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证明,她不会说,她说小凤卖了多少次我就得给她按多少次手印。因为我没有离开过她,从13岁她就给我证明,可以说一直证明到我50岁,一直证明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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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4)
小的时候家里熬一锅粥,满着的,哥哥、弟弟、爸爸都去盛,如果爸爸还没盛,我就不去舀。那时候我爸是养家的,他有吐血病,身体弱着呢,弟弟、妹妹小,所以我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我也很自卑,吃苦受累,任劳任怨。我在二伯母家长大,姐姐、二伯母都让我干活,捶腰、凿腿,我什么都得干,所以习惯了。因此,后来的遭难我就安安序序地度过了。我这个人呀,从小就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虽然自己从小长得挺丑,脑袋大,脖子细,一副黄脸,瘦脖大肚子,可能就是缺乏营养。所以你看我现在皮肤还是黄白黄白的,不是那么粉。
小时候记得我永远是穿着一个面口袋染成的衣服,过年染成一身红色,这身红衣服也非要等初一拜年才能穿,我把它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老摸摸它,盼着天亮。有一年我姐姐给我买一块花布让我做一条裤子,我从十一二岁就会拿针,开始是做尿垫子,裤子不好做,剪裁不好剪。中国裤是抿裆裤子,抿裆裤还很有技巧。不会做不会裁我就问我大姑妈,叫我大姑妈给裁,说我姐给我买了四尺布,大姑妈说:“这么大姑娘还不会裁,扔一边去。”谁也不给我裁这条裤子。
人都走了以后,我把帘子挂上,把我自己身上穿的裤子脱下来,把被子拿过来围在腰上,剪完了以后就拿针缝,然后就穿上了。穿上以后老是不得劲。这抿裆有技巧,要拧着上,我把衩给对差了,结果这裤子一条腿朝东一条腿朝西,穿不上了。后来呢,我又把门给插上了,围着被子找毛病。我大姑妈说,这孩子老关门在屋里嘀咕什么呢?就扒着门缝叫我。后来她一看错了,拧着裆。她跟我一说我就明白了,抢过来我就进了屋,拿被子围上就开始做。从这个时候起,我的裤子都是我自己做。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说明一个人呀,学东西都要耐心。我学戏也这样,我能够举一反三地学习,能够学的让人满意,偷看人家的戏,偷会。还有我感动得师父来教我。
拜了评剧师父以后,第一个拜的是小五珠,他是评剧四大明珠盖五珠的学生,四大明珠是:盖五珠、月明珠、明日珠、闭月珠。四大明珠都是河北省唐山丰润县那一带的人,我的师傅是小五珠,他呢据说是半路出家,就是基础戏少。闭月珠基础戏多,后来闭月珠看我勤快,看我好,就教我戏,而且不收我的钱。
这钱都是半月交,可不能按钱数算,要按每月的粮食、面多少钱,按面算。那个时候粮食今儿五分、明儿一毛,所以他就算面。比如我每月两袋面,就是面涨到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因为他要是按钱的,今儿个能买一袋面,等到了下个月连四两面都买不了,那个年月就是这样的。
闭月珠不要我的钱,所以就像爸说的,有人缘就有饭缘,人缘是重要的。今天咱也懂了,天时、地利、人和呀都是人自己走的,自己创造的环境。我小的时候就懂得这一点,没有钱怎么办呢?就给人家干活,缝缝补补,人家需要什么就帮什么,而且我一直在帮。我不眼皮朝上,而是永远朝下,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觉得我有什么地位,有什么本事。
我现在也这样,你看我早晨去散步,那些工厂退休的老工人,蹬三轮的,蹬板子车的不能蹬呀,遛弯呀,我一到那儿都是这一群人和我在一起。老太太推着小竹车给人家看孩子,扫马路,还是这样,院里跟我最好的就是烧锅炉的大师傅,修房子的那些小工,那些老工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得三百多修缮,因此永远有些散工、零工,他们都对我很好。有时没有饭票什么的,就偷偷找我借,我就借给他们,这些人跟我好,我也喜欢他们。我觉得有人缘就有饭缘,还得团结人,与人为善。当然我也有缺点,对人狭隘呀,没有文化,看事情愚笨,我都是小时候养成的。
另外,小时候规矩多。我们家吃饭呀,吃菜不许过河,什么叫不许“过河”呢?就是一盘子菜,我们那时候只有一个菜,家里不是有三四个菜,而是大锅菜一大盆子,大伙围着桌子吃,窝头呢就一人一个窝头,贴饼子也是一人一个,就是吃饭要互相关照。不许过河,就是你就吃你这一面,不许到人家那边去夹。
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5)
比如家里煤油灯捻小一点,灯不让捻太大了,费煤油嘛,等做活时可以再捻大一点,不做时小一点,看得见人就行。这就是生活呀。
我唱戏呢,看到台上乌七八糟的我就受不了。那时候有一个主演,她演《盘丝洞》,演员穿的就是那个紧身的、肉色的丝绸,披着斗蓬,到台上一亮相的时候那么一敞,把那些财主呀叫干爹呀什么的,旧社会逼得女演员都这样了。可怜!
我呢,小时候演戏,也懂得很多,我有意地在场上做我自己的。我的演唱有京剧的训练,也受过我姐姐严格的训练,所以咬字有我自己的习惯。我清清楚楚地唱,但是旧社会保守,你只是一个小孩子,戏班里大角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小孩演戏那不行,想干什么不让你干什么。你想干,乐队不给你伴奏,记得有一出戏是唱一个什么腔,我这个腔就是现在这个腔,也就小花腔,华彩的小弦律,“我爱他呀他爱我”。有一次被打鼓的摔了鼓件子,他不干了走了,给我扔下亮台呀。后来呢拉别的乐器的一个年轻的小学徒,把大弦抄起来了,把我这台戏给救下了。
后来我还要到他家里磕头请罪:“师叔,你帮了我一个忙,您兜着我一点吧,兜着我这碗饭。”我求他来给我伴奏。这就是旧社会呀,你想创造,根本就没门,这是一个例子。还有呀,1946年我和小白玉霜合演一出戏,叫《舞女恨》。小白玉霜演母,我演女。有一出唱了四句慢板,是我自己编的,观众在那场戏跟着我流泪。好,下次再唱保守势力给我去掉了,也有那种同行是冤家,也有保守势力。这叫“割藤”,自己喜欢唱的戏不许唱,比割身上的肉还难受。但是,我还是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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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结婚,是要你教我文化(1)
我再说一点我和祖光的事情,我和祖光的结合也是我对文化的追求。我跟祖光也没恋过爱,先结婚后恋爱,我老那么说。我知道“吴祖光”这三个字还是在旧社会的时候。1946年我演《风雪夜归人》,这出戏是吴祖光写的剧本。当时是唐怀秋老先生介绍给我的,因为我是在文明戏班演戏,演老旦从年轻一直演到满头白发。那时我才十六七岁,我演这样的戏演得很认真,满堂的儿女、孙子、媳妇,都是大演员,盖三省演的儿媳妇。这出戏就像《钓金龟》那出戏的意思,讲不孝的儿子,讲溺爱出不孝子。
唐怀秋看到我演过很多的戏。另外我看了吴祖光很多的电影,早就知道有个吴祖光,田汉呀、蔡楚生呀,洪深呀,这些人在我脑子里都是老人。吴祖光跟他们这些都是一块的,电影导演、编剧呀。
1949年到北京,我一到北京就落户在天桥。当时的天桥是最底层劳动人民娱乐的场所,小戏院子,土台子。在天桥演出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经历,当时人民市政府的秘书长叫李红霞,他很喜欢我的戏,也很培养我。1949年我到北京还是十九、二十岁,还是小孩嘛,他介绍我认识了很多人。后来我就拍《刘巧儿》了,演出了很受欢迎。像那些新词:“我爱他,能写能劳动……”这都是我自己喜欢的词,也是我编的。“回家里能给我做先生”,那动作很有意思,用手一比:“回家他能给我做先生……”用手一比就写字,然后一笑,一转身。这个动作变成观众最爱的,也是我真挚的心情,这样就轰动了文艺界。周扬同志也去看戏,后来我也到怀仁堂去演出,这戏演红了。
老舍先生对我很关心,我最喜欢老舍先生,他又说一口北京话,带着亲切。当时有一个问题,谁都关心给我找一个对象,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老舍常到我们那儿去,因为天桥那个时候最热闹,又封闭妓院,又镇压反革命四霸天,又枪毙活阎王孙五,这么热闹,老舍去得最勤。我们都是受苦受难的演员,让我们揭发呀、诉苦呀,所以老舍先生成了我们的知心朋友。
他很关心我的对象。我说我要找女婿,那时候不叫对象,不会说,我说我就要找一个有文化的。我从小就敬佩先生,我是睁眼瞎呀,自己名字不会写。不愁吃,也不愁喝,也不愁唱戏,乐队齐整了,也不愁戏衣没有了,就是愁我自己没有文化。所以,我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女婿,他得是我的老师,他能帮助我。他说有文化就行嘛?我说不行,光有文化不行,他还得教戏,教我表演,是我的老师,这人还要大一点。
这样他经常讲很多很多名字,介绍了一些人。刚解放那会儿,要找对象,那些干部和文艺专家还真不少。一说天桥唱评剧的新凤霞,都挺注目的,介绍的人也不少,有很多有名的,我一挑就挑上了吴祖光。因我有印象,我演过他的戏,在我印象当中他是老头呀,老舍先生也没说他不是老头。
有一次开会,这个会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那还是在刚刚解放的1949年。改造了一批人,不是大罪,是小偷小摸的这种,就成立了一个自新剧团,专门表演他们怎么样成为小偷,怎么样成了劫道的。开会时有监狱看守所长,还有他们的主演,有文艺界的专家、学者。我参加了这个会,就发现了吴祖光讲话,他讲话的声音我就爱听,北京话,非常清楚,真是嗓音清楚,嗓音洪亮,这是第一。第二,他特别善良,因为我是演员,从小唱演,我很喜欢看人家的气质。他不是老头,满头黑发,他还很帅呢。
大伙都走了,休息时他没走。老舍先生说你过来。我说行。他蹲在我的沙发旁边,两只眼睛看着我,很亲切的笑嘻嘻的,很亲热。由于我脑子总是有他,老舍先生又说过他,从此以后,我就对他有印象,就跟老舍先生经常谈他,有意地打听他,有机会我就了解他,我就觉得他很够条件。他是有学问的大人物,他也会写剧本,会导演,能当我的老师。但是关心我的人很多,说他比我岁数大太多。
我跟你结婚,是要你教我文化(2)
忽然间,就有人说他要来访问我,写我的文章,那时我不懂什么叫访问,就知道他要找我,要请我吃饭。我很不放心,我觉得请吃饭,都是旧社会那种玩戏子的大爷,心想访问我你就到我家来嘛。
不过我还是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衣服去了。这身衣服是北京最时髦的了,姜黄色,咔叽布,沿着绿边的干部列宁服。还有一个帽子,有个大沿的帽子,这身衣服是解放后唯一的新做的最美丽的一身衣服。拍了一脸大白粉,抹着口红,我这扮相够难看的,就去了。
他在楼底下等我呢,见到他我还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待人的态度,很诚恳。旧社会看到的那些有钱人,都是没安好心,把你当花瓶,欺负你。所有官面上的警察、特务都欺压你、打你、逼你、敲诈勒索你。我遇着第一个这样的人,就觉得非常亲切。我很诚恳地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最后我请他给我留下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后来我要约吴祖光到家里来,就叫我二姨来,我二姨是个寡妇,我告诉她我要约个人来家。我就给祖光打电话,叫他八点以前到我家,他准时到我这儿,这是第一次在我家见面。我家是里外屋,帘子是珠子串的。我二姨坐在外屋,我们在里屋谈话,我二姨看着我跟他谈话。这样我就跟祖光认识了。后来,我二姨就说这是个好人。
戏班里很讨厌,我认识他以后有些人就反对,可能也是出于好心,说他是香港来的,不会对我这不认识字的小演员真心好,玩腻了肯定要把我扔掉,不让我嫁给他。我就想,这是个好人,我要嫁给他,我二姨也同意,她很有经验。这样我就坚定了信心,最后选择了祖光。
我选他不从别的方面,不从经济,他有多大的名望我不知道。反正你是电影导演,写作剧本的。我要跟你结婚,是要你教我文化,教我唱戏。我追求文化的目的达到了,所以我跟他结了婚。
结婚以后,果然我文化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他有计划地教我读书学画画,培养我。让我读艺术修养的书、表演的书,让我读中外文学作品,读《红楼梦》、《三国演义》、《镜花缘》等。硬让我啃,抱着字典啃,拿红笔给我勾出来,教我,给我讲解。当时市场上苏联小说比较多,常看的还有托尔斯泰的名著,还有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等。
刚解放时我胆小,外面有一点动静我就害怕,就发抖,在旧社会里受过磨难的演员都这样。他为了培养我大胆,让我读《刘胡兰》、《卓娅与舒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到1957年,我都是他的学生。我们俩个人呆在一块的时间不多,因为我要巡回演出,他要拍电影。
1957年以后他在北大荒,我倒学会写信了,每一出戏都跟他讲,什么剧本,什么内容都告诉他。他给我来信也是厚厚的一摞纸,告诉我怎么塑造舞台形象。他认为唱评戏必须要提高文化水平,还和我说要塑造好一个角色,必须在演唱上下功夫。他还给我找了一个老师提高我的音乐理论。我跟盛家伦学了五年多的西洋化唱法,跟着钢琴练,听西洋音乐。
他在北大荒,我每天给他写信,他也给我写,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提高了我的文化水平,提高了我的业务能力。虽然我们人隔两地,我们的心在一起。他告诉我一定不要虚度每一天。1960年他回来了,回来以后,写了很多剧本。后来一直到“文革”,把他关起来了。他关的比我年头多。都到了1975年的12月,我被迫害得得了这样的重病。
我病的时候真是活不了了,照我的脾气我是活不下去了。我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挺拙的。祖光怕我自杀,后来就让我写文章,鼓励我写。因为我有写信、写日记的习惯,我能够把我每天从早到晚的事都写下来告诉他。我从1979年12月开始学着写文章,一直到1980年出了我第一本书。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一百二十多万字,出了五本书。有两本是翻译成外文的。
有人就说是吴祖光写的,绝对不是我写的。可祖光绝不替我写一篇,也不给我写一段。有的时候我写完还有白字,他就像教育孩子一样教我改正。他不主张代替,我们三个孩子都很自立。他对我的帮助也是这样,所以我的文章都是我自己写出来的,我只是让他帮我看看,改一改错字、白字。我写白字为什么那么多?就是我不动脑子。我唱戏动脑子,但老拿这个写作当我的业余爱好,我自己原谅自己说反正我也不是这块料,比如说这是个错字,永远是错的,我写十遍,下次还不对。可我唱戏一丝不苟,乐队谁的音不准,让我一听我就知道,但是写字我至今不行,有人夸我写得不错,那可能是我懂得语言,唱戏出身的接触人多,可能和这有一些关系,在写文章的技巧上我还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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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结婚,是要你教我文化(3)
(董馨 整理)
新凤霞(1927—1998),原名杨淑敏,小名小凤子,天津人。著名评剧女演员,工青衣、花旦。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