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时还有一个现实是,小恩刚会走路,总要有人看着她,照顾她,一不注意她又要去爬楼梯,我也知道父亲不喜欢半夜三更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或者抱她上楼弄乱他的东西。可是一边他又不想我们离开这座城市。
你知道的,小恩只是需要照顾,我生怕我给的不够,所以搬到他的寓所,非常大的花园,有育婴保姆,做饭的人,洗衣服的人,打扫的人。我和小恩被照顾,可是我的心却悬悬的,不敢奢求太多,因为我跟小恩都是要离开的人,他却善待我们。
那天并不是一个好天气,我和他们在一起,然后接到你的电话。
当初因为他而离开了此处,让这世事坎坷,我曾发誓永远不要想起他的名字,忘记他,而你却告诉我他的死讯,我没有想到过,从未想过,他竟会死,对他的记忆突然重回到脑海。又不好对你哭,生怕让你为我担心。
他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哭,不能名状。他是我那一刻唯一能依靠得上的肩膀,所以不顾一切,亦忘记了一切,他说让我住下来,想住多久就多久。
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看得见感情支出的长者,而父亲,无声地以他的方式把爱灌输给我,是我过了三十年才得以了解,亦是如此艰难和晦涩,而他的,得到的轻易和明白,给予食物,住处和温暖,看得见摸得着,所以便要了。
他说他知道我迟早会离开,他也是在等待,等待我能继续,能够在他身边。只是我最终离开,他也是没有半丝怨言的,他付出,我接受。就已经足够了。仅此。
只有感谢,不是感恩。
卓凡,我自小在那么无数眷顾和恩德中长大,却也有这么残缺的心,靠着你们的爱来修复,可直到如今却也觉得不够,怎么办。
她说,卓凡,我们注定要如此望住彼此而不伸出手吗,就算握住的只是一场空虚,可是至少我们可以问心无愧了啊。
她说,如今一切世事都已过去,上天眷顾留下你我,只是让我完成最后的使命,成为你的妻子。
此事我是反复斟酌的,请你相信我作出此决定的冷静和清醒。
亦不后悔。
她说。
她不后悔,而他却未仔细掂量她的字字句句,他竟忘了她是从不不后悔这种话的人,就像她从不折回般的真理,她只会义无反顾地做事。他竟未想到,若不是重大的感情她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可是,不管如何,他是在那样无预警的情况下,亦不明白她是揣着怎样的思量决定做他的妻子,她揣着怎样的思量,抑或是怎样的秘密,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晨曦初弥大地,她却有顿顿的倦意,但在说着话。
她说,五年来从未饮过酒,抽过烟,生活很有节制。
她似笑非笑,亦似欲哭无泪。
她突然说,他的女友怎样了。
接到消息时很难过,但毕竟有三年未见,去年结了婚,孩子都已经两岁。
她说,为什么,世人对待感情的方式竟会如此冷淡。
生活必定要有出路,如果没有,时间也会创造的。
他回答她。
她依着他,哭了起来,哭声细弱得如同一艘渐渐沉没而没有挣扎的船,因为这哭声,他便觉得她也像这艘船般沉沦了。
所以沉默。
这时,小恩抱着她的玩具闯了进来,睡眼惺忪地爬到他们中间。
卓凡起床。
小恩说,妈妈,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要去那个地方了。
怎么会呢,妈妈是想到了一件高兴的事,妈妈今天要和卓凡结婚,你说好不好。
卓凡突然愣着,望住她。
她笑。
他们举行了一个十分简陋,简直是小恩过家家的婚礼。只有三个人,一条狗。不想邀请任何人。
午后阳光迷人,穿过树丫,隐隐约约浮现在她的脸上,小恩挽着她,凉风习习,她的一条披肩作了头纱,被风吹得飘起来。淡淡的妆。
两人的口袋里有小恩从玩具上摘下来的花。
小恩要充当牧师,傧相,忙得很,凡事还要亲力亲为,不让他们插手,惹得他们笑。
小乖的作用是在一旁充当背景音乐。
牧师说,我以神的名义问你们,妈妈,你愿意嫁给卓凡吗。
她笑着说,是的。
她不高兴,说,你应该说是的,我非常愿意。她见着狗,发话道,有人反对吗,嗯,没有,很好。
又问卓凡,那么,新郎,咦,妈妈你手里的花呢,待会儿要抛花球的啊。
说着离席去找花球了。
留下他们。
他拿出来给她,说,阿婆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现在合适吗。
她接过来,的确,是阿婆一直戴到老的一枚戒指,曾经给过母亲,后来又自己戴了。
他给她戴上。
可是小牧师不高兴了,她说牧师不在怎么能自己戴戒指呢,非常不高兴,而且花找不着,只拿来了她的洋娃娃。
哭笑不得,她说,小牧师,快点了,新娘的腿要站酸了。
好了,我以神的名义问你们,不是,告诉你们,你们已经结婚了。
对了,新郎可以亲妈妈了。
她蹲下来,身边还有笑语,可是婚礼总算结束。
小恩突然跑来说,好了,你们可以亲牧师了。
他们笑,说,好。
她们回来正好两个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
她说,卓凡,我终于嫁给了你。
我自知从小我与其他女子追求不一样的东西,我有盛大的野心仰慕这世界,像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梦一般,让我在这虚幻的梦境中无法拔出。
可是,如今的这结果我也甘愿承担,任何任何的,都只是一种宿命,一种安排。
你我亦是,卓凡,如此这般,真好。
小恩当然还是不尽兴,她的游戏没玩够,但稍连哄带骗几句,她也很快作罢,忘记了此事。
转眼,新年已经到了。
当然来来去去的有很多人给他送东西。小恩又是个话唠,见着谁都有话要说,当然得了不少便宜,赚些吃的。阿兰家也是,她丈夫出事后,她又生了一对孪生子,她丈夫送来的东西,亦是憨厚的样子,病已痊愈,只是行动有些迟缓,她总算对此事心平气和,不再耿耿于怀。
除了去海边散散步,她几乎很少出门,也没有朋友或者熟人,倒是小恩,不仅跟着卓凡走街串巷认识了些朋友,还跟大人们也聊聊天,搭搭话。
除夕那天,一如既往,燃放了很多烟花。
孩子和狗都在为那些爆发雷鸣般声响和五颜六色的花朵着迷,仰着脖子看,数着,自己也在那放,想尽了法子玩。
他们在门口望着,俄而仰起头来。
她说,以前一直很困惑,父亲一直对烟花情有独钟,也有一次跟他去看烟火会,在那时我才真正明白。
前尘往事再过炫目,激烈,也只不过是瞬间爆发的这灼亮,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一切都随风而逝,如今只剩下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生活,所以才会有心痛。如何才能像太阳一样恒恒久久地灼烧和发光呢。
他也是有太多往事的人。我们也是。
她说。
卓凡,你是个会经常回忆往事的人吗。
他想了一下,说,应该不是的吧。
因为你跟小恩都在,只有对逝去的人才得用往事纪念。
她突然皱起了眉,又极忍耐地松开了,抿着嘴笑,眼睛里却有泪花。不知是这烟花太过炫目刺激了她的眼,还是太过炫目的烟花反射的光芒。
屋内迷漫的是沉迷的香,是她中意的。
日子有点像被复制的感觉,一天接着一天的日升月落,像一浪接一浪的海水抚平淹没了所有。关于逝去的日子,人及伤痛。
而囡囡,在这片汪洋中,似真的已经沉没下去了。
生活虽不像之前那样每时每刻惊心动魄,提心吊胆,但这真的就是他们的安静而幸福的生活啊。没有风波,没有起伏,只有孩子,囡囡,和狗。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插曲,但是,最向往的生活也不过是如此,真的没有丝毫偏差。
而那唯一所谓的小插曲也都是小恩的事。比如说她砸坏了东西,东奔西跑地摔了较,找不到妈妈而哭闹,是让他着急又好笑的事,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大于她和她母亲,倒是他向她诉说孩子点点滴滴的事情。他依旧笑。似从未有过的长久而坦然的笑容,亦是如这春日阳光般的温暖和惬意。
冬去春来,雨水加多,但是个极好的季节。
万象更新,暖暖的春意,潮涨也多,小恩很准时地跟随她新近认识的小伙伴去捡贝壳,多次劝阻她不要去,继而她就是不依,每次都破铜烂铁捡一大堆回来。
春季是鱼虾产卵期,所以很少打捞,亦只有小鱼小虾,但是小恩却极喜欢,非要捕回来,养在家里,过不多久就被小乖叼了去,来都来不及看,她哪肯依,又哭又闹的,非要卓凡再给她捉回来,否则她就追着狗叫它吐出来。如此没完没了。
卓凡不知是否是春季的花粉多,或者海水的湿气大,囡囡是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风一吹来就要捂着鼻,否则就咳嗽不止。原本还要去的海边也杜绝了,门也极少跨出来,一心一意待在画室,可她又不画,而是躺在躺椅上。他有几次开门进去,发现她就这样睡着在那儿。
阳光泻进屋子,却被窗帘遮住,阿婆曾经住过的房子,显得有些阴暗。
日子一天天地过,倘若真正想起来,事情还是有些蹊跷的。譬如她一吹到风就咳嗽,譬如说她渐憔悴的容颜,做事变得小心缓慢,容易累,不站很久,夜里常有失眠,辗转反侧。而最奇特的是她的话语竟然越来越少,与小恩都极少的交流,沉默或者只是片言只语,那倾诉的日日夜夜,似乎已经离得太远而有些记忆模糊了。
她的光芒像陨落的星辰般完全泯灭。
这样平静无风的日子过了两个月,短暂瞬间。
那天他突然发现卫生间点点血渍,像被遗漏未擦净的线索,他便问,她似乎有气无力,回答说是她行经期,不小心弄的。
卓凡有点相信,问她的身体如何。
她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她的身体却依旧如此。
一日他回来,见小恩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得开心,过来看她。
他说,小恩,玩什么哪。
我要把贝壳分给阿公叔叔他们,妈妈说阿公要来看我们了,到时候我就说,瞧,我把最好看的贝壳给阿公。
她一边笑,一边说。
他转身欲走,又问,那叔叔要来吗。
我想要叔叔来,但妈妈说不能叫我再提叔叔。
为什么。
因为,因为妈妈说卓凡会不高兴的,她不想看见卓凡不高兴,就叫我别说。
她自言自语着。
叔叔买好多好多玩具给我呢,他说我要什么他都给我买,妈妈要画很多画,都不陪我玩,我们回阿公那里她就不画画了,然后陪我玩。
妈妈说叔叔家不是我们家,阿公家也不是,她说我们住在很远很远的岛上,可好玩了,又坐车又坐船,但妈妈却哭了,跟阿公说对不起对不起。阿公也哭了。妈妈叫我去找卓凡,她说是卓凡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我得听他的话。
妈妈还说了什么。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多了,她说我不能让卓凡伤心,不能离开这儿,她还说要我以后跟着卓凡,她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就不能来看我了。
什么,什么地方。
另外一个地方,她说等我长很大很大了就可以去找她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卓凡并不能听清楚全部,可是,他越来越有一种不安的情绪。
他驶进屋子,突然迎面而来一阵空洞洞的冷风,似阿婆去世前一夜他心里的不祥预感。
虽是下午,但画室暗暗的,她睡着在那儿。
轻声过去,替她盖好被,熟睡中的她的脸竟似老人般安详。只是画室里的水彩颜料,却有一些刺鼻。
她突然轻唤他,他正要出去。
她抿抿嘴。
回屋睡吧,这儿容易着凉。
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轻微地震动着。
她又轻唤他,闭上目来,呼出一口气。
她说,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定过,真是安静啊。
我知道你已经有所察觉,却又不向我明问。她叹气。不过,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要让我难过,好不好。
他听见空气中诡异的气氛,天渐渐黑了。
她说,离开后不久,一直忙碌画展的事,情绪很波动。一次劳碌地昏厥了过去,父亲把我送到医院,醒来后他告诉我两件事,一件事是我怀了孩子,另件事,就是医生在我体内找到了病变的细胞。
一直以来我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又生过半年多的病,可是我一直没敢去医院,老是觉得浑浑噩噩地过一天就算一天。
可那天父亲却把这样的消息送给我。你知道的,我就是这般任性胡为,他们说最好是把孩子拿掉然后进行治疗,最坏是我跟孩子都保不住。
我还是幸运的,不是么。
我要决绝地,不后悔地作出决定,我当然害怕我和孩子都会消失,可是,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无法扭转了,我要把怎样美好的未来留给你呢,卓凡,这是我认为最完美的方式,把孩子生下来,完成我的意志,亦是最宽忍的方式。
卓凡,我没有觉得不公,我觉得上天已经极其眷顾于我,所有所有这人世界巨大的丰厚的情感都得让我拥有,我很知足,怀有这世间盛大的恩德才得让我作出此决定,岂不是最恩慈的。
所以关于这恩慈的决定所要付的代价也是种必然。
父亲之前也有严重的抑郁症,他那样的人是太容易患那样的病的了,后来我跟小恩的介入才得让他的病渐好。我不知道母亲生的是什么病,而我是之前紊乱的生活所致。
小恩即将出世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这种时刻的到来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他也知道我的病,所以他接受我和小恩亦要付出很大的决心。
父亲给我买最先进的药物,希望有奇迹,奇迹就是我竟活到了现在。
但他们却隐瞒我很多事,让我觉得只要再吃药就可以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可以健健康康地来见你,和你团聚了。
我是不知道病魔的可怕,也不知道畏惧,直到那天切切实实听到了他们的讲话,我才明白我是一直被骗了,才了解病也是可以把人摧残致死的。
若我明白,我当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走了,再离开,却是这样的伤痕累累,在倒数着自己的时间。
像一个糊涂的人终于走到清醒的一刻,才知道已经沧海桑田。
父亲不同意我回来,他想要留在那里继续听着他的善意欺骗。我和小恩直接坐上船回来了,他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才答应运回我的东西。
他听着,突然手一颤抖,疑惑地看着她。
她却笑,说,是的,她比小恩爱闹多了,老是让我无法安静,可能是像我多一些吧,又任性又爱闹事,但我希望她能够像你,与你亲近,代替我弥补你。
他把头垂下去,轻声说,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吗。
她说,秘密,只是为保护自己的防卫手段,若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