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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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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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话语,她只默默的,也许一切话语自在她的心间吧。

  给她洗完澡,抱她上床,总是嬉笑着,十分开心的样子,她轻轻地哼歌,哄她睡觉。

  关上门出来。头发长及腰,只是不再像之前顺直如丝,而是枯黄和稀疏。

  一切似乎都已经褪色,容颜已经老去,身体还是消瘦,无法胖起来,只有眼睛,刘海遮挡下的双眼,无端地望着这个世界,冷静,深沉,不再是之前的火焰光芒了。

  她低垂下眼睛。

  卓凡在她身后,问孩子睡了么。

  她点头,把头发一点点梳直。

  她说,告诉我,你一切过得还好吗,你老了,也瘦了。

  他笑,道,囡囡,你变了。

  变成了一个母亲?她笑。其实一直我从未想过做母亲,以为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完全做自己,可是当一个女人心已经老去,就只想有个孩子。陪伴自己,重拾一些快乐和天真,让心变得非常柔软和纯净。

  在等待她出世的日日夜夜,卓凡,我只在想你,因为我曾答应你一定要回来,并且,我实在不想再次辜负你,是你给了她动力让她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要把她送给你,亦对你感恩一辈子。

  她说。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给她的生命,实在没有必要如此。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她能陪伴你一辈子。

  离开后,知道有了她,不曾想到她来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可是你一直于我在付出,而我,只是想,这恐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那时父亲在身边,曾婉转询问我能否放弃,担心我会同母亲一样。

  可是他又制止不了我的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我与你是怎样的感情,我想亦是母亲生下我时的决绝吧。

  她说。

  可是,你怎么能对我隐瞒呢,这么重大的事,倘若我知道其中要付的代价,我宁愿你,独自在外面。

  他眼中隐隐的泪,似乎怕让她看见。

  卓凡,我承担得起,并且甘愿。

  只是,我失去了年轻,也没有美丽了,剩下的只能把这样的自己给你了。

  她说,轻轻地笑,眼角干净。

  这如此长而哀婉的发,就似她老去的证据一般,时刻提醒着她。

  她说明日父亲的穿会载来她的东西,所以小恩最好跟他去铺子。他答应。

  他说拿阿婆的房间作她的画室,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空间大,只是光线不足正好可以保护她的画。小恩在房间里乱窜乱跳,不一会儿就热得汗津津了,要她努力地叫她安静,她才会稍稍停一下。

  她拍拍她占满灰尘的衣服说,听卓凡的话,不许乱跑。如果变成个脏宝宝回来,妈妈就不喜欢你了,知道吗。

  知道了。她似乎很认真地回答。

  然后跟着卓凡,还有小乖去了铺子。

  她站在门口望住他们,小恩跳动的背影,卓凡安静地推着车,还有与她相近身高的小乖,她本不是喜欢纪念的人,但此时她生怕自己会忘记。

  天气不算太冷,但只要有风一吹,树叶就哗啦哗啦落满眼帘。

  秋意正浓。

  她做好饭,等他们回来。老远便听到小恩吵吵闹闹的声音,卓凡的笑语,然后是他的轮椅声。

  小乖在讨欢。

  她打开门,笑容洋溢,来推卓凡。

  孩子冲进屋,一眼看见自己的玩具,高兴得又蹦又跳,把小乖也带进去,一样一样介绍给它,跟它一切玩,但前面都要冠名她自己的名字,比如说小恩的洋娃娃,小恩的狗狗宝贝,等等之类。

  画室里有几幅画,叠得高高的画具,一幅极大的画靠在墙上,用布遮着。

  她说,卓凡,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在他的房间。

  是一辆暂新的轮椅。

  有盛东西的篮子,有充电器,可以自动前行,有软垫,还可以安置雨伞遮阳挡雨。

  她说,试试。

  嗯,比原来的好。他笑,手柄上有方向按钮,很实用。

  小恩跟着你还乖吗。

  还好,吃掉了两盒糖,砸了一个杯子,把柜台都差点推翻了,还摔了一跤裤脚都摔破了,临行前叫我保密,否则她说不跟我去了。

  他始终笑。

  她太爱捣蛋了,父亲又总惯着她,真不知以后……

  说着,她冲进来,振振有词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的花篮秋千带来呢,我的狗狗宝贝要在那上面才能睡着的。

  房间里已经塞满你的东西了,不要闹了好不好。

  她抱着玩具,把嘴边撅到鼻子上。

  卓凡笑说,是什么秋千啊,我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是狗狗宝贝的家,她家有很多很多的花,还有……

  她小手捏着玩具,把身体靠在他暖暖的腿上,唠叨个没完没了,小嘴巴叽叽喳喳的,似没有消停的时候。

  他问她父亲来过没有。

  是的,坐了一会儿。她说,但他始终战胜不了自己,无法释怀母亲的死,所以,他每一次来,势必要鼓足勇气。

  他望着她。

  她说,说,我也不知道是从何开始了解他的,或者是一早明白的吧,只是不愿作出肯定。那天我上船,见到他时他的脸色极难看,他说是坐船晕的,但却有泪痕。

  年纪大了,反而越来越会流泪,并不是说阅历越深对伤痛越能释怀,有时候会更耿耿于怀。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人,一生隐忍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我才真正明白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似乎是他唯一的一个出口了。

  年少时竟这样地幼稚,无法洞悉他这样的爱,所以才会一味地伤害他。

  刚见到他的时候,心中还有些许芥蒂,他却说他当年登上的海岛与如今的是一模一样,到处是礁石,破旧的渔船。他说,在他面前走过一群女子,提着篮子,母亲就在其中,他刚一下船就遇见了她。但她不是那群女子里最夺目的,也不是他第一个看到的,她落在最后。

  父亲说母亲在最后,最后一个从他面前经过,却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说母亲十分羸弱,似经不起风吹,病恹恹的样子。

  篮子里的鱼虾撒了一地,她的同伴们都在笑她,已经离她而去了,她只好蹲下来捡,父亲帮着她捡。

  只是一场宿命,让他们相遇。

  他们不像我们,卓凡,我们是自一出世就连在一起的人,亦像来自同一个根般不可分割,而他们不同,这样的相遇必有它必然的不完美,亦有阻挠。

  父亲说母亲看上去弱不禁风,她的身体也一向不好,阿婆也是把她当做儿子一般养着,不希望她结婚生子的。但是,望着她的眼,却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似乎所有生命的不屈和桀骜都在此显见,尊严,毅力和洞悉世事的穿透力。当然,这是父亲后来说的话了,当时,他只是个尚未成名的寒酸学生,自然也只单纯地暗天性行事。

  相爱只是彼此在对的时间和地点邂逅,只是如此,继续平平淡淡的生活,抑或草草完结,这就是爱情。

  而母亲在父亲最深爱她的时候死去,在他看到他们的孩子时付出了生命。

  她才永远活在了他的心中,她才得以不消灭。

  倘若换做另外一种,任何一种,情况下,结果都不尽然。

  真的,我曾与父亲讨论过此,他点点头笑笑,表示明白。


如温水般的日子又走上了正轨,生活的如此安逸是他以前遥想的梦,如今这梦就握在他的手里,反而显得难以相信了。

  有时,清晨睁开眼,听见孩子的声音,嬉嬉闹闹,竟有错觉,然后才忆起那是小恩的声音,囡囡的孩子。

  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做了一个大秋千,当然她们也都帮忙。绳索挂在粗壮的樟树桠枝上,下面是一把大椅子,椅脚被削平之后结结实实绑住。

  小恩欢喜不止,当即就跟小乖在上面打打闹闹了,让母亲把她晃到老高老高,吃饭睡觉也要在上面,十分调皮爱闹。她有时也制止不了,实质又极其宠溺她,生怕她不能被及时满足而感到委屈,通过给予和满足来实现自己的爱。

  卓凡也是,对她百依百顺,凡事都听她的。

  真的是被惯坏了,就如他宠溺她般,做任何事都是会被原谅的。

  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小恩就在院子里跟小乖嬉戏了,活蹦乱跳,有时她也起来帮帮忙。孩子喜欢和卓凡去铺子里,因为可以随自己喜好拿吃的玩的东西,而且她愿意与卓凡一起然后提她的要求,比如说坐上他的腿,这是在妈妈不在时她与卓凡常玩的游戏,问他疼吗,常常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贴在他的胸口,细软的短发散发汗的热气。

  而她,在独自的时候,懒洋洋地坐在秋千上晒太阳,打发时间,偶尔又会花掉整个下午待在画室。变得安静而散漫,遇事也足够细心和耐心,特别是对待孩子的时候,从未暴躁或者发火。

  真的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傍晚,全家人兴致勃勃去到海边,孩子看见海水,沙子兴奋得想置身其中似的。和小乖一直玩到手掌通红,衣服都浸湿。

  而她,则在断断续续与他讲她父亲的事,以及这几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还记得的事。

  拖着一条长裙,走着走着,风就吹开了她的发,直到散乱,风衣绽开。

  往往回去的时候孩子已经疲倦,便趴在她的肩上睡着了,她抱着她走一段路又停下来,换一只手来抱,小乖也倦倦地跟着他们。卓凡说把孩子放在他腿上好了。她摇摇头说不用,坚持把她抱回家。

  有时,他们在门口看着她玩,她又开始说,他便一个字一句话地听着,偶尔两人又沉默,拉着他的手,抚到自己两颊,轻唤他。

  日子似就可以这样,无限无限地拉长,可以看不到结尾,因而没有结尾。

  她说,父亲教她画画,似一点一点重新教授给她画画的东西,她有两年时间未接触作画,所有关于画的踪迹都无,他才从头开始教她。

  而她愿意听从是因为他带她去他的画室,从未让她,让任何人去过的画室,只他自己一个人独处的空间。第一次让她进来。

  她说,我看到的只有母亲,他让我看我母亲,他说有时候他根本无法创作,因为母亲挤满了他整个脑子,所有的思想。她的身影,脸颊,笑,眼神。我也见过她的相片,可是在父亲的画里才得以看见她的生命力,她似还健在的动感,以及一个动作,一个笑容,似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他是如此细致地一点点剖析她,把她完完全全理解参透,刻在自己脑子里。

  当他独自时,夜深人静时,抑或人声鼎沸时,他在一丝丝搜寻她的影子,来完整自己,来填补内心。

  而所有的画,是一幅都未示人过的。他独自享有这个女子,这个巨大的灵感来源,甚至长久以来对他们唯一的孩子都闭口不谈,这近千张的画,是他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和不肯忘却。

  我想在那一刻,我才真正原谅了他,并且开始爱他。

  重新去了解他,去审视他,接受他,把他这么多年为我做过的事和付出的心血结合起来,肯定他是我的父亲,给予我生命的男人。

  她说,我那时怀着小恩,她是我的光源,让我支撑起自己,因为她知道她是我想见的人,是要我坚持下去的动力。父亲亦期盼她的来临。

  她出世不久,我便跟随父亲四处奔波,开画展。

  画展之后,我却无法再作画,简直是陷在了低谷之中。后来我才告知给父亲这件事,他帮助我一步步走出困境,他依着母亲给他的思源得以不停地创作,而我,他问在我的脑子里,记忆中,留有的是什么。

  他说我有时越看越像我母亲,安静的,温和的,初生阳光般温暖人心。

  若是之前,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他是在说我的个性,你也知道,我离这些词汇有多么远,但是他说我是,是如此,越来越像她。

  一切似又来临得悄然无息,却又是汹涌澎湃,瞬间颠覆。

  她说她已经根本无法形容那样的感受了,可只要一闭上眼来,它似又近得就在你的血液里,奔流不息。

  她与他在冬日海风怒吼的海边,抑或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在厨房,他的床头,在秋千上,她娓娓道来,似乎她来此只为与他促膝长谈,并且感觉她因为害怕来不及而不停地地倾诉,是他以前根本未见过的。

  他因为不知她竟会如此健谈,诉说她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关于她转变的日日夜夜,蜕变的顷刻,疼痛和深刻的记忆,她不紧不慢,从头至尾地诉说。

  他们一起哄小恩入睡,小恩似已习惯这里每日潮来潮去的日升月落,与卓凡,母亲和小乖在一起,她也惬意。

  她的画室是他不介入的地方,她也从未邀请他,有时不见她人便知道她必是在画室,但总比之前她悄然离家,浑浑噩噩的要好,独自去海边,抑或把自己弄伤,是他最担心的一段日子。

  如今她好好地待着,他自知这种感情的富足亦不可再多贪婪。

  直到有一日,她请他到她的画室。看她的那些画,那些记忆。

  他还记得她用自己的血在画纸上抹出的一片残阳,或者把她父亲扭曲地拼凑一起,竭尽全力的叛逆。

  而今的是一幅半墙高的,她用布蒙上的画。

  她扯下布,把画指给他,说,我的全部记忆只有这些,这片大海。

  是她唯一的仅有的收藏着的记忆,海面没有惊涛,浮云也只是泛泛。

  可是站在它的面前,却似要被卷进去一般,似真的直面的就是这一片大海,海风呼啸,海浪澎湃,被起巨大的真实感,紧迫感所压抑,然后你变回了一个孩童,似看到了母亲,祖母,你只想大声地哭喊,宣泄内心的伤痛,让它来为你抚平。

  他望着,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动。

  她解开自己缠在一起的发,一点点松开,发慢慢旋转,直到垂到腰际,她脱掉了鞋,盘着腿坐下来,仰起头看它,她的这片海。让她只为此哭泣的大海。

  他就在她身后,近得可闻见她的发香。

  她抿起嘴笑,然后说,小恩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开始画它,不知道画什么,会画多大,需画多久,只是完全凭着点点滴滴的记忆,像解谜语一般,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恒心把它从漫漫的时光记忆中翻出来,然后画下来。

  以前做事,仅凭一股韧劲和一时冲动,对待感情也是的吧。

  她深吸口气。

  以前真的很可笑,总是抱怨他们的无情,自私和稀薄,后来才明白,岂不就是自己给他们自私稀薄的感情呢,自己把自己当做游戏,还有谁会认真。

  离开之后,怀着小恩,没有人问津,我只尾随在父亲身后,直到那个人靠近我,身上是干净的气味。他问我这都是我画的么。

  他比我大有十岁,所以看待我像妹妹一般,也是自始至终把我当做他的妹妹。他有一个公司,很早就结婚了,也很早离婚。这本身并不存在爱情,只是他是在那个时侯出现的人,仅此而已。

  他知道我有小恩,却不张扬,亦非常疼爱小恩,疼爱一个孩子,一个女人的孩子。

  之后在画展上,他买了我五张画,父亲有时也托他做生意,便有了来往。

  近一年多,有一天,他问我,他家里有极大的空间可以放我的画,还有佣人可以照顾小恩,问我愿不愿意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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