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站起身子,向老汉略行晚辈之礼,才摇头一笑,“不碍,梅老师傅能做,那可真省得我们多跑腿了。”
方哥儿帮着把椅子摆正,梅老汉坐了下来,先将主仆五人打量了一番,疑惑,“你姓李?”
“是啊。”李薇不觉得自己姓李有什么不对,而且也不认为自家已出名到宜阳县人人皆知的程度了。一念未完,只听梅老头咳了几声,又问,“是城西李家?知县大人的小姨子?”
李薇惊奇,“老伯伯怎么猜出来的?”
梅老头哼一声,不说话,低头去看她那张草图。这一声哼倒让李薇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在外一向与人和善,没得罪过人呀青苗几个也面面相觑,均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只有梅大郎赔笑着说了几句话,给众人添茶添水。
梅老头先看图纸时尚心不在焉,愈看愈惊奇,到最后,眼睛已睁得溜圆,花白的胡子因激动抖动的幅度愈来愈大。不时的斜李薇一眼。
李薇看这老头斜她,得意之余,也提起心来,生怕他看完之后,甩出一句不能做的话。
梅老汉将那三张图纸翻得哗哗作响,时而沉思,时而展颜。良久,才抬头,冲着李薇说了一句,“工钱加倍”
李薇愣了一下,这话是……,欢喜道,“老伯伯,这个你能做?”
梅老汉眼睛一瞪,似是对她的质疑很不满意。顿了一下,把头偏到一旁,哼道,“能做”尽管他说的笃定,可李薇从他的身姿语气中还是读出几分不确定来。
一面暗笑这老头的好强爱面子,一面起身行礼道,“那就拜托老伯伯了。”
梅老汉又哼了一声,起身往屋里走。梅大郎连连向众人赔笑。扶着他进了屋,才悄悄和几人道,“家父就是这样的性子,李家小姐别介怀”
李薇摇头,又问了工期工钱等等。
李大郎谦意摇头,“工期工钱得等问过家父才知。他这几日略染风寒,大夫让他卧床静养,过两日有了准信儿,我去府上报给您。”
李薇点头。待出了院子,忍不住问他,为何梅老汉听说她姓李便猜出是城西李家知县大人的小姨子等等。
梅大郎先是不肯说,架不住青苗和麦穗几个追问,才将原由说了,“早几年,我们家佃过贺府的地,棉花田里生了虫,去您家买过药水。……后来我爹听说,您卖给别家的药水一斤只要一文钱,却收他一斤两文,害得他多花一个月的酒钱……自此便记您家和您了……”
李薇失笑,原来因头在这儿。便笑,“这么说来,水车我们多付一倍的价钱,也不算吃亏”
梅大郎赔笑说梅老汉只是在气头上,不会多收工钱的云云。
一行人出了梅家所在的巷子,转到主街上,便吩咐方哥儿去周濂的酒坊买两坛子酒,请他铺子里的伙计给梅老汉送过去。
方哥儿到周家铺子,进去买了酒,付了钱,交待的酒肆里的小伙计,便跑出来坐上马车问道,“五小姐,咱们现在去哪里?”
李薇想想,今儿倒没什么大事儿,便道,“去点心铺子买些糕点,咱们去二小姐家瞧瞧,二小姐极喜欢吃那家的云片糕。”
方哥儿应了一声,赶着马车向点心铺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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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糕点铺子,青苗和麦芽下车去买糕点,李薇坐在马车之中,从窗帘缝中打量街景。
青苗和麦芽进去点心铺子时,迎面从里面出来两个穿戴十分精致的丫头,后面跟着一个年约四旬的衣着简朴的妇人,只是那份气度让人无法忽视。青苗和麦芽双双侧身,有礼貌的给这主仆三人让路,一边记着方才李薇给交待要买的点心,“五小姐说要给二小姐买云片糕,给大小少爷买茧糖,给吴老夫人买豌豆黄。还给咱们少爷买……”
那三人过去之后,青苗和麦芽往点心铺子里走去,双方错身儿而过。
贺夫人原本没怎么留意这两个丫头,刚走了几步,疑惑顿住脚步,回头看看,又疑视停在路边儿的马车。
方哥儿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赶车位上左顾右盼,忽然扫到这妇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家的马车看,忙向车内道,“五小姐,那个人盯着咱们的马车看,是不是认得的人?”
李薇本在靠着道路这一侧,听这话,移到靠街的那一侧,挑帘一看,大约三四丈开外立着的正是贺府大夫人与两个贴身的丫头。
不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漫不经心的放下车帘,“不认得”
秋月与春月本正走着,见夫人停下脚步,她们二人也停下来往那马车看,正巧李薇挑帘,二人看个正着。
尤其是那抹冷笑,让二人眉头大皱,“夫人……”
贺夫人这些日子心头郁闷不快,虽然下决心要将娘家内侄女许与他为平妻,但是总要等贺萧回来,这事才好办。另一方,本想着闲话传出去,李家总会有所动作,或是上门试探,或是使人中间儿传话。
却没想到,一个月多月过去,竟也是一丝音讯全无,这让她完全摸不着这一家的底子。
上次贺瑶回去,说到路遇李家五丫头的事儿,按说一个女子被人当街呛说订亲夫婿将要娶平妻之事,不说暴然而怒,最起码应有的吃惊愤怒却还是要有的,可从贺瑶的言语中,她感觉不到这个小丫头丁点的怒气。
但她并不认为李家这个小丫头如贺瑶口中的那般面软。若真是懦弱的人,当街哭泣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而刚才她那嘴角扯出的一抹冷笑,又让她觉得自己高看了她,也许并非那等心机深沉之人。
看看对面的茶楼,略作思量,转向秋月吩咐道,“去问问马车里可是李府的五小姐。若是,请她到对面茶楼一叙。”
说着便带春月上了马车,往对过的茶楼而去。
“小姐,人走了。”方哥儿看那主仆三人对着自家马车说着什么,直觉应该是小姐认识的人。贺府马车一动,他立刻报信。
转眼见秋月向这边儿走来,又赶忙道,“小姐,那丫头过来了。”
李薇自车窗缝中将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淡淡“嗯”了一声。
“车内可是李府五小姐?”秋月行到车前,行礼问道。
李薇挑开车帘,淡淡道,“是我,有何事?”
秋月似是对她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恭敬的道,“我家太太请五小姐到茶楼一叙。”
李薇一副了然模样。点头,“好。”虽然不知道贺夫人要说什么,可这对她来说,也是个探听内情的好机会。
从马车里下来,秋月在前面领路,李薇抬头仰望茶楼外侧,突然一笑,有些短兵相接的意味。而且……她似乎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缓步上了二楼,留麦穗三个在外头侯着,带着青苗进雅室。贺夫人端坐在正位上,侧脸对着窗子,二人进去,她手中的杯子刚端至半空,却似没发觉一般,手势顿也不顿,旁若无人的缓缓品茶,似乎已完全沉浸到茶香之中。
李薇淡淡一笑,越过秋月,自顾自的坐下,淡淡吩咐青苗,“去要一壶铁观音。”她摆着这样目中无人的姿式,自己总不能巴巴的跑到这里罚站吧?
贺夫人讶然转头,看见她,慈爱一笑,又怪两个丫头,“客人进来怎么不出声。”
李薇笑着扫过秋月春月。按她的性子,这会儿哪怕是碍与往日情面,也要说句无碍不妨的话。可,她却突然不想说这样的话,等着这二人的反应。
秋月春月赶忙上前赔罪,“请李家小姐恕奴婢们笨拙”
李薇轻巧的捏起一块茶点,放在唇边咬了一口,眉头一皱,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又抽了帕子,以帕掩口将已吃到口中的茶点吐出来,将帕子不动声色的袖入袖中。
才抬头淡笑,“无妨,你们下去吧。大夫人怕是有话要说。”李薇做这番动作时,余光打量着主仆三人。不动声色的给人难堪,她也会秋月春月两人眼中闪过不悦,齐齐看向贺夫人,贺夫人脸色也是一凛,贴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两人才轻手轻脚的下去。
李薇叫的铁观音送了上来,青苗要替她倒,李薇摆手让她出去。自已伸手倒了一杯,将杯端子鼻下,轻嗅了下,“嗯,还好。”
轻啜一口,淡笑,“大夫人有话请讲。”
贺夫人自她进来便暗自打量她。说实话,先前虽然有过几次相遇,印象中不过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罢了。这一番不怯不懦,看似落落大方,实则已借着两个丫头给了她不动声色的反击。
此时她倒又是一副平起平坐的姿态,更让贺夫人不悦。不过,她随即淡笑道,“也无甚么特别的话。与你们家总算还有些渊源,街上遇见便请你来坐坐。”
李薇了然点头,“那便谢贺夫人的茶了。”
李薇一向认为,真正有底气人才有资格沉得住气的。而她与他的亲事已做定,这便是自己的底气。其它的……不能说不忧心,但是动不了根本不是?
即然遇上了,她很乐意和这位贺夫人比比谁更沉得气,因此,说完方才那句话,她便不出声,慢慢的品着茶。
两人默坐了一会儿,贺夫人眼睑半抬,漫不经心的道,“听瑶儿说,前几日在你们在方家铺子口遇上,拌了两句嘴?瑶儿性子冲动鲁莽,你不要怪她。”
李薇放了茶子,淡笑道,“无妨。贺四小姐的脾气县城之中有几人不知?比起她们主仆三人上次在街上围攻辱骂柳家小姐,她还算是给我留了余地的。我又怎么会怪她?”
贺夫人眼儿立刻又沉了沉,眉尖蹙起,带着些许惊讶,“有这等事儿?”
李薇暗中一笑,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原来您不知道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几府的小姐一同游玩,柳家小姐无意说了商家官家的话,惹怒了贺四小姐,她带着两个小丫头当街斥骂柳家小姐,据说将柳家小姐骂得掩面大哭……”
“好了,”贺夫人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也看出了她是故意的。淡淡打断她的话,“四丫头真是丢府里的脸面,回去定然让府里的嬷嬷好生教教她。”
李薇住了嘴,脸上带笑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贺府四小姐的骄纵行径,她不相信她这个嫡母不知。不过是她一惯喜欢“捧杀”庶子庶女罢了,看似爱护纵容,等人长大了,性子定了,人也就毁了。
而她方才扯出贺瑶与自己之事,怕也是为了引自己先谈及与贺永年的亲事。想探自己的口风么?
“你父母身子可好?”贺夫人缓缓的喝了半杯茶,语气复又轻快起来。
李薇点头,“都很好。谢贺夫人挂念。”
贺夫人摇头一笑,“你这孩子还跟我客套什么,我与母亲、你大姐赵知县的夫人,也算是相熟的了。”
李薇脸上带着笑,一瞬不眨的盯着她看,看似是很认真的听她说话,实则是想从她表情上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与她,这可算是第一次正式接触。
贺夫人伏首拨茶杯,漫不经心的道,“说起来,咱们两家也不是一般的有缘,听闻你舅舅是邱大人一手提拨的。正巧,我娘家嫂子的兄长也在邱大人手下为官,今年蒙他的提点,升了个正六品的推官。”
李薇微愣,自己和她差一辈呢,话家常也话不到这上面儿吧?这话是告诉自己她们家也有后台?再把她的话细想一遍,想来就是这个意思了。
她这副愣愣的样子落在贺夫人眼中,自然又是另外的意思,她眼沉了沉,复又笑起来,“好了。我府里还有事,也不便久坐。替我问你父母安,就说有些事儿,过些日许是要说道说道。”话到最后时,脸上已没有笑意,带着一抹意味深长。
李薇立时起身,点头,“好,贺夫人的话我会带到的。”说着微行一礼,转身出了雅室。
秋月春月进来,见贺夫人将杯子攥得紧紧,指关节微微发白,也知她心头不快,不敢贸然出声。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丫头青苗大叫声,“小二哥,结帐”
秋月脸色更不好,忍不住向贺夫人道,“夫人,这李家小姐……”
贺夫人不耐烦的摆手,“回府”说完立时起身,春月不及帮她拉开椅子,身子重重撞上旁边的空位,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声。
春月和秋月脸色一变,齐齐请罪。
贺夫人冷哼一声,伸手将椅子推开,大步出了雅室。
春月秋月对视疑惑,方才室内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谈话的声音,不知道李家五小姐说了什么,惹夫人发这么大的火。
这两人的疑问,也是青苗几个疑问,几人一上车便好奇的问李薇,“五小姐,方才你们在里面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外面一点响动都听不到啊。”
李薇笑笑,与贺夫人看似没说什么,实则也说不少。最起码,她现在可以明确贺夫人对这宗亲事的态度,以及她可以确定,所谓的平妻还仅仅停留在设想阶段,至于其它的,怎么说呢,见过她之后,李薇更安心了,这个人即使是个有心机的,自己也不会毫无招架之力。
尤其是她在说到她娘嫂子的兄长升了六品的推官时,让李薇有一种小孩子打架打不赢,相互拼比谁的靠山更厉害的感觉。
不觉笑了起来。
青苗缠着她问,“五小姐,你是不是呛得贺夫人说不出话来?”
李薇摇头,古代重孝,贺夫人在嫡母的位子上坐着,她便不会去明地里用言语顶撞她,那不是往对方手中塞把柄么?
青苗似乎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李薇笑了笑,也不解释。叮嘱他们回家后别乱说,只当没遇见过她好了。
梅老汉当时应承做水车时,果然如李薇所猜的那般,他说的能做,可能是碍于面子,之后梅大郎过来请她,说那水车图纸有些疑问不通之处,请她过去给讲解讲解。
李薇自然也讲不太清楚,但是原理知道,在梅家接连泡了两三日,才才强强将那些刮水板怎么组装,水车如何借水车自动运行,模出个大概的门道儿。
只有最后的组装环节,仍是弄不大明白。苦思不得结果,水车陷入僵局,梅老汉直说李薇是故意砸她招牌的,他做了这么些年水车,到了到了,却被她这个乱七八糟的水车害得晚节不保。
李薇没办法,只好请他先把各种零部件儿做出来,边组边研究,哪个部分做得不行,再毁了重做。反正这水车造好之后,大大的节省人力物力,是她那两千荒地的收成保障,多投些银子,她认为还是值得的。
日子缓缓流过,已到二月底,小玉出了阁,春桃彻底得以解脱,春杏已将铺子完完全全交给周荻派来的人,整日被何氏掬在家里绣嫁衣。
李薇与李海歆则是家中最忙的人了。
直到清明节前夕,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而下,她才借着这雨天得了休息两日。
即使是这样,在家里她还要忙着安排荒地的耕作计划,以及各种农具的打制和购买等等。
清明这日,雨还在下,何氏叹息,“年哥儿不在,你佟婶婶那里也没个人去烧把纸钱儿。”
春杏立时斜了李薇一眼。李薇回视过去。
何氏看看两人,笑道,“按说你去烧个纸钱也不为过,可是这雨天泥泞的……”
院门儿响起,候在偏厅的青苗,立时冲进细雨中去开了院门儿。来人是一个不认得的小厮,“贺家二少爷来的信。”
青苗谢过来人,将大门关紧,兴奋的向厅里叫道,“五小姐,大少,不……五姑爷来信了”
春杏喷笑,“五姑爷”
李薇也笑。青苗进了厅里,见几人都笑,知道自己一时情急喊错了,连忙解释,“我,我……”
李薇招她把信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