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垂下去,轻声说,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吗。
她说,秘密,只是为保护自己的防卫手段,若是伤害到别人,那就太抱歉了。
他问,然后呢。眼中紧紧包藏的一滴泪。
这几日不断想起母亲来,我似乎能确切感受得到她把手搁在我身上,对我说话。她的呼吸,脉搏和意识。是如何的一种抉择和肯定呢。
卓凡,我不想说太多,这已经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这是我唯一能给予的自以为盛大的感情了,好吗。
她央求他。
如果不呢,放弃她会怎样。
医生只给了我两年时间,如果放弃她,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失血而使病情恶化。只是有了她不能吃药,不过没关系,只是有点痛而已。
她虚弱地笑。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吗,那么,也包括这一次吧。
他的泪,就在她的面前,在暗暗的光线下,连连落下。无法抑制的哭泣,
所有的情感在此只有泪滴,只有泪滴可以作证,终于衬得起这晶莹透明的泪了。
他把脸埋进她的厚软衣服。
低沉地说,囡囡,你不该隐瞒此。伤害你自己作为代价,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他第一次,见望她因为他而背负伤痛,清晰见望。可是如此,他又难以原谅,无法原谅自己,终是一场罪恶。
他如果见望她的痛苦,是要比自己受伤更加痛苦。
她隐隐地皱眉。
又说,好了,卓凡,别这样,快起来。
囡囡。
她欲站起,他忽说。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从未请求你答应我什么。
是的,是什么。
她努力把一滴泪吸进去。
一定一定要把痛告诉我,不要独自忍着,好吗,要告诉我,说出来痛能减轻一半,不是吗。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她搂住他,是她生命完结前最后的付出。
她或许一生都是得到的多,付出的少,而在这最后时刻,在她为数不多的付出中,却这样令人恻然,以及她隐瞒于他的巨大秘密。
秘密,让它成为彼此内心的一道障碍,让它成为事实不能公之于众的尴尬,让它就这样横亘在爱与爱的人之间,永远心猿意马地生活。秘密,让隐藏的人变得可怜又伟大。让不知道真相的人变得愚蠢又幸运。
他说,让我们成为坦诚,互信,没有秘密的人。
是在她蜕变之后。
卓恩
有人唱着一首关于时光的歌曲。
在他傍晚回家的途中,是去海边散步的游人,三五成群,年轻的女孩和男孩,嬉笑而去。
擦身而过之后,歌声渐远。
他心中突然起了落寞。
落日余晖,潮起潮落,闷湿的夏日气息,四周寂寥的小道。
那些在身后远去的年轻的脸,让他想起囡囡来。永远年轻着的精力旺盛的脸颊,是他每次想起她来首先映现的景象。
拖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紧身牛仔裤绷着的娇好身材,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头发扬起,显见的脸,笑容灿烂,眼睛明媚。
她无数个样子,可是每一次想来,总是二十五岁时在铺子门口拔腿跑的样子,是那样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时时刻刻,努力地试图记忆,唯恐忘记,可是不知不觉,他还是会突然想不起她十岁时的样子,她红发时的样子,然看到相片,终于记忆像飞溅的流弹一般击中神经。
在她离开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心已经死去。
有时细想起来,又像是昨日才刚发生的事情。等待孩子出世的炎炎夏日,台风来临的狂风暴雨,小恩身上长的红疹子和痱子,把她放在阿兰家时的啼哭,以及囡囡,熟睡如婴儿般的脸,深夜疼痛带来的叫唤和忍耐,还有她在临死前的安详,婴儿血淋淋的身躯,她的葬礼,寒冷而漫长的冬季,是海岛唯一下过雪的一个冬天,卓凡看见了他人生里的第一场大雪,也是唯一的一次,最最冷的一个冬天。
点点滴滴,他把每一点每一滴都制成碎片存在记忆里,只要有一点碎片外露,便会接二连三显见,直到占满整个脑子。有时夜晚失眠时,这样浩浩荡荡的工程便悄然无息地进行。孩子们已经熟睡,窗外月影撩动,而她的呼吸似就在耳边。
她说,谁也没有消失,阿婆,母亲,包括我,都永远地活着。
活着,活在意识里,死,却是在现实中。
她留给他两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她原本以为,她们可以取代她,他照顾抚养孩子,孩子们又陪伴着他,可以很充实因而不会寂寞。
可是无法,他依旧变得越来越沉默,给予也越来越隐藏。与她们简单的对话,只限于询问衣食住行。孩子们不探寻她们的母亲,他也对她们守口如瓶。
他有时觉得会像的那句话,对待感情的方式越来越冷漠。
所有恩怨,遗憾和不舍都不得落到她们头上,不能让她们承有那么大的感情压力,是她曾对他说的,当他从出诊医生手中接过这个幼小柔弱的生命,他的双手都可盛满她,可竟是颤抖的。
她说,卓凡,不要感到罪恶,这是我甘愿的结果,并且我也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情感加于她,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生来就对人世的感情带有怀疑,请你把你恩慈的心给予她。
她说。可是她自己不是也感到她像罪恶一样,天意降到她身上的一场罪恶。只是她不再抱怨而已。
回到苍旧的红房子,卓恩在院子里收衣服。
她已经十三岁了,像她母亲一样高挑,性格温善,梳着长长的辫子,洗衣服,打扫,做饭,像个小大人一样能干,读书也是十分勤恳。暑假在家几乎揽下所有的事。
她叫他爸爸。
孩子刚出世,她把她叫到身边,对她说,小恩,你以后跟妹妹叫卓凡爸爸,不能再说没有爸爸了,知道吗。
她那时才六岁,看见母亲苍白的脸颊以及卓凡流动的泪,她问母亲说,妈妈,你要去那个地方了吗。
她说是的。
她从小告诉她,人最终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如长大了要去学校,工作要去单位一样。只不过那是每个人最终去但不能回来的地方,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她儿时怎懂,便说,好的,那我想你了就打电话给你。
听得卓凡更是,泣不成声。
再长大了一点,她才知道母亲已死这个事实,母亲一直编了个谎言骗了她这么久。然而,这个被称作爸爸的男子,却常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或者独自去外面,彼此的交流竟会如此艰难。
所以注定,她与一般的孩子不同,她是要比他们更早懂得些许道理的人。于是她学着做家务,还要照顾妹妹。虽然她也说不准,这个父亲给予她和妹妹到底有没有爱,以及他跟母亲是怎样的一种过往,她唯一明白的是,少说话,多做事。这也形成了她长大后极内敛的性格。
抽屉里有厚厚的奖状,她从不张扬地四处贴起来。
从不与人主动讲话,或者上课举手发言,与卓凡也很少的话讲,如果没有打扰,也就可以一直沉默。
是这样的一种性格。
凡事也不歇斯底里,没有极喜欢,极讨厌,只要泛泛就够了。
所以,已经是十三岁的女孩子,没有很要好的朋友,也没有恋爱,不鄙视谁也不崇拜谁。时间用来学习和做家务,看很多科学,地理,历史和宗教的书,以及母亲的画,这是她的兴趣之一,只得通过那些画接近她只跟随到六岁的母亲。
她知道自己的年轻以及懂事,所以做任何事都循序渐进,不急不躁,这样的人在她以后选择职业时,也选了极其理性的医学事业,面对生死,亦不动容。
一切都她来讲,都可以在把握之内,意料之中。不论对人对事,都不傲慢或者惶恐。
他们的生活有条不紊,有迹可循。她记得母亲叫她不要离开卓凡一说,尽管母亲最后叫她称他作父亲,可是她似乎又有所保留或者犹豫,倘若刻意,那么自一开始她就会告诉她她的父亲叫卓凡,也许是她到最后一刻才得下定决心或者想通把她交给他的吧。
所以她心里很明白,她跟卓凡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她仍可叫他卓凡,是平等的意义。
卓凡过来询问她妹妹呢。
她知道母亲怀她的日日夜夜,以及卓凡从始至终若即若离的相处态度,就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也因承接着她而给母亲带来痛楚使得他为难的情绪,她也记忆分明。
在母亲举行葬礼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一度拒绝看见她,把她交给了阿兰,任凭她的存在,他只是不想过问。
显然,他没有实现对母亲的承诺。
可是,他非常爱她,于情于理都应该是的。毕竟她是母亲的盛大托付,毕竟她是与他流一样血的骨肉。
只是,自母亲死后,他变成一个不愿表露自己内心丝毫感情的男人,他还不算太老,可是他的心是不会再活过来了。
她说,妹妹同小宝他们捉知了,这会儿恐怕是又去海边了。
噢。他应道,然后进屋。
就是这样,每次都是,从不多过三句话,与她们任一个人的谈话,几乎都是冷漠的,没有像母亲那时说的把恩慈给她们,如果是母亲,他的态度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生硬。母亲对这个现实或许还有太多期许,竟不知会是这般残酷。他的心只向着母亲,她们承接不了任何,何况是他的爱呢。
他的心是死的,像冰一样,不会动任何的容,有时候,她天真地想,哪怕只是看见他的一滴泪,她也就原谅他了,可是他连一个笑都不向她们展示,更何况是卓凡从不尝试,并从不为任何人流的泪呢。
她懂得,但妹妹毕竟年幼,尚且无知。
她把衣服一件件折好,放进柜子,然后去做饭。房间里只有一大片的沉默,没有任何言语。
天将黑,妹妹的欢笑声由远至近,稚嫩声音像黄莺般清脆悦耳,滴滴答答。有她的声音,家中才渐渐热闹。母亲当初说她像她多一些,爱闹又任性,或者说对了吧。她应该是遗传了母亲的某些特征,譬如,陡大的深凹的眼睛,小酒窝,精湛画艺,小小年纪画工了得,读书却不怎么样。
不论怎样吧,他都不会动容的,不论她再好再坏,就算是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赞美亦不批评,如此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高端态度。
所以这一切只得让她来说,告知她要好好读书,不要跟别人争执打架,要让着别人,等等等等。似乎已经超出一个做姐姐的身份。
每次她带出去的袋子都要装得满满的才肯回来,亦是野心勃勃的一个人,知了,鱼虾,以及贝壳,还有一大袋野菜。她说是在他们抓知了的时候拔的,但是给了他们一半,因为他们把知了也分给了她一半。
阿兰家的三兄弟成了她们自小的玩伴。大儿子小宝有点愣头愣脑,但是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跟着别人出海捕鱼,他父亲自从那一次重伤之后大多在家中休养,不能干力气活了。孪生兄弟,长得大同小异,但她很明白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哥哥心地好弟弟调皮使坏,但是弟弟最聪明,读书也最厉害,一点一滴她也都是知道的。
分拣出来,她不停地说知了如何地多,看起来满树都是,可就是难捉。生性欢快,因为任何人都无悲伤加于她身上。
所以她那么开怀,无忧无虑的样子,亦不知道任何世事,只按自己的天性,自己的喜好行事。
真正好。
饭桌上,气氛更是冷清,个人个人,毫不相干。
夜晚,依旧奉行古老的训言,晚上不能独自出门。
忙完所有的事,她静下来,听,妹妹早已睡着,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只是没有声音。
她一点点解开自己的发,厚厚实实地铺满整个背,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如此长而蓬松的发,倒像阿兰,儿时是看不出的,细软的短发竟会长成这样,就如她的人,她也竟不知自己如此年幼就懂得这诸多道理。
院子里的秋千,风吹日晒地已经很旧,但还可以坐,她犹记他与母亲一起架秋千的情景,而当时她是如何的高兴和骄傲。
还有那条狗,在几年前已经老得死掉了。死,有任何原因,如果没有原因,也还是会死的。
突然,轮椅声靠近,两人都吓了一跳。
他问她怎么还不睡。
她说等头发吹干。
他点点头,径自回屋。
她知或不知,他总喜欢独自待着,并且不愿与她分享有关母亲的记忆。
她站起来说,爸爸。下星期我要开学了。
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离开。如此长的发,被风吹得散乱,洗发水的香味飘满四处。留着如此长的发,只因没有人带她去理过发,但是摸着它们的时候,她心想,应该把它们都剪掉了。
有关母亲的记忆,她只得从阿公那里得知,她在外读书是在阿公的城市,周末去他那儿,母亲生前留下一笔钱给他们,但是阿公还是给她足够多的钱,卓凡似不愿动用那笔钱。
他已经不再画画了,把二楼清理出来,给她们住,他买了很多书专门放在一个房间让她们看。阿公很喜欢她们,说她小时候怎么怎么的,还有她玩过的各种玩具他也都放着。当然,叔叔也会过来看她,他们对待她母亲离世的遗憾似已转化为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她接触两种不同对待母亲死亡的方式。
母亲死前问他,如果她死了,他与两个女儿会如何过活。
如果见望如此,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安息。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沉默寡言,不愿透露半丝情感的父亲,年少懂事,勤勤恳恳的大女儿,古灵精怪,活泼好动的小女儿。个人命运的发展也都有迹可循,亦没有再诸多波澜和世事。
海岛上的人们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活,就如阿公当初所说,多少年前,他所见望的海岛与今日也无甚区别,同样的偏僻,到处是礁石和破旧的小渔船。然而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又一个时代接近尾声,现在已是他们展开未来和抱负的时候。这无言的海岛,起落的潮水,清澈无云的碧蓝天际,却是依旧。
阿婆,母亲,父亲,卓凡,囡囡,阿兰。抑或肖杨,阳子,女友,他的父母。
浮尘廖生,亦不足挂齿,不足为奇。
直到你细推究竟,才发现其中是怎样的颠沛流离,婉转曲折,世事的波折和险隘,人情的盛大和冷漠。
倘若统统接受,该是如何的一种重负。
所以,卓凡选择了隐瞒,亦是母亲的愿望,她最终才明白卓凡为她所做的一切,也终于肯理解他,原谅他。
她是能够原谅他的,也只因他原谅了世人,而唯独不原谅自己。
所以她必须要以更加盛大的恩德原谅他。
这本身只是一种同情。
静水流深
在她向他说出那个秘密之后,他才渐觉日夜的不平凡。
她严重地挑食,并且吃饭无规律,痛的时候连一口水都咽不下。天气越来越热,整个人骨瘦如柴,躺在椅子上,人是干瘪瘪的,肚子却奇异地凸鼓,活像一具骷髅,在暗光包围之中。
他推开门来,常见望的就是这番景象。
怔怔地在那儿。
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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