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你了,不回去……”
尚还带着孩童稚嫩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屋子,传到院中,让李薇眼睛一热,曾几何时,她也这样,一个人跪在身体已冷透的母亲身边大哭,除了悲伤,还有茫然。
而他应该是除了悲伤茫然还有愤怒,还有恨吧。
在院子里这一小会儿,已从围观的人嘴里得知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从那不连贯的叙述当中,她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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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李家村村子西面约有五六里的田间小路上,停着三辆乌木轿子车。车帘分别是青红黄三色绣花挂流苏夹棉轿帘,流苏上挂着的鎏金事物反射着秋日斜阳金黄色的光。
田间暮雾升起,半人高的秫秫苞谷杆儿青纱帐似的,把秋日的田里装点得格外安静。
三辆静得悄无人声的车辆更给这安静添了几分诡异。
小路拐角处闪来一个人影,车帘立声挑开,有女声随即响起,“姨娘,是小五子回来了。”
另两辆马车里也有动静的,车帘挑开,几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丫头跳下马车,有两个等不及来人靠近,迎了过去,“小五子,那边怎么样了?”
被叫称作小五子的年轻小厮跑到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两位姐姐,不,不好了,佟,佟姨娘……死……死了!”他在李家村探得这么个结果,已吓得两腿发软,那可是老爷最疼爱的主子,心里惶然,连急带吓的语不成句。
“什么?”停在中间儿的马车里传出女子的惊呼声,听声音似乎还十分年轻。“死了?!”
“回孙姨娘,是,是死了!”小五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紧跑两步,在离马车三步之外,躬身回马车之中女子的话。
停在最前面的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嬷嬷,若不是腰间的束带,单看穿戴还以为她是正头的主子呢。急惶惶的走近中间的马车,“孙姨娘,这可怎么办?”言语之间流露出几丝埋怨之意。
车窗帘挑起,露出一个粉面红唇,插金点翠的年轻锦衣女子,杏眼圆睁着,细眉高挑,嘴角噙着一抹让人心悸的冷笑,“赵妈妈,什么怎么办?”
最后一辆马车上也有人下了车,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妈妈,衣着没有先前这位赵妈妈华丽,只是腰间的束带表示着与此人同级。
来到孙姨娘车窗前儿,行了礼,“孙姨娘,我们姨娘也让问问,该怎么办。”
孙姨娘把车窗放下,将二人隔绝在外面儿,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嗤笑冷意,“出了事儿一个个都来问我,动手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嗯?!”
赵妈妈急了,脸白了一下,往车窗前儿靠了一步,“孙姨娘,可是你叫老奴来的,当初只是说知道佟姨娘下落了,来看看她过的如何……”
“哼,”车中的女子冷哼一声,打断赵妈妈的话,冷笑,“看她过得如何?赵妈妈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马车外的赵妈妈不敢答话,尴尬羞恼得脸色通红。
车中的女子顿了下,不紧不慢的说着,“这事儿咱们都有份儿。要不是赵妈妈骂佟氏,她也不会那么激动,许妈妈和小红一个推一个搡的……不过,这事儿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瞒着老爷,太太不追究,佟氏没根没底儿,也没个娘家人,我们能有什么事儿……”
车外赵妈妈忙说,“太太那里老奴去说……”
许妈妈也忙道,“我们姨娘那里,孙姨娘也放心,不会有人透出去的。”
车中女子冷笑一声,“即这样,那还怕什么?回罢,回头叫人看见也不好……”
车外两人不敢再留,各自转身离开,即将离开之际,似乎听到车里的女子嘀咕一声,“……竟然死了,真晦气!”
两人心说,谁说不晦气!来这里一半儿是好奇,看看老爷没病重前宠爱有加的佟姨娘过的是个什么光景,二为是出出先前的那口恶气,谁知道竟错手把人推倒嗑死了……
第二十三章 李家主丧
佟永年扑在佟氏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何氏强着把他拉下炕,满脸的泪水,“年哥儿安份些,娘得给你娘换寿衣啊,你也不能哭……乖孩子,想哭啊,做完这些再哭……”
柱子娘听到里面的哭声,赶快进来,手里拿着一套靛蓝色的寿衣,满脸急色,“李嫂子,这西半边我快借遍了,才借着你五婶娘的寿衣!”
何氏看了眼虽然听话止了哭声,却仍是泪流不止的佟永年,跟他商量,“年哥儿,你娘去的急,一时下也没找不到合适的,这个是咱乡下妇人穿的……”
“我娘本就是个乡下妇人!”佟永年声音嘶哑着,竟听不出半点孩童气。
何氏又抱着连说了几句好孩子,叫春桃带她到西间儿先歇着些。他也不挣扎,木偶般的跟在春桃身后去了。
佟永年一出去,何氏靠在炕沿上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心里头叹佟氏的命,又可怜年哥儿这乖巧懂事的孩子,满心的痛,不哭憋着难受……
柱子娘也抹着泪,劝她,催她,“李嫂子,快别哭了,换衣裳吧!”
早有来帮忙的媳妇打了水,端进来,也跟着劝儿。何氏哭了一通,心中的抑郁散了些,止了眼泪,几人合力给佟氏净了身,换上借来的寿衣。
做完这些,何氏拉着柱子娘到一旁,悄悄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柱子娘眼睛红红的,叹口气,“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今儿下午大半晌的时候,佟家院子外忽然来了几辆马车,听看见的人说,里面的人个个都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有几个年纪大的点,也有几个年轻的丫头。那些人到了佟家就往里头闯。在堂屋不知道说了什么,听见里面高声吵嚷了几句,可说得又快又急,一句也没听清楚……不多会儿,年哥儿喊叫起来,柱子他爹原本就不放心,怕是赶她母子出门的人又来找事儿,听到年哥儿叫就冲了进去,正巧里面的人急惶惶的上了马车,往院外冲……柱子他爹挂着屋里,没来得及拦着……”
说着她叹了口气,又恨恨的说,“……要是村子里但凡有个能帮衬她的人,也不会就这么让她们走了,非把那马车打烂,看看到底里哪里的人在作恶……”
何氏也叹,可不是,这个时候庄户人家大多都在地里干活计,就是在家的,也是老幼妇孺……想起佟氏临终提过的贺府,想来就是年哥儿的家了。
她一向不出门,也不知这个贺府究竟在哪,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又深深叹了口气,“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儿办了吧。”
柱子娘也说,“可不是,天热,放不得!”
李海歆在院中立站着,一院子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交头接耳议论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柱子爹走过来,也皱着眉,“海歆大哥,你说这事儿该咋往下办?”佟氏在李家村没亲没故的,只有一个不能主事儿的六岁男娃儿。可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大夏天的放不得,再者死者为大,总得有个人伸头张罗着。
要说与佟氏亲厚点的,一是李海歆家,另一家就是他家了。佟氏住过来这么大半年,先是买柴什么的都找柱子爹,后来家里院里有什么重活计,也请他来帮帮忙。两家也算是熟识一些。
李海歆简单把佟氏让年哥儿认到他家的事儿说了,柱子爹脸儿上一松,“那这事就得你和嫂子主办了。”又说,他和柱子娘也帮衬着,算是尽尽近邻的情份。
李海歆点头,就是没年哥儿的事儿,以孩子娘与佟家妹子的情份,这事儿也得他们主办。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请人帮着把村子里常给人主丧的殡仪请来,又劝说大家都散了吧,别让死人也不得安生。
围观的人一见他们两个这样都知道这两人算是主事儿,有与这两家交情相厚的都过来询问要不要帮忙之类。李海歆说佟家妹子孤儿寡母的,丧事儿自然需要街坊近邻的帮衬,到底这事儿该咋办,等殡仪来了,商量个仪程出来,再去请各位。
何氏听柱子娘说了原由,心里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忍着泪去西间儿看了看年哥儿,见他脸木木的,眼睛空洞洞,心疼又怜惜,可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安慰,悄悄叮嘱春桃春兰几个多与他说说话儿,便出了房门。
这时殡仪也来了,正与李海歆柱子爹在院中商量着。李海歆见她出来,把他的心思打算跟何氏说了,自打佟氏一断气儿,何氏心里头就盘算着这事儿呢,这事儿非她和孩子爹伸头办不可。也没二话,点头同意。
丧事儿倒是好办,钱也不成问题。佟氏给的红漆小匣子,她背了人打开扫了一眼,别说是一场丧,就是养大年哥儿再给他娶妻生子都绰绰有余。
只是没亲没故的,也没个吊丧的人儿,看着冷清可怜。何氏想了半晌,跟李海歆商量,“就年哥儿一个哭灵也怪可怜的,咱即是认了亲,就不让孩子太委屈他亲娘了。以我说,梨花姥娘家得报丧,再者以往与咱家有礼的街坊四邻,不出五服的本家们都通知了。这礼咱日后慢慢还……”这也算是何氏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儿,也报她把儿子托付给自己的信任之情。
李海歆想想也是,年哥儿即认了他们,就得当是自己亲生的,这么一想,便理顺了,赶紧去张罗着。
何氏与李海歆商量完报丧的事儿,又去西屋看佟永年,顺便把葬礼安排说给他听,也好让他换换心思,别伤心魔障了。佟永年听她说了一堆,不怎么懂,听到梨花姥娘家里也要来人,好象明白了一些。眼泪又流了出来。
李薇不是很懂这里的规矩,倒是知道前世农村,只有认了干亲的本人与干娘家有来往,与其它兄弟姐妹不是很相干,与旁的亲戚更不相干了。就是到了婚娶这样的大事儿,一般也是没礼的。只不知道反过来会怎么样。
又想也许这里的风俗也不是那么死,是她娘灵活变通的,她娘这样做,一是想安年哥儿的心,二来怕也是她的真心。
佟氏按当地风俗,应于五日后下葬,可天气炎热,根本无法停放,就定为三日后。一般李家村遇到夏日丧事,都会将冬日循旧例的丧葬规矩:一子五日,多子七日,改为一子三日,多子五日。有人家不想死人也不得安生,多受苦,夏日多子改为三日的也有。
何氏和李海歆四脚不停的忙活着,到晚上时已把灵堂布置起来了,来不及去镇上买黄麻丧布,就在村子里寻了寻,有的人家防着家里老人去得猝然,早就着备着这些东西。
何氏与柱子娘,连带几个好心帮忙的妇人连夜开工做丧衣,扯丧布,李海歆也紧着四处张罗丧宴。
当天晚上,村子里正到了佟家小院,佟氏猝死满村里都传开了。又知是李海歆夫妇主丧,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过来商量报官的事儿。他忍不住便过来看看,这中间儿是不是有其它原由。
这事件,何氏与李海歆也议了两句,两人都觉得佟氏即有那样的话留下,还是不报官的好。含糊说了佟氏临终前怕年哥儿受族人欺负,不让报官等等搪塞过去。
李海歆抽空回老宅子一趟,把佟家的事儿说了,跟李王氏商量,张家村梨花她大姑家到底报不报丧。
李王氏早得了村里人传的闲话儿,正为这事儿气恨不已。她大姑家的男娃儿是亲外甥子,他们不要,偏去认个不知根底的外来户!这会还伸头替那佟氏大办丧事儿!不等李海歆说完,就赶他出走。又掬着一家子人谁都不准去,更不准他去张家村的大姑家报丧!
第二日,街坊四邻得了李海歆何氏夫妇的话儿,都按李家原先来往的旧例随了礼,或几把草纸几挂鞭炮或祭拜供品。
梨花姥娘得了李家村捎来的信儿,吃了一惊,因梨花过百天儿那日,佟氏送礼,看行事作派倒是个十分周到的人,想必儿子也不会差。又想着女儿正缺个儿子,这可算是天意吧。有心气气老李头李王氏,就按照丧女的规矩让梨花两个舅舅妗子来全了礼数。
第二十四章 不准入谱
虽有街坊四邻的帮衬,佟氏的丧事儿一来是紧,二来真正的本家搭手儿的也少,比起家里人口多的,还是要吃力得多。
李海歆夫妇一个张罗丧葬事宜与丧宴,另一个则张罗着女亲的哭祭,连带得时时看着年哥儿这孩子。生怕他年龄小,又突然死了亲娘——还是猝死,心里头郁结,闷出个什么好歹来。
春桃几个平时干农活虽能帮得上忙,可这样的丧事儿毕竟是第一经历,又深受各种鬼怪故事的影响,夜里不敢去佟家,何氏只好请大武媳妇儿晚上在家里照看些。
几头这么扯拉着,三天下来,把李海歆夫妇累得不轻。直到佟氏入了土,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儿。
送佟氏棺木入坟之后,回到佟家小院已是快正午,满院子人闹哄哄的,都是相互有礼的街坊来吃宴的。
何氏瞥眼瞧见许氏带着两个小子也在其中,心里头十分不快。
虽然年哥儿不是她亲生的,可即认到他们名下,她与孩子爹又是主事儿,不沾亲不带故的都来了。连带大娘娘和三娘娘家的人都来上了薄礼。
大娘娘家海芹海菊两个堂姐,因为李王氏的缘故,多少年没礼节往来,这回李海歆与她也没好意思往那边儿报丧。可能是两个堂姐得了大娘娘的话儿,两家离李家村都还有十来里远,也赶着来吊了孝,烧了纸儿。
只有正经儿的老李头家,半点意思没有。村子里头多少年的习俗也好,规矩也罢,平日里再不对付,象丧葬婚嫁娶这样的大事儿,亲血脉哪里有不到场的?他们不怕人家戳脊梁骨,自己还丢不起那个人呢!扯着木偶般的佟永年往堂屋走。
许氏本想跟何氏打个招呼,刚扬起手,见何氏背过身儿去了堂屋,讨了个没意思。
柱子娘正给几个街坊安排坐儿,瞥眼瞧见,嗤了声,“她也好意思来?!”
桌上有几个婆娘往许氏那边儿看了看,有人压低声音,“哎,柱子娘,这几天你们忙着,你可不知道,街上啊,都传李家嫂子得了佟媳妇儿不少钱儿……”说着眼睛往许氏那边儿挑了一下,意思是她呀,肯定是听到这话儿,才往跟前儿凑的!
柱子娘一愣,扫了过桌上的人,看个个脸上挂着探究的神色,象是这话儿传的满村儿都知道了。
眉头轻皱着,连连摆手,“哎呀,谁那么缺德,传这种话儿!”扯了几句闲话儿,转身去了厨房,说去看看菜。
柱子娘去厨房转了一圈儿,看菜都上了桌了,满院子人都顾着吃,绕到还没来得及拆去的灵棚后面儿,进了堂屋。
看了看脸儿木木的佟永年,上面还挂着一道道泪痕,宽大的黄麻丧衣,衬得小脸儿没丁点血色,小嘴唇上也暴起了一层的干皮,裂着口子渗着丝丝血色。
想起他在坟头前的放声大哭,眼圈又泛了红。再想到这孩子比她家柱子还小两岁呢,那颗心就更是疼得厉害。
何氏把年哥儿抱在怀里无声安慰着。瞧见柱子娘刚进来就红了眼圈,也能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都是当娘的人,心都连着呐!
忙给她使了眼色,柱子娘背身过去,抹了眼泪,扯出笑来,拿闲话儿安慰年哥儿几句。她倒是想说将来大了,给他娘讨公道的话儿。可上一次,话刚说了一半儿,被何氏打断了,使眼色叫她别说。这会儿她也不敢再说了。
何氏看她神色,知道是有事儿。叫春桃给年哥儿倒些水,自己和她去了西间儿。
柱子娘三言两语的刚才那个妇人传的话儿说给何氏听。何氏先是一怔,又释然,村里人的毛病她哪里能不知道。听风就是雨的,见天儿没事儿聚在一起,替人家算家财!算得比人家自己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