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坐在前面儿,隔著车帘一句句说着佟维安如何想念表少爷,柳氏如何欢天喜她的张罗着扫院布置房间,盼着他来。
佟永年淡笑着,时不时回以嗯声。并没有几年不见的惊喜,反倒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是正月十三,虽然离元宵还有两天儿,街上的人流却不少,熙熙攘攘的,李薇几次想挑帘看往外面儿看,却又怕让人瞧见,笑话她是个土包子。便端坐在锦布软底侧凳上做乖乖女。
“哎,我跟你说,今年看灯一要定去含英街,贺府的贺老爷病愈,听说今年贺府要大放焰火以示庆贺,还有从江南、京城搜罗了许多花样新奇的花灯。贺府大少爷也放出话来,今天贺府出的灯迷,能破迷者,一人赏一盏灯,还另有一两银子的赏钱……”
马车被人流所阻,刚一停定,车窗外传来几人的闲谈。
这人的话音一落,另外几人齐齐发出惊叹,都赞贺府的大手笔,又笑着叫嚷,十五那日定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撞大运掏碌几两银子花花。
声音传到马车之内,李薇立时感到车箱之内气氛一滞。李海歆与何氏对视,又小心看向佟永年。
他嘴角仍是一抹淡笑,可坐在他身侧的李薇,却能感到他宽大长衫下紧绷的身躯所散发的凛冽气息,连带放在侧凳上的手,五指微曲,将锦褥子抓起几道痕迹。
李薇无法体会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扫地出门之后,亲生母亲又被人所害,在他在心底留下的创伤。所以不知道如何能梢减他心底因乍然听到“旧仇”消息而带来的冲击与愤怒。
悄悄的把小手移过去,盖在他微张的五指之上。甜甜笑着,催老张头,“张老伯伯,咋不走了?”
车帘外传来老张头恍若初醒的声音,带着一丝混乱,“走,走,这就走。小姐可要坐好了”
李薇故意捂嘴笑着,“娘,张老伯伯真有意思。叫我小姐呢?”
何氏回神,笑骂她,“哪家儿有你这么野性的小姐?”
佟永年被盖着的手微微动一下,手上的力道卸去,嘴角含笑,“梨花可不就是我们家的小姐么?”
李薇又咯咯笑着,“那小四姐就是梳洗丫头。”
何氏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拍她打一下,“叫春杏知道,看不插你满头的花儿”
马车辘辘行着,在李薇故意东拉西扯之中,终于到了佟府。直接从正门驶进院中,一直到二门处才停了下来。
老张头跳下马车,立时有三四个丫头小子围过来,放了矮凳,口称请姨太太姨老爷表少爷表小姐下车。
李海歆带头儿下了马车,这时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迎上未,笑呵呵的拱手行礼,“姨老爷姨夫人表少爷表小姐一路辛苦了。我家老爷夫人正在厅里候着。”
李薇没错过旁边几个丫头小子在看到他们时发出的细微吸引声,以及用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他们脸上的惊讶和一闪而过的……嘲讽
李薇哼哼着,光为了今天的衣裳可花了家里不少钱昵
手上一热,入目是一双纤长白晰的手,李薇抬头朝他笑笑。佟永年也笑。又对李海歆何氏说,“爹娘,咱们走吧。舅舅舅母该等急了。”
佟府管家和随后赶来的婆予忙引着众人往内院走。
一路穿厅过院绕廊,李薇只觉满眼的红色,四处可见火红的灯笼,又是朱红的油漆连廊门窗以及猩红的夹板门帘。
“年哥儿,?快起来”进了正屋,佟永年跪倒下拜,佟维安与柳氏连忙上前,一人扶一只胳膊将他扶起,柳氏抹着泪儿感叹着,“这孩子,一转眼儿就长这么高了。”
佟维安眼圈徽红,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下,笑着,“好,好”又向李海歆何氏拱手行礼,“年哥儿多亏有大哥大嫂的照拂”
李海歆何氏忙起身还礼。
柳氏在一旁摆手笑着,“让我说,都别这么多礼节,没有生分了。”又朝佟维安笑着,“老爷若是感激李家大哥大嫂,多留几日,好生招待才是正理儿,弄这些虚的做什么?”
厅里只有两个年约十七八岁的丫头,并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这四人李薇在佟氏的三周年祭日上都见过,应当是近身心腹之人。忙给各人添了茶,与另两个婆子在一旁答话儿,“夫人说的正是”佟维安自责两句话,连忙留人。
李海歆何氏本想说家里地里一堆的活计,不能久留的话,却见佟永年眼睛盯着地面儿不语,猜测他是想多留几日,便笑着应下了。
外面进来了两个婆子,抱着两个竹编的长方型盒子。何氏忙站起来笑着,“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些农家里产的,不值什么,拿来给你们尝尝鲜儿。”
柳氏也忙站起来道谢,又嗔怪,“李大嫂外道了,请你们来玩儿,谁叫你们备东西来着?”
柳氏的贴身丫头依冬上前来,职了礼单让柳氏过目。柳氏看这礼单上字迹清俊飘逸,赞了句,又问,“可是年哥儿的写的?”
佟永年含笑应了一声。
柳氏夸赞,将礼单转了一眼,递给佟维安,笑着,“你也瞧瞧咱年哥儿的字儿,可比你写的强出许多。”
佟维安接过,一面看字迹,一面又详看了礼单内容。有风干兔子六只,点心六封,秋粮新下的苞谷糁子、新小米新绿豆各有二十斤,另有些农家地瓜小食,威鸡蛋之类的。
笑着,“年哥儿字确定比舅舅的强些。”又与李海歆说了一番客套话,责怪不该带么些东西来。
众人又叙了些路途劳累的闲话,柳氏便请他们先去客院洗漱休息。
这边儿人一出去,柳氏就叹了口气,摆手让依秋依冬两人出去,到门口看着些,才说,“佟富今儿回来说,贺府的老爷好了你说他会不会起了找年哥儿的心思?”
佟维安冷哼了声,脸若寒潭,“好了才好病好了,我才替好姐姐讨公道。贺府第一个对不住姐姐和年哥儿就是他剩下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顿了顿又说,“他好了也好,没好也好。年哥儿终是要回去的回去把该属于他的东西拿回来,由年哥儿亲手给姐姐讨了公道,姐姐在九泉之下才能含笑”
佟维安冷笑着,他在佟氏三周祭日后再次出海,为的就是在财力上能够与贺府做抗衡,这次贩回的货物或运进京中贩卖,或在州府贩卖,自然赚得一大笔银子。有了这些钱财做底子,年哥儿有他做后盾,不信他争不过贺府那个草包败家子大少爷。
只要年哥儿做了家主,贺府那些作过恶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柳氏担扰的看了丈夫一眼,满心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半响,忧心的叹了口气儿,“贺府虽不是本地老户,好歹也有两代人的积淀,官场商场都有不少的关系。你行事小心些,别让人家现在就盯上了。另外,我听方夫人说,贺府大少爷这大半年来见天儿往钱知县府上跑,她说呀,贺府正百般想与知县大人做亲家”
佟维安从沉思中回神,冷哼着,“亲家?我看纯属做梦,贺府是个什么身份?祖上虽了做了官,可惜是个不能蒙荫的四品小官儿现在他们只不过一介商贾。钱知县与他结亲能得多少好处?怕是将钱小姐许给薛知府做个偏房,也强过一个商人的正妻”
柳氏又叹了口气,“许是钱知县图他家的钱财支持昵?”
佟维安闷坐了一会儿,豁然起身,“我不会让贺府如愿若论钱,贺府有,咱也有”
柳氏无奈笑笑,“行,你说怎样就怎样。只是有一点,贺府夫人石芳娘家嫂子有一个兄长在州府是个什么官儿,还有一个弟弟在青莲县做典史,乔姨娘似是有个什么表亲,一年前使了钱挤走了李大嫂的弟弟何文轩,在咱们县衙做了主薄……他们官儿虽不大,可有的是门路还有他贺家老大贺蒙,也是个混不拎的人物,你可得小心些”
佟维安点头,“这些我知道你放心,我虽恨贺府,也不会莽撞行事”顿了顿又叹息懊恼道,“若当时我在,便是用上千两银子,也不能让贺府将李大嫂的弟弟挤走,这可是年哥儿日后的仰仗”柳氏也叹。
这边李家四口被带到佟府东跨院之中,里面早有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并两个婆子候着,一见四人进来,齐齐跪地行礼。
何氏慌忙摆手让人起身。
领路的婆子指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对何氏说,“姨太太,她叫依夏,这个小依春,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她们”
何氏忙点头。
依春依夏两人又过行礼后,便领着小丫头婆子自去浇水奉茶。
何氏略显不自在的坐在主位之上,与李海歆笑着,“咱又做一回土包子进城。”
李海歆也笑,“可不是呢。年哥儿舅舅家跟咱们家一比,可真是天上地上。”
李薇眼睛正骨碌碌瞄着屋里的摆设,听见这话,踢着两条小腿,笑咯咯的,“娘,上次是谁说来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寓。佟舅舅这里虽好,可没咱家自在”
说着又笑嘻嘻的转头,问佟永年,“年哥儿说是不是?”
佟永年伸手拍下她的头,笑着,“梨花的胸襟堪比圣人。”
李薇撇嘴,小老头儿
“喂小土曼”天色将晚,一家人在东跨院正厅里说了会儿闲话,柳氏派人过来请去晚饭。一家人刚转入正院,突然听一个清脆的喝声。
李薇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儿,瞪着她。
虽然事隔三年,但是对李薇这个伪奶娃儿来说,却没有因时光的流逝忘记她是谁,遂掐起小腰,不甘示弱的喊了一声
“喂娇气包”
她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一下子何氏悄悄瞪她,“把你那小泼样儿给我收起来”
李薇朝她娘讨好笑笑,放下掐腰的两只手。
佟蕊儿被气红了脸儿,作势往这边儿跑,柳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颇有些严厉,“蕊儿怎么这般没礼貌还不快给你梨花妹妹赔不是”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人己到门外。向何氏笑着,“大嫂别介意,蕊儿这丫头被我宠坏了。”
何氏笑着摇头,又指李薇,“这个也被她姐姐哥哥惯得无法无天。胆子大的很”忙叫李薇给佟蕊儿赔不是
佟蕊儿气鼓鼓的李薇,又盯着佟永年看。扭着身子不肯开口。李薇想了想,她内里好歹是个大人,先妥协了吧。便笑着上前,笑盈盈的说,“蕊儿姐姐,刚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佟蕊儿哼了哼。柳氏正要训斥,佟永年上前,笑着对蕊儿说,“蕊儿不生气了,梨花不是故意的。”
佟蕊儿大眼在佟永年身上转了几转,才说,“你不是不来我们家吗?”
何氏见柳氏脸色变了,忙笑着,“哎哟,蕊儿记性真好,那会她才那么大点儿,记得可真清楚”
柳氏悄悄瞪了佟蕊儿一眼,也笑,“可不,刚才她们这一吵嚷,倒让我想起她们三岁那年的模样了,梨花那掐腰的模样,真是一点没变呢。”
一时有一个奶娘模样的女子牵着粉嫩一团四五岁的小男娃儿走过来。
何氏笑着,“这个就是洛哥儿吧?长这么大了?”
佟永洛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偎在柳氏腿边儿,直盯着众人,却不作声。柳氏笑着,“这几年他爹出海,家里也没个男娃儿跟他玩儿,性子比他姐姐还腼腆些。”
晚饭时,佟家也没请旁人,李海歆被佟维安请到偏厅中去,摆了小桌单坐。这边柳氏与何氏,及四个孩子,在大厅用饭。
李薇看佟蕊儿自坐下后,便一副乖巧摸样,不言不语的等着丫头们布菜,便知她家的规矩,许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便也坐乖巧状,等着人布菜。
柳氏瞧见,笑了笑,与何氏夸赞她。
李薇强忍着说话的冲动,细嚼慢咽的吃着饭。这会儿却无比想念她们家欢声笑语不断的饭桌。
用了饭,又有小丫头上了茶,李薇直觉这就是喝的茶,佟维安再有钱也不是过个新晋商人,还能真与红楼梦中的贾府相比?
果然,柳氏取在手中,用盖子撇了两下浮沫,轻轻啜了一口,笑着,“年哥儿也尝尝这茶,是你舅舅的好友从京城捎来的松萝,很是难得。”
佟永年轻点了下头,品了一口,转向李薇,“梨花喝得惯吗?”她们家原先是不喝茶的,只有近一年日子好点了,才备了点茶待客用,有时李薇与佟永年两人会背着她娘偷偷的泡点喝喝。
她喝过的最好的茶就是大姐春桃出门儿时,爹娘在镇上买的号称二十文一两的雨茶。那茶虽清香无比,可惜李薇只偷偷喝过两次,便在大姐出门那日被人喝了个精光。
眼下这松萝比那茶更清香,茶扬清润透亮,在细白瓷茶盏中,碧润润的一汪,象是一块品相极好的暖玉。
浅浅啜了一口,清淡悠长的茶香盈满口腔,从舌尖到喉氤氲而下。遂笑嘻嘻的赞着,“好茶”
何氏“扑哧”笑了,瞪她,“你懂什么叫好茶?净给我装”
李薇嘻嘻笑着,也不辩解。
柳氏眼底却闪了下。若说三年前这个小丫头乖巧伶俐得让人惊讶,那么现在看她,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打她进了佟府来,脸儿上要么是一派泰然处之,不吃惊,不惶然,没有一般孩子初见大场面的唯唯缩缩。要么就是现在这样笑嘻嘻的天真烂漫的模样。
让人丁点感觉不到庄户人家的小象子气,举手投足问更没丁点儿的村气。
喝了会儿茶叙了闲话,何氏取出两个绣着虎头花样的小袋子,递给柳氏,“这是给蕊儿和洛哥儿的。乡里没什么好东西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年哥儿舅母可千万别嫌弃。”
柳氏笑着责怪两句,佟秋接过送到她跟前儿,将两个袋子打一瞧,却是两副用红绳系着的银质小手链,另有两块小巧的玉佩。
一副是莲花花样的,红红的绳子上串着十来个小指盖大小的银莲花,知道是给蕊儿的。另一副上面是一串同样大小的小铃当。再看那玉佩,一个是观音象,一个是佛象,虽然玉质一般,雕工却不错。
“大嫂太破费了”柳氏一面说,一面笑着叫那两个过来,手链给系在手腕上,观音玉佩给洛哥儿带上,佛像给蕊儿带上。
何氏忙笑不值什么。又说这两枚玉佩是经过大青山的高人开过光的等等。
李薇小手缩在袖子里,抠著指甲,心疼那她娘刚送出去的礼。心说,可不挺破费的,那可是得卖上百只兔子,才能赚回来了。不过,大姐成亲时,年哥儿舅舅还差人送去不少好东西呢。现在算算,总还是自己家赚的,有点无奈,也有点理直气壮,谁叫自己家现在还不富有呢。
第六十四章 方家之子
是夜,月光渺渺,光华澹澹。
李薇躺在松软雕花大床上,丝毫没有睡意,瞪着大眼睛借着月光打量着这屋里的摆件儿。
“表少爷,你怎么起身了?”随着“吱呀”一声门开合的细响,院中一个丫头的声音晌起。
佟永年轻声说了句什么,便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西面边角处。
李薇忙坐起身子,趁着月光,下地穿鞋。
依春掌着烛火进来,眼中带着困涩,“表小姐,你怎么也起来了。”
李薇一边穿衣裳,一边笑着,“我睡家里的炕睡惯了,认床。依春姐姐去睡吧。我到外面坐会儿。”
依春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便不多问。笑着放下灯,过来替她穿衣,又取柳氏今日刚送到的桃花粉色绸缎夹棉镶兔毛披风。
李薇问清了路,便不让她跟着,自己挑了盏灯笼,轻手轻脚的往后面花园走去。
刚过了月门儿,她把手中的灯笼吹灭,适应了下月光,悄悄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