人踩着球面晃来晃去地过日子,这太不安全了。七斗想想觉得有点荒唐。本来这一切都是不动的,可书本却告诉人们相反的道理,看来知识是虚假的、反动的。七斗不由在心中骂了一句:“全是坏东西!”
大欢和二熳喜欢给人送葬。只要送葬的队伍一出发,他们就尾随其后,亲人和乡邻们痛哭的时候,他们却在微笑,他们有意无意地败坏了葬礼的庄严、沉痛气氛。好心人常常这样劝靳开河:
“送葬时别让他们兄妹出家门,他们看到死人时太高兴了。”
靳开河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把他们锁在屋里,他们把窗户砸了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