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正在形成一个新的政治文化中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步培植扩大势力,他的对立面自然也在网罗人才,积蓄力量。孔融一直是跟曹操唱对台戏的,也算是对立营垒里的一个领袖人物,经常聚着一帮人,抨时议政。现在来了这么一位可以引导舆论的急先锋,当然要引为知己,赶紧给汉献帝打了个报告,把祢衡推荐上去。
孔融在奏章里,将这位二十四岁的新秀,吹得天花乱坠,捧到了天上去,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非常之宝”。而祢衡本就躁狂,这一捧,更是谵妄起来。他说,在许都,除了“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谁也不在他眼里了。
鲁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做《骂杀与捧杀》,那意思说,用“捧”来整死一个人,比“骂”还来得有效些和致命些。这话还真是一点不错,我们不亲眼目睹一些新秀作家,很快地红起来,很快地暗下去吗?就是因为被捧得神魂颠倒以后,每天发烧38度,再也写不出来了的缘故。那几年,很有那么几个评论把头之类,老是频频宣布不朽之作诞生,传世之作出现,这种虚假的桂冠,惯坏了,也坑苦了一些年轻作者。
如果不是孔融的煽动蛊惑,祢衡也许不至于目空一切,眼中无人到这种地步。所以这个二十多岁小青年,整天大放厥词,粪土一切,正好符合四十多岁身居要位的孔融心意。有些他想讲不好讲,想说不便说的话,就由祢正平的嘴道出了。
祢衡的倒霉,就是那种纯粹的文人丝毫不懂政治的悲剧了。
骂是骂得淋漓尽致,有出《击鼓骂曹》的京剧,那急口令式的唱段,是相当精彩的。但是,这位多少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没想到脑袋掉得也是干脆利落的,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时,那刀已经落下来了。
击鼓骂曹(2)
姜,永远是老的辣,年轻人总是容易上当受骗。所以,对那些别有用心的吹捧,年轻作家真得有几分清醒才是。祢衡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便相信凡文人皆纯粹,认为孔文举、杨德祖是同他一样的,于是心气相通。其实孔、杨二位,是文人不假,但他们更是政客,亦文亦政,政甚于文。说得好听一些,是为了匡扶汉室,铲除元凶;说得率直一些,不过是各种政治派别的权力之争罢了。一个不谙世事,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年轻作家,搅进这种官场绞肉机里去,不粉身碎骨才怪呢。
但曹操杀了这三位文人,在历史上背骂名,抹了个大白脸,也是活该的了。
不过,若是从曹操借词杀掉孔融、杨修,决不宽贷,而却将祢衡送到刘表处,纵之不问看来。这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说明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曹操,和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曹操,区别对待的方式。
其实,按他“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人生哲学,还会在乎杀掉一个祢衡的臭名吗?但他放了他一马。无论孔融,无论杨修,都要比祢衡声望高多了,是当时众望所归,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也毫不在乎舆论,说杀就杀了吗?所以,对于杀祢衡的“借刀”说,也还有存疑之处。曹操是兴之所至,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如以当场受辱,恼羞成怒的情况来看,祢衡倒是该杀的,但没想到曹操把他礼送出境了。“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挟持而行;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这就是文学家的曹操,搞一点帮助消化的余兴节目了。因为祢衡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文人,能有多大作为?一个写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曹操,会把写过《鹦鹉赋》的祢衡,多么看重吗?这种傻狂之辈,顶多言不及义,玩一点新潮,搞一点性文学,胡说八道罢了,不会危及他的统治,轰走也就拉倒了。《三国演义》里描写曹操听说祢衡被黄祖杀害以后,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一笑了之。但孔融、杨修,他并没有看成是腐儒,是半点也不客气地亲自收拾的。这时,他就是政治家的曹操,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
孔融虽然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好像很潇洒的样子,其实聚在他身边的人,曹操明白,绝不是在那儿作文学沙龙式的清谈,而是政治上反对自己的裴多菲俱乐部,他自然是不会容忍的。那个恃才傲物的杨修,则卷得更深,不仅在文学上,和他的儿子曹植密不可分,到了“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的地步,而且在政治上也搅在一起,特别是介入了宫廷里面最敏感的继承接班的斗争。因此,文学家的曹操,也许可以把他们两个视作文友;政治家的曹操,那么对不起,就是危险的政敌,不除掉那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
那个文学新秀祢衡,被他们鼓动起来,结果掉了脑袋的教训,若是引起孔融、杨修的足够警觉,也许情况会好一些。刘备最后不是靠韬晦,逃出了曹操的手心了么?但这两位终究是文人的缘故吧,最终还是和祢正平一样,殊途同归。说了归齐,文人与政客斗法,输赢的格局早就定了的,一定要较量,唯有头破血流了。所以,儒就怕腐,要是一腐,也就真没什么招了。
。。
穿上龙袍的丑角(1)
在汉末群雄割据的局面中,诸侯之间,有一条禁忌,虽然谁都觊觎皇帝这个称号,可谁也不敢公然犯规,尝试一下做皇帝的滋味。只有这个袁术,染指了一下,当了几天皇帝,谁知犯下致命的错误,结果失败得最惨。这也是所有那些一叶障目,利令智昏,而且自以为是的人物,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作出错误的决策,而以失败告终的不足为奇的例子。
当时,那些军阀心里都明白,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皇帝。势力强大如曹操者,而且已经挟天子从洛阳到了许都以令诸侯,汉献帝成了他手中的一个傀儡,也不敢生这个替而代之的念头。孙权有一次上表,建议他干脆称帝算了。他说,这小子是想让我坐在火炉上烤呢!所以他一生未曾染指帝座。直到他儿子曹丕,才把献帝废掉。
蠢货袁术,因为得了孙坚质押的玉玺,就如俗话讲的,开始头脑膨胀,发起高烧来了,蠢人之所以蠢,就在于他不觉得自己蠢。于是,糊涂加上野心的驱使,就在淮南建立袁记小朝廷了。称帝建号,立子封妃,龙车凤辇,祀南北郊,那些拙劣的表演,令人作呕,也招天下人恨。
他的部下劝他不要僭称帝号,但他一心想当皇帝,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已经失去最后一点自知之明。这也是名人很容易犯的自负悲剧,脑细胞退化,对新鲜事物失敏,可自我感觉仍然可怕地良好,加之不甘寂寞,便有种种失态的举止,发霉的语言,横生事端,倒行逆施,终于不可逆转地走向自己的对立面。你当什么不好,偏要当皇帝,俗话叫“作死”或者“找死”者,即是此意了。
如果说,一个人希望得到他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也就是存有非分之想的话,叫做野心,那么无妨认为这种野心是人皆有之的了。拿破仑有句名言,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若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只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而不想其他,像工蚁工蜂那样,捧着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在这样毫无竞争,没有比赛,不求长短,无所角逐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进步可言?任何不安于分的想法、做法,在自己是追求,是理想,是奋斗目标,而在别的利害相关的人眼里,很可能被视作野心的。
所以,野心不可怕,而是在于实现野心的过程中,不择手段,狂妄愚蠢,便只有失败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了。若是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一样,愈陷愈深而不能自拔,如同失控的汽车,在下坡路上滑行,最后除车毁人亡一途,焉有他哉?懂得节制,掌握分寸,步步为营,进退有度,那就是谁也莫奈你何的另外一回事了。曹操未必不想当皇帝,刘备亦如此,孙策、孙权,概不例外。他们的野心比袁术更甚,只不过能够通达识时,知己知彼,不轻举妄动罢了。
因为汉献帝是一张牌,谁抓在手里,就可以利用他的剩余价值。但谁要自己称帝,就等于竖一个靶子,让众人当目标瞄准射击了。所以,袁术的下场,并不比乃兄袁绍更好些,这一对四世三公的高干子弟,是《三国演义》这部书最早退出历史舞台的丑角。袁术一出场,是以断孙文台的粮草开始,最后,他没想到,自己也死于断粮断水之中。
这自然是活该的报应了。
袁术和袁绍,可称为一对难兄难弟,而术比起绍,更是一蟹不如一蟹。在这场成则为王败则寇的争霸战中,不堪一击的袁术,第一,输得很快;第二,输得很惨。看起来,名门之后,只是牌子响亮,不动正格的话,端起个架子,还可以唬一唬人,真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候,就要大出洋相了。后将军南阳太守袁公路,在各路诸侯的争斗中,表现得最为草包。要是在京剧舞台上,他的鼻子大概应该抹一块白粉的。
袁术据寿春时,户口数百万,本可以干一番事业。可他“奢淫肆欲,征敛无度,百姓苦之”。与其兄袁绍“有隙,又与刘表不平而北连公孙瓒;绍与瓒不和而南连刘表,其兄弟携贰,舍近交远如此”。僭号称帝以后,“荒侈滋甚,后宫数百皆服绮罗,余粱肉,而士卒冻馁,江淮闲空尽,人民相食”(陈寿:《三国志》)。
穿上龙袍的丑角(2)
《资治通鉴》说:“中平以来,天下乱离,民弃农业,诸军并起,率乏粮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多相食,州里萧条。”对这两兄弟,尤其是后一位,对于百姓的摧残,是不以为然的。
每个时代,在其风起云涌,变幻莫测之际,总有一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野心家、失意政客、无耻文人,和一些压根儿就是低能儿、白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痞子之类,因缘际会,于潮动中被推到了峰顶,居然人模狗样地也神气起来。所谓“沐猴而冠”,就指的是这些一下子站在舞台脚灯前的新贵们。
这大概就叫历史的误会了。
有的人连句整话也说不好,智商甚低,可唯辟作威,唯辟作福。有的人作一名衙役,鸣锣开道,也许称职,却位居三司,封疆一方,吆五喝六。还有的,灾荒之年,让没粮吃的老百姓“何不食肉糜”的白痴,居然做了皇帝。因此,在这些昏庸之辈的统治下,可想而知,大家会有什么样的好日子了。
但是也别小看袁术之类,干正经事绝对没有能耐,搞个鬼,捣个乱,下个绊,背后捅谁一刀,却是十分在行。###董卓的联军司令部组成以后,袁绍推荐他负责后勤保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了先头部队的粮草,结果弄得孙坚大败而归,差点丢了脑袋。第二件事,华雄搦战,关羽请缨时,他听说只不过一个马弓手,马上大喝道:“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所谓好事不成,坏事做绝,就是这类人的基本德性。国家有这种人,那就是“庆父不死”的局面,社会有这种人,休想有安定平和的日子,一个单位,一个团体,有这种人,那必然是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
但要让他真刀真枪上阵的话,那可就洋相百出了。
就看他和吕布交手出场的样子,“身披金甲,腕悬两刀”,那阵势,完全是一个丑角形象。难怪李渔评点《三国演义》时,也觉得他这身打扮好笑,讽刺为“形容呆腔甚好”。刀吊在手腕上,是武器还是装饰?这不三不四的样子,当然只有挨打的份。结果,战不三合,术军大乱,中途又碰上了关羽,只好败退回淮南去了。
自古至今,越是这种狗屁不是的家伙,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时机,还越是容易得意。正因为汉末大乱,袁术所以才能够牧领一方,称王称霸。但这类货色的通病,就是缺乏自知之明,不晓得自己吃几碗干饭。以为手里有孙策抵押的传国玉玺,便是九五之尊了,而且三宫六院像煞有介事地立了个小朝廷,这玩笑不免开得太过分了。
然而也不奇怪,因为这种人一旦爬上了高位,最容易利令智昏,忘乎所以。除了吕布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相信袁术会成为天子,还把女儿许嫁给他的儿子,攀个儿女亲家外,无人不认为袁术称帝之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董卓权倾一朝,也只敢自封相国,曹操位极人臣,一辈子也没奢望做皇帝。袁术充其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角色,赖祖宗余荫的世家子弟罢了。曹操对他的评价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一个在别人眼里,不过死尸一样的人,竟过了几天自封的皇帝瘾,可见其头脑膨胀到何等地步!
也就两年不到光景,袁术终于混不下去了,只好把玉玺和帝号送给他那位宝贝老兄袁绍。曹操哪里肯放过他,派刘备、朱灵围堵追击,最后弹尽粮绝,只剩下千把人,坐以待毙。“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
这些趁历史留下的短暂缝隙,突然挤出来头角峥嵘的人,以草包起,以草包终,除了为后世增添笑柄外,还能留下什么呢?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难兄难弟(1)
《三国演义》一开头,如果没有二袁,也就是袁绍和袁术,恐怕就不很热闹了。这一双难兄难弟,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人物。大概每个时代,都会有这类宝贝,出点洋相,闹点笑话,否则,老百姓也无谈资,一部历史书就显得太沉闷了。
一出戏,没有丑角,是很冷清的。因此,历史呼唤英雄的同时,也会招徕许多跳梁的小丑,二袁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由于董卓这个大军阀,从西凉来到东都洛阳,废了一个皇帝,立了一个皇帝,一下子改变了游戏规则,众诸侯不干了,便联合起来反董。这其中,除了曹操有政治头脑和策略远见外,其他十八镇参与会盟的牧守,主要因为摆不平,气愤董卓一人把整桌筵席全吃了,连残羹剩饭也不赏一口,才带兵来会盟的。
接着,群龙无首也不行,经曹操提议,那时用不着选举,也无须乎差额,连举手表决也没有,这可实在省事,免伤很多口舌和脑筋。袁绍走马上任,当了这次讨卓联军的总司令,径抵虎牢关挑战。
袁绍不费事地就当上盟主,不是他武艺高强,不是他谋略英明,而是曹操的一句话。他说:“袁本初四世三公,门多故吏,汉朝名相之裔,可为盟主。”于是众皆曰:“非本初不可。”实际上是沾了他老子娘的光,靠爹吃饭,当上一把手。
要说这次讨卓,积极性最高涨的是曹操,革命性最坚决的是曹操,组织才能、领导水平,最出色的也是曹操。实际上,他是灵魂,他是思想库,他是统帅人物。可他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官品也低,于是犯了一个可说是不得已的错误,把盟主位置拱手让给了袁绍。当然也可以认为曹操是为了团结的目的,为了讨卓的大方向,才这样做的。但事实上曹操有他的心理弱势,因为,门第出身,尊卑贵贱,是构成封建社会等级观念,维护封建统治的不成文的精神支柱。曹操深知,当时他要是自荐为盟主的话,祖父还是中常侍,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