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故安忽然压低声音,对着李慕歌一字一顿道:“永远醒不过来的方法只有死…对不对?”
李慕歌闻言,不知为何心底蓦然涌起一丝慌乱,他紧紧攫住他的目光,以自己都未料到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你…想死吗?”
故安点头,又摇头:“这世上有些人的生死,也是身不由己!”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是坠入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洞,绝望而麻木,向死而生。
李慕歌没再劝说半点只言片语,只是倾身向前,轻轻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拥抱一个男人,况且这个男人竟是故安。或许是酒精的作祟,或许是月色的引诱,亦或许是眼前之人的哀伤实在令人心疼。但无论原因为何,他的身体还是义无返顾,他的心中还是没有半点后悔。
这一刻,时间无声倒回,往事默然重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何况逝者未逝,生者当喜!”他在他耳边轻声劝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故安神色一怔,幽幽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李慕歌轻叹一声,坦白道:“那些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我仍旧一概不知。”
故安缓缓推开李慕歌,虽然脸颊仍旧微红,但眼中已无半分醉意。
“那你倒说说,你都该知道些什么?”他的声音渐渐转冷,一点一滴凝成寒霜。
李慕歌暗自掩下心中的怅然若失,将无处安放的双手抱在胸前,故作轻松道:“我该知道的是,今天晚上我们遇到了那支玉箫的主人,而你原以为他死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故安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看得李慕歌顿觉毛骨悚然。于是立刻回道“不想!非礼勿听!”
故安忽然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注视着他的双目道:“你可知那玉箫的主人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却是我亲手将他置于死地?你可知我不仅令他命丧九泉,还令他全家都无一生还?你可知他就是昔日南秦的太子皇甫广帛?你可知是我令他一夕之间国破家亡,从九天云霓坠入阿鼻地狱?现在你全都知道了,所以请你告诉我‘逝者虽已矣,生者怎如斯?逝者若未逝,生者何当喜?’”
他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汩汩鲜血涌出,霎时染透了手中的衣领。
李慕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逼他太甚,但仍忍不住问出一句:“你…是否于心有愧?你对他其实充满了悔恨,对不对?”
他攫住他的目光,等待着他的回答,眼底深处悄悄浮起一丝急切。
故安闻言,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对方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但这笑话又愚蠢得令人不得不去发笑。
“如果我心底怀有一丝愧疚,刚才就不会趴在地上吐得像条狗一样!我当时是在害怕啊,难得你没看出来吗?害怕他认出我,害怕他来向我复仇,害怕…死…”他说这番话时既没有歇斯底里的宣泄,也没有心口不一的掩饰,只是带着淡淡的嘲弄浅浅的笑,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
一个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的语气,令人不得不信服的事实!
“所以你千万不要再对我得寸进尺!我对挚友尚且如此,对你也就可想而知。”
“那他刚刚为什么没有认出你?”此时的李慕歌又恢复一脸笑意,他自动忽略掉故安的威胁,直击重点。
故安有时真的很欣赏李慕歌,这样的人不该只是一个混迹市井浪荡江湖的无名小卒。或者该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混迹市井浪荡江湖的无名小卒。
“你刚刚不是问我‘想不想死’吗?我当然不想死!所以我才带了这个。就为了防止仇家追杀。”他扯了扯自己的面皮,一脸淡然地解释了对方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会如此干脆地和盘托出,或许是早已明白:在聪明人之间,有些事一旦露出马脚,那也就不必再多做无谓的掩饰;又或许是那些往事,重若千钧地压在他心底这么多年,早已超了负荷到了极限,令他身心俱疲。
如今,他不过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说说而已…而这个人之所以会是李慕歌,不过是恰巧罢了!
“那我能看看这‘面皮’底下的真容吗?”李慕歌向故安的脸伸出手,却如意料之中般被狠狠挡开。
“好小气。”他扁着嘴故作委屈道。
“此时看与不看,又有何分别?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有些话,他不说他亦清楚;有些事,未到时候最好还是心照不宣。
李慕歌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于是转换话题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玉箫的主人了,那还去不去盛极圣?”
“当然要去,既然有机会前往江湖第一国,为何不去?你不用害怕我突然‘过河拆桥’”!
“那就好。”李慕歌打了个哈欠,突觉有些困倦,于是准备就寝。
“你睡不睡?”他拍拍身边空位,问向故安。
故安摇头,举了举酒杯,淡然一笑。
李慕歌见状,于是不再多言倒头大睡。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该留些空间给对方。
故安拎着酒壶斜倚窗边,却并没有举杯邀明月,而是将目光放到了呼吸逐渐均匀的李慕歌身上。
一番坦白,是自围还是纾解?已不容他再去追想。只觉自己与那李慕歌的羁绊似乎越来越深,屡屡超出自己掌控。
而今夜与皇甫广帛的相遇,又究竟是偶然的邂逅还是刻意的安排?
既然他没死,为何他从不离身的玉箫却会在盛极圣的武帝手中?若是因为战乱偶然流落,倒也罢了,若不是,他与盛极圣的关系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所以,青玉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解决!解决后赶快去盛极圣一探虚实!
他脑中虽在飞快地盘算着这些事,但那愈加强烈的醉意也在迅速地侵袭着他的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眼,偏头倒在了窗边,沐着朗月清风渐渐睡去。
这时,本该已经睡去的李慕歌却忽然睁了眼。只见他走到他的身后,悄悄为他披上一条薄被,动作极轻极柔。
轻得就像他唇边悄然而至的叹息,柔得就像他眼底不由自主的温柔。
月色溶溶,此时他蘸一抹月光,将故安的身影细细勾勒于瞳孔深处,一笔一划深刻隽永,似是希望将他永远锁在自己的目光中,就这样永生永世一眼万年。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容易醉,没想到醉后你还是这样强迫自己清醒?没想到我还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从耳语到呢喃,从呢喃到梦呓……最后到底说了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清。
第16章 长夜暗行
故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薄被。
转头看了眼还在呼呼大睡的李慕歌,他走过去将被子盖到他的身上,之后便转身出了门。
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一个人生时刻中遇见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清的人会让他在这样的一个人生时刻中能够偶尔感到温暖?
或许这些温暖看似都是微不足道的,是细枝末节的,是难以注意的——比如在他满身秽物狼狈不堪时一个不假思索的搀扶,比如在夜深露寒时无意的一点关心……但却让他不自觉地心存感激。
轻叹一声,他走入尘嚣渐上的长街,慢慢消失于往来不息的人群之中。
而本该在呼呼大睡的李慕歌也在这时睁开了双眼。
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身上的被子,他的眼神中像在回放着什么,就这样陷入了悠长的永寂。
结果,故安消失了一天,李慕歌亦消失了一天。
但二人却在月上中天之时,于琅玉阁的后门不期而遇。
故安和李慕歌看见对方后,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苦笑——看来他俩在不知不觉中已默契至此,为了不给对方带来危险,都选择只身前来。
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渐渐从相互防备的陌生人变成彼此关心的不算朋友的朋友了。
李慕歌冲故安耸耸肩,故作遗憾道:“看来故兄最终也没能甩掉我这个累赘。”
故安唇角微扬,淡淡道:“彼此彼此。”
“那走吧?”李慕歌当先跃过高墙,查探究竟。
故安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二人进到墙内后,再次走向水芙蓉的居所。
故安本来已准备好沾了“一眨眼”的银针,来撂倒潜伏在水芙蓉居所四周的守卫,却没料到此时此处却无人把守。
见状,他二人心中自然起疑,但总不能因此而坐以待毙。
于是李慕歌先行掠入院中,故安则躲于暗处观察,若有风吹草动也好一明一暗相互照应。
话说李慕歌来到屋前,使劲推了推门,没推开。又使劲推了推窗,又没推开。随即他运起内力击向窗棱,窗棱应声断裂,却不见室内情形,只见一块黑漆漆的板子钉在窗上,把窗户挡得密不透风。
李慕歌以指击之,发现那板子竟是生铁所铸,不由大为震惊。
无力地叹出一口气,他转过身,满脸无奈地朝故安招招手。
“我说怎么外面没有守卫了呢?原来这屋子现在是固若金汤、插翅难入了!”李慕歌敲着铁板对故安抱怨道。
故安看了看那铁板,奇怪道:“这板子怎么是从里面封住的?”
“为了不破坏屋子的外观嘛,这样外人就看不出这屋子被做了手脚。”李慕歌随口应道,话刚说完突觉不对,一句疑问立刻脱口而出,恰与故安异口同声。
“那在里面封板子的人,是如何出来的?”
“没想到咱们越来越有默契了啊?”李慕歌一脸促狭地朝故安眨了眨眼,对方则面无表情的别过头,转身开始检查房屋四周。
李慕歌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于是在那人背后做了个鬼脸,便也开始对门外所有的门窗进行查看。
“有没有其它出口?”李慕歌以目示意那些坚固生硬的铁板,告诉故安他这边是没戏了。
故安摇摇头,瞬间浇灭了他仅剩的一点希望。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莫不是变成妖精遁地了?”
故安不去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自顾自道:“既然屋外没有出口,那出口只能在屋内。”
“出口在不在屋内我是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入口却不在屋外!”李慕歌耸耸肩,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现在变成飞虫也进不去!
如果他们不能进到这间屋子里,那就什么都不能印证,所有的推论只能沦为猜测。就算他们的猜测全都正确,恐怕过了今晚等这屋子恢复原貌后,所有的证据也会被全部泯灭。
故安闻言并未答话,只是径自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只见那匕首从把手到鞘套,都是锈迹斑斑,看上去十分破旧。
李慕歌干笑两声,揶揄道:“故兄,你拿出这么把‘老古董’作甚?不会是想拿它削开这些铁板吧?”
他话音未落,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面前那坚不可摧的沉黑铁板已被利落穿透,而上面赫然插着的正是那把被他讥诮的“古董匕首”。
此刻只见那匕首出鞘后,哪还有半点方才的破旧?
脱鞘而出的锋刃亮如月,寒胜雪。刹那间在黢黢黑夜中暴出耀眼寒芒,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此时竟一语成真。李慕歌半张着嘴,不知是该惊讶于自己的“铁口直断”,还是该惊讶于故安的“无所不能”?
真不知自己是撞上了一个如何神通广大之人?好像无论是遇到什么情况都能被他迎刃而解呢!
他的惊叹之语还未出口,故安已用那匕首在铁板上贯穿出一道裂口,之后利刃又急转直下将铁板彻底削空。
故安伸手接住被削下的那块铁板,对李慕歌淡然道:“走吧。”
李慕歌看着刚刚还无坚不摧的铁板此时已被掏成“铁框”,不由惊呼道:“没想到这把‘老古董’竟能销金断玉?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故安收起手中匕首,纠正道:“它不叫‘老古董’,这把匕首名唤‘寒玉’”。
李慕歌边随故安翻入屋内,边继续道:“你人就够冷的了,怎么手里的兵器也这么冷?干脆换个名字,别叫‘寒玉’叫‘暖阳’吧!”
故安懒得理他,触动屋内机关。只见床幔之后突然出现一条密道,望之深不见底!
“你是怎么知道如何开启这机关的?”李慕歌当先进入密道,发现里面一片漆黑。
“机关设计虽力求百变,但也万变不离其宗。当你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难以破解的了。何况那天咱们闯进这里时,我已发现了这机关,回去又研究了下,此时不过按部就班而已。”故安边说边燃起一支火折,却见火光所照之处竟堆积着许多沙石。
“你说这是要挖开呢?还是要堵上呢?”李慕歌蹲下身拈了拈那沙土,只觉触手干燥,与洞壁上的潮湿截然不同。
故安扔下手中沙土,冷哼道:“快走吧,动作再不快点恐怕就要和封住这洞口的人撞个正着。”
李慕歌站起身,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道:“撞上了更好,小爷我正想兴师问罪呢。”
故安斜他一眼,讥诮道:“以你被对方逼迫至如此境地来看,也可能是杀人灭口。”
说罢,他便举着火折向前走去,任李慕歌在身后如何聒噪也不再理他。
不消多时,二人便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故安轻轻推了推头顶的木板,皱眉道:“这出口的机关在密道外,若想出去一探究竟,只能强行破坏。”
李慕歌摇头道:“这密道外的情形我们一无所知,强行出去太过冒险。”
“也并非一无所知。”故安冷哼一声,继续道:“咱们不是已推测出青玉很有可能在替李晟忻办事吗?”
“青玉与李晟忻有关,水芙蓉又与青玉有关,现在又在水芙蓉的房里发现了一条密道,你是说…”李慕歌被故安稍一点拨立刻恍然大悟,只是话未出口就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
他正要反抗,却觉耳廓忽然一热,只听故安在他耳边悄悄道了声:“嘘。”
未几,暗道之外隐约传来一些声响,由远及近。虽然声音有些模糊但以他二人耳力已足够听清。
“吱呀”一声门响后,只听一个高亢的年轻男声语气不善道:“我家侯爷已恭候多时,为何你们主人还不现身?”
“我家主人行踪一向飘忽不定,我等也是听命行事,还望侯爷多多体谅。”回答他的也是一名男子,只不过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也颇为稳重平直。
故安听在耳中,只觉似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却又很难想起。
“体谅?我们好像一直都在体谅你们主人。”那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语气依旧充满不满。
“既然咱们双方已达成盟约,互相体谅也属应该。”那沉稳男子语气依旧,不卑不亢不急不缓。
年轻男子刚张口欲辨,却蓦然被另一个男声打断。
只听那男声幽幽道:“我已为你家主人耽搁了多日,也担了不小的风险。今日他若还不来,就休怪我无能为力了,这条秘道今天必须毁去!”虽然他的语气并不如那年轻男子的激烈,却字里行间都透着股阴狠。
“侯爷难道就不顾这同盟之谊了吗?”问出这句时,那沉稳男子声音更加低沉,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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