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洄内力本就不深,哪会是这个年龄看起来大了他一圈又走火入魔的人的对手,只这一下,尤清洄就觉得眼前一黑,喉间一猩,一股温热的液体便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尤清洄随手擦了擦,运气间心肺一阵刺痛,男子被转了注意,第二掌紧随着拍向了尤清洄。尤清洄正打算强行提气,与之缠斗,再找准时机一举击晕他。
伴着一声“尤公子”,一道粉色的身影突然冲至他身前,尤清洄忙收回直欲出手的一掌,掌中内力尽数还给了自己,筋脉又是一阵撕扯,眼前阵阵发黑,待他恢复过来,那魔性的一掌已重重的拍在身前女子胸间。
血溅一地。
尤清洄睁大眼睛,看着沈瑛像无根的叶一般缓缓倒地,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翻身护着她挡住男子的袭击。
意想中的痛击并未来到,尤清洄转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顾松知已经与男子对上。而二楼,狼藉之处,早已只余他们四人。
尤清洄赶忙查看沈瑛情况,她气息虽微弱紊乱好在呼吸还在,人已是晕了过去。伸手点住她几处大穴,掌心相贴输送股股真气护住她心脉。
尤清洄自己也受了内伤,做完这一切便更是疲累,看着怀中人,见她原先齐整的发髻微微散开,衣衫有些凌乱,脸色苍白,脸颊处、发丝间沾了点点猩红,很是刺目,本就柔弱的人显得不堪一碰,随时要碎掉似的。
尤清洄心情复杂。
她为何要冲过来替他挡了一击,他们相识不过片刻,算起来还是情敌,她竟毫不犹豫的用生命护住他?
如若沈瑛不冲过来,其实他不会死,最多只会再受重一点的伤,他能拖到顾松知前来相助,或者他自己设法擒住那疯男人。
但沈瑛偏偏是冲了过来,还受了重伤,尤清洄苦笑,这下可怎么也理不清了……
见那男子倒地生死不知,便知顾松知已是收拾了他,这时沈晴和管永钦也自楼道急急的奔赴了上来,见到这般情景,也呆住了。
尤清洄仰着脸看顾松知走近,见他眼中晦暗,面色莫测,一时有些气闷,竟是不敢看他的眼,怕在他眼中看到敌意与怒火,只垂着眼道:“心肺受创,但无性命之忧,好生调养便可恢复如初。我探查她筋脉,发觉她有过学武的底子,这一击虽猛还不至于致命。”顿了顿,尤清洄有些惶惶道:“我也不知她为何会……冲过来……挡在我前面,本来,本来我…不会……”尤清洄不知顾松知是何时来的,目睹了什么,又会误会什么,一时觉得内心酸涩无比,解释仿佛是掩饰。
顾松知蹲下身子,蹭了蹭尤清洄脸颊,温柔的抚平了他的纷杂,轻声道:“我知道。”
凝视着尤清洄惊疑不定的眸子,顾松知笑了笑,语气明朗,“清洄,无论如何,我是和你站在一边的。”
尤清洄心中大为感动,同时也松了口气,“你先带沈瑛回去吧,找大夫好好看看。”
“嗯。”顾松知抱起沈瑛,用下巴指了指身后倒地的男子,“我已废了他的武功,交由官府便可。”
尤清洄应了。
此时顾松知怀中的人儿却是蹙起了眉,口中呓语不断,似要醒来,又像入了梦靥。
细细听,便能听到她的口中喊的却是“尤公子”
尤清洄面露窘意,顾松知正想说话,眼见着沈瑛眼睫轻颤,竟徐徐的睁了眼。
起初有迷茫之色,看清抱着她的人后,面上染了羞红,像是想起什么,急急的四处看,待看见站在一边完好无损的尤清洄时,松了口气,颤颤巍巍的伸出玉手绵软的抓住尤清洄的衣裳,断断续续虚弱道:“尤…尤公子……你没…事……就…太好了……我…我见那…凶恶…之徒……想…想袭击…你……就…冲了…过来…挡了……你别…别…别……”
此番情景,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还当沈瑛爱慕的是尤清洄,甚至为他连命也不要了,免不了还得赞一句,好一位痴情的姑娘!
尤清洄听着累得慌,忙冲沈瑛一拱手,“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姑娘眼下还是跟顾兄回庄里,好好养伤吧。”
沈瑛听罢便像撑不住似的又闭了眼,尤清洄看着面容惨白我见犹怜的沈瑛,眼中情绪莫名,又对上顾松知满目的深沉,相视间回转过百般心思,尤清洄轻轻开口,
“快走吧。”
若说沈瑛无意,真会有人良善到这等地步么?
若说沈瑛是故意的,尤清洄不得不佩服她够狠,苦肉计装可怜博取同情到甚至不惜自己的命!
世事总是很难说。
顾松知带着沈瑛走后,当了背景板许久的沈晴和管永钦进了视线。
管永钦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尽管他人高马大,但沈晴这个咋咋呼呼的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了这么久。
“清洄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尤清洄叹了口气,“先报官再说。”
武林大会期间,江湖人齐聚,也因而更易出事,每日大大小小的摩擦斗殴不断。
官府也烦不胜烦,只草草以斗殴了结。
闲下来时,尤清洄才觉体内真气横行错乱,丹田更是隐隐作痛。方才受了几掌,又强行用真气救治了几人,内伤加重,这会儿全都显现了出来。尤清洄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给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
尤清洄抬眼,见管永钦满脸焦急之色,便对他安慰一笑,“我没事。”
这一下,管永钦脸色可谓煞是好看,羞意与关切不断交错变幻,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配上那张粗犷的脸,看得尤清洄直想笑。
一下子岔了气,却是剧烈的咳了起来。
另一边的沈晴也很是着急,“清洄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尤清洄咳得整个人都倚在了管永钦身上,闻言摆摆手,“没,咳咳,事。”
管永钦僵着身体任尤清洄香温的身躯贴着自己,脸上直冒热气,放在尤清洄腰侧的手也愈发滚烫。
不敢太用力,怕握疼了尤清洄,又不敢太松,怕没扶住人。
眼见尤清洄柔软的发顶轻擦过他鼻翼,一股清幽香气直钻入鼻,酥了心脏,软了灵魂,管永钦一动不敢动,身体愈发僵硬,只想着就给尤清洄当块靠着的石头罢了。
尤清洄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却发觉管永钦的身体都快僵成了石雕,差点又笑了出来,好险忍住了,“在下受了点伤,恐怕还要劳烦沈姑娘和管兄送在下回去了。”
管永钦很想潇洒的一拱手,道一句:“实属在下的荣幸。”奈何自己不争气,只得梗着脖子机械的点点头。
“清洄哥哥,我都唤你和顾哥哥一声哥哥了,就是真认了你们当哥哥的,你还老是沈姑娘沈姑娘的叫,多显生分。你要是认我这个妹妹,只喊我一声沈晴就是。”沈晴噘着嘴不满道。
尤清洄无奈,“沈晴,妹妹,你哥哥我内伤未愈,急需治疗,咱能先走了再说么?”
“哦哦,当然当然。傻子,你还愣着干什么,”沈晴狠狠的剜了眼站得笔直木头一样的管永钦,“赶紧抱着清洄哥哥回家。”
傻子眨眨眼,一听‘抱’,差点幸福的晕过去,心头荡漾,满脸红得滴血,屈了屈僵直的手指,竟作势真要抱人。
尤清洄一挡手,“不不不,不必了,我自己能走,叫上你们一道主要是想请你们回去坐坐,二来也是怕我自己一个不支晕在半道,到时也好有个帮手。”
管永钦毫不掩饰满脸失落伤心难过惋惜不甘幽怨,待一想到有机会上尤清洄府上一坐,还是欢喜的紧。虽然他更希望‘府上一坐’四个字可以没有,但是这般心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忒羞人!
……
“这个沈瑛,一定不安好心!她肯定是想让顾哥哥误会你,故意把她害成这样的!”沈晴忿忿然。
他们一行入了松清园,尤清洄让下人安排了两人休息,自己上内室调理内息,吃了药,待觉得好一些后,才与沈晴管永钦聚在一起用了晚膳,后让下人备了壶茶,就说起了午间酒楼的详情。
“她怎知顾松知会不会正巧目睹了原委,又怎知顾松知会照着她所想误会我故意将她拖入魔掌,拼了命,赌一些无根据的事,岂不太过傻气?”
沈晴想了想,眼中依旧激愤,“那肯定是她想让你觉得有愧于她,然后把顾哥哥让给她,和她在一起!太坏了!”
尤清洄摇摇头,“若是你,会为了让喜欢的人和情敌分开,就替刚认识的情敌挡了很可能致命的一刀?别说我们是否能如她所愿,就连她的命都很可能不保。”
沈晴丧气,忽的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那要是她和那名男子串通好了的呢?或者那根本就是她安排的手下,为她效命!”
尤清洄只停了一秒,又否认,“那男子走火入魔没有作假。我替他把过脉,那时他虽已被顾松知废了武,但筋脉却有逆乱暴走之象。既是真的走火入魔,也就全没了神志。就算他俩当真事先共谋过,一个入了魔的人可是六亲不认的。”
沈晴不满的嘟囔,“我怎么觉得你在为她开脱一样啊,难不成你真信了她会冲上来不要命的替你挡刀?菩萨也不过如此了吧,何况她哪是什么菩萨。”
是真心良善,还是别有居心可真不好说。
尤清洄问:“你们四个当时都下了楼,为何沈瑛又会突然出现,那时你可有注意到她有何异常?”
沈晴叹一口,“唉,当时那么乱,谁有空管她呢。”
“说起来,”尤清洄眼中兴味,“你们姐姐妹妹的喊,又看起来不太对盘,其中可有何曲折?”
沈晴脸色一转,鄙夷厌恶之情不言而喻,“她娘是狐狸精,勾引了我爹。她是她娘生的小狐狸精,成天吊着双狐媚子眼勾搭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装腔作势,明明心里恨我恨得要死,非要做出一副姊妹相亲的模样,还有那副矫情的模样,恶心人了。”
“所以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姐姐?”沈晴冷笑,看起来积怨良久,“她才不是我姐姐,她娘进门前就有她了,也不知是和哪个野男人鬼混有的,我爹见她娘长得漂亮,也把当她当成亲的来养。”
原来,沈晴父亲有四个子女,两儿两女,大哥和她是同母所生,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了家荡迹江湖。二哥选了仕途,家中就只余她和沈瑛二人。沈瑛母亲嫁进来时,沈瑛已有三四岁。沈父很宠沈瑛母亲,便爱屋及乌也很宠爱沈瑛,甚至比对沈晴这个亲生的还要好。
两人聊着聊着倒是唠起了家常,“顾松知说,我们初见时,你女扮男装上青楼,便是因为气你父亲又娶了一青楼女子为妾,我记得那也就一年多前的事吧。你爹可真是……老当益壮,艳福不浅啊。”其实尤清洄想说风流花心,小心肾虚。
沈晴嗔怪,“哎呀,那时候年少不懂事,清洄哥哥你就别提人家的糗事了嘛。”想到他爹的风流韵事,又生气道:“那时候他取得那个女人也妖媚的很,听说是个头牌,哭哭啼啼说家中失了势这才沦落青楼,过得辛苦,让我爹不要嫌弃她,说一大通。其实也没必要,我爹一见她那模样就被勾了魂了,哪还在意什么身世不身世的。总之也是个狐狸精。”
“那你爹……到底娶了多少?”
沈晴扳了扳手指闷声道:“四个。我娘,二娘,老狐狸精,新狐狸精。”
这倒出乎尤清洄的意料,原以为是两只手数不过来沈晴才要扳手指。
沈晴又感慨,“她们要是都像我二娘那样也就好了,娴静端庄,还生了个像我二哥那样的好儿子。但是她们,只会惹祸花钱卖弄风骚!我娘都被逼得入了佛堂成半个尼姑了!”
“她是人前温婉友好,单与你时就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和你作对么?”
沈晴扁嘴,“那倒也不是,总之我就是看她不顺眼。矫揉造作的样子,不明白为何爹要带她参加武林大会,把我留在家,她能打么?也就只能一上台便能哭得梨花带雨,让那些个臭男人不忍伤她自动认输!”
只怕,与武林大会无关,只与结亲有关吧……尤清洄深思。
“孟浪问一句,沈晴家中想必也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吧?”
沈晴乖巧答道:“不瞒清洄哥哥,我爹是苍海楼楼主。”
这便对了,苍海楼和云山山庄,江湖中两大基业最为雄厚的门派一旦联了姻,地位可谓超然于世,无人可及了。
尤清洄把玩手中茶杯,眸中尽是漫不经心,“你可知你顾哥哥是云山山庄的少庄主?”
沈晴惊讶,“啊?”她也不傻,稍稍一想,就可明白其中因果。苍海楼楼主带着美貌如花的女儿,寄居在俊朗卓逸的少庄主家中,用意昭然若揭。
“那怎么行!”沈晴拧起眉,一拍桌,“顾哥哥是清洄哥哥你的。”
尤清洄笑意清绝,“未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一点肉渣就要被锁的世界啊……
☆、十三章 宴席终散
管永钦和沈晴在松清园住了下来,每日伴他左右,添了不少乐趣。
直至武林大会前一日,多日不见踪影的顾松知才现身松清园,一身风尘。
他如往常一样随意又不羁,对他道:城中戏园,看戏。
他也似平日那样,淡然又随和,点头称应。
只是今日,一贯二人行的两人,身后又跟了两条尾巴。
一个妙龄少女,一个外表粗悍内心脆弱的山寨头子。
顾松知对此很不满,好不容易的约会时光,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但被尤清洄轻轻扫了眼,便自动噤了声。
还是那出《长相忆》,今日演得是全场。
严生和柳慧娘终是因为整日争吵而分开了,严生一气之下行着一叶舟,远走天涯。
云燕机关算尽,原以为终可与心爱之人相守,却连他一个离去背影都未见到,最后郁郁而终。
多年后,严生再次回了家乡。
一切皆已变,不管是街道房屋,还是屋中人。
唯有他们初识的那座桥,经年苍老,却屹立不倒。
一个转身,便又见到了她。
那双曾比皎月还璀明的眸子现今已染上了夜的漆黑,灰蒙蒙模糊难辨。
还记得那时,便是被那双明眸夺了心神,坠入情河。
真的是,物非,人亦非。
如今,他有了他结发的妻,面目平凡,温婉贤顺。
她为他人绾起了青丝,形容秀丽,貌美依旧。
目光交错,微微颔首,携着身边人,擦肩而过。
相见却不能相拥,相知却不能相守。
如此,还不如不见,免得相生两厌。
然已是,抱憾终身,万事皆休。
戏谢了幕,看客余嗟,深陷不能自拔。
《长相忆》道:
愿天下有情人,都能有个好归宿。
切莫饮了那一杯,入骨相思酒。
肝肠寸断不是苦,曾经沧海才是孤。
众看客还在唏嘘沉默,顾松知已神色如常,眼中不带半点感情,与他出口之话一般冷漠,
“清洄,我们分开吧。”
尤清洄怔愣了,真正是毫无预兆。或许不是没有预兆,从头到尾,这根本是场鸿门宴。
尤清洄听到自己平淡的声音,“好。”好聚好散。只余心跳动的愈发沉痛,一声一声,砸碎刚刚萌发的希冀。
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偏偏命运可悲可叹,世俗家道注定了他们要生坐两岸。
尤清洄没看见,在他说好的那瞬间,顾松知眼中刹那狂狷的剧烈情绪,几乎要灼烧了一片天地。须臾间,却又重归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波澜未起。
本以为能陪他到武林大会,不想这之前便已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