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早是黑灯瞎火,只一间房的窗仍透着亮,慕容天远远一眼便已确定了去处。
店门早关了,慕容天在墙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四角飞檐,足尖微点,猿臂轻舒,翻身上了二楼廊内。转到那房间门前,依约敲了三声,一轻一重再一轻,门「吱」一声大开。屋中人只着褐衣,却已是艳光逼人,着实是个少见的美人,见她满脸焦急迎了上来,道了声:「师傅!」却是他徒弟之一的眉儿。
◇◆◇
见了慕容天到来,眉儿满心焦急之情才见稍解,她探首,见廊上无人,这才关了门。转头道:「师傅,等你半天了,我们这就动身吧。我已经问过,此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四五天,万一,万一……」说到此处,竟然是激动得说不下去。
慕容天看看她,微一沉吟,道:「平晋王时出了名的手段狠毒,这一去危险重重,眉儿你一个姑娘家……」
眉儿又急又怒,「师傅,我不在乎!你觉得不便,我扮成男子便是。他们,阿磊阿落他们……,我们早发誓这辈子也不分离。阿落救我出来的时候,也原是可以跟我一起逃的,可阿磊,他被困在里面没能出来,阿落不能抛下他,所以不顾性命又返了回去。他走时也是把我敲晕……,你们这些男人,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子,便什么事也不让我做了吗?」
慕容天见她神情坚毅,心知再多说也是无益,颔首道:「好,那匹马呢?」
眉儿道:「这客栈后有个马房,我们抢了就跑,把所有的马都放了,料他们也追我们不上。」
慕容天静了静,正要开口,突然脸色一森,一声历喝,「窗外何人?!」
眉儿吃惊,转头去看,窗外竹影摇曳,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心知不妙,正要回头,只觉身上一麻,再不能语,亦动弹不得。慕容天弯身将她横抱起,走到床前,放了下去,扯了张薄被盖上。眉儿满心愤怒,却连一根手指也无力抬起,那怒火无处宣泄,反渐渐变了一捧珠泪,在眶中转来转去,连眼前这个人也花成一片,再看不清。
慕容天低声道,「我知道阿落为什么敲昏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最爱之人的性命,自然胜过自己的……如今他生死未卜,你更该珍惜它的心意。打打杀杀原是男子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好了。」
眉儿止不住的落泪,慕容天抬手要拭,想想却又住了手,「穴道一天之后便解,你和阿落他们是同乡吧?」眉儿看着他,泪眼朦胧。
慕容天笑了笑,「你回家等三个月……,能回来的自然会回来。」虽然面上谈笑自若,但他如此说法,显见自己把握也不大。眉儿心中直跳,泪也渐渐止住了。遇险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傅慕容天,这时候仔细一想,慕容天孤身一人,却如何斗得过那势力如日中天的二王爷,救出那一大帮子人。
「至于师傅……,只要他不说出那句口诀……」慕容天突然住了嘴,心中道,那二王爷心狠手辣,自己弟弟也能下手杀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师娘及师妹,还有小忆都落在了他手中,师傅就是不死,却能支持多久,说了或者不说,那李绪都未必放得过他们。
思及此处,猛然站起。
瞥了眉儿一眼,转身将房门拴死,再走至床前,眉儿骇了一跳,瞪了眼看他。慕容天伸手将窗幔放下,站在床头道:「眉儿,你我师徒一场,你们三人却未认真听过我一句话。可这一次……你若还当我是师傅,就不要跟过来。」
继而,烛光一晃,眼前攸地黑了下来,只听窗子一响,屋内已是悄然无声,再无动静。眉儿静静看着床顶纱幔,隔了片刻,却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喊叫,「不得了,马都跑了,快追啊!!」喧哗吵闹声顿起,窗外眨眼已是灯火辉煌,把屋子照了个通亮。
半晌,喧闹声才渐渐远了,终于消失不见了,眉儿闭上了眼,泪珠无声,滚落到枕头上,浸出指头大小的一个湿印。
李宣睁眼时,正侧着身,眼帘打开便看见枕边那折成方形的信笺。伸手拿起,心中却是有些怪异的感觉,起身四顾,屋内寂静无声,不禁微微发慌。
静了静,将那信笺展开,乃是之前邪神医以行书写就的那张方子,邪神医字如其人,狂放不羁,虽只是张药方,单论字却已是难得的佳品。页笺左下角,有人用楷书新添了一句词,一笔一画,凝重工整,显是时间充裕时慢慢写的,不似匆忙赶制。
「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最后那个「中」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拖了老长,似是留字者心情激动,一挥而就,可他原来写的楷书,这一划过长,破了这字的形,反毁了这张帖子。
李宣坐着,默默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这么简单的一句词,一时间竟然难解其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慕容天的字,却哪里料到展开信笺,看到的居然会是这等决断般的句子。思及昨日慕容天的隐忍及热情,心中方有些明白,是了,他那时候已经决定要走了,才做了这场戏,那似是而非的水乳交融,原来只是我一人的想法。一辈子的话语,我以为是不能轻易出口的,他却说了,说得那么简单,却原来,是说来让自己宽心的,可笑自己居然拿它当了真。
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那两扇门,屋外已是阳光普照,似乎万物都是盎然生机,只他孤身停在暗处。他一身白色亵衣,立于门内阴影中,似乎连衣也灰了,视野中一片金黄色的菜花,山坡上却一个人也没有,静谧让人发狂,许久才听得一声鸟鸣。
此处原来如此寂寥,为什么自己从不知道?李宣怔忡垂头,双手渐渐成拳,那纸被他捏得几乎要碎了。
小天……,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爱便不爱,为什么却拿着我的一片心只做儿戏,……莫非我为你做得不够么?
当日我若死了,你会感动么?又或者其实你是铁石心肠,我为你下油锅,上刀山,你也不会有一丝动容?你爱过我么?是同情么?我早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以为这样便能补偿我。那呼吸,那气息似乎还在身边,真是让人消魂的交合……,可,它是假意。这太可笑了,我的小天,你以为区区几天,就能让我为你如此牺牲吗,你以为屈指可数的几场欢爱,便能换得你一生自由吗?
相伴一生……,相伴一生……相伴一生!!!
天真!
小天你真是,太天真了!!
你可还记得,与你的江湖草莽不同,我却是堂堂当朝天子的九子,御笔亲册的同钦王李宣!!
那么……,你以为,天下之大,你能逃去哪里。
李宣缓缓眯眼,细长的双眼中,由开始的伤心欲绝转成之后的茫然失望,最后竞渐渐变了满是狠毒戾色。
这一刻,他终于复又成了当初万民之上、众人景仰的同钦王。
◇◆◇
慕容天赶了数天,轮换马匹,终于赶到京城,幸而邪神医送他那张人皮面具仍在身上,毫无阻碍便进了城。却在街头巷尾间,听众人纷坛,道如今皇九子同钦王失踪不见,宫中派人找了月许,人影也没能见到半个。
慕容天想到留在屋中的李宣,心中也是黯然,虽然他性命无恙,但今生自己还有机会与他见面么,谁也不知道。
到了京城中,第一件事,慕容天不是找客栈,反去了烟花巷一家名为燕子轩的勾栏。
他再来时未带分文,把银两都留给了李宣,路上只能再盗了辆镖车,也取了几样值钱物件,当得不少银两。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时,都是暗自苦笑,若父亲泉下有知,见当年严加管教的儿子如今居然屡屡偷盗,定是吐血不止。
那老鸨见慕容天着件褐衣,满脸霜尘,显然是外人来京都见世面的,原本脸色冷淡。慕容天也不在意,一笑间,竟然想起当初李宣的应对之策,自腰间取了锭银子,正要一掌拍到桌子里去,却突然住了手,自己此行自是越无人注意越好,哪能如他那般嚣张。
双手将银子递上,道:「在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妈妈笑纳。」
那老鸨连忙接过,见有钱开路,马上便换了副嘴脸,笑盈盈道:「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想点哪位姑娘?」
慕容天扫了一眼,左右来往都是东倒西歪、依红偎翠,姑娘们在二楼栏前的叫唤声亦不绝于耳。他浅浅一笑,「顾小环。」
老鸨脸色变了数变,将他上下打量了良久,似是琢磨不定,半天方道:「公子先候一候,我去问问顾姑娘今日可见客。」
慕容天行了一礼,「妈妈请便,对了,麻烦妈妈告知顾姑娘,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天字。」
老鸨扭身上楼,慕容天刚坐下,便有人奉茶上来,茶香扑鼻,也不是俗物,居然是上好的霍山黄芽。等了片刻,那老鸨挥着锦帕,笑着下楼来,「恭喜公子,顾姑娘答应了,要知道她三天也难得见一次客,多少王孙贵族求见却不能,公子真是好运道。」
慕容天笑道,「那就麻烦妈妈先行带路。」
那老鸨领着慕容上了二楼,绕了几个弯,走到竹廊尽头,才停了步。轻声敲门,口中唤道:「姑娘姑娘。」
慕容天环顾四周,此处却不同方才,楼下的喧哗声几乎遥不可闻,有时高声突起,隐约传来,更显此处僻静。门悄然打开,开门的乃是个丫鬟,梳着双鬟,绿裳白裙,清新可人。却见她将这两人迎入,转身入了内屋,低声道:「姑娘,来了。」
有人在屏风后轻轻应了一声,其声低柔悦耳。
隔了片刻,只听阵阵铃环佩响,一女自屏后绕出,见了慕容天,低身福了一福。却是个妙龄女子,梳着坠马髻,漆黑发间仅插一支金步摇,步步微颤,摇曳生姿,不同之前所见烟花女子的姹紫嫣红,她反穿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外加薄纱披帛,乍一看全不似风尘女子,却是个大家闺秀一般。
慕容天迎上一步,施了一礼,抬头道:「小环姐姐。」
老鸨听了不禁张口,满面讶色。那顾小环缓缓抬首,却是恬淡静秀,清雅脱俗,一双眼黑若点漆,深不可测,若主眉儿艳丽似玫瑰,这女子却是淡雅若百合,论相貌亦是一时瑜亮,难分亮下。只是看起来,这女子最多不过双十年纪,比慕容天小了甚多,却被他称为姐姐,难怪老鸨吃惊。
顾小环凝眸看了慕容天片刻,轻吟浅笑:「数年不见,公子长大了。」转头对老鸨道:「妈妈,你先下去吧。」那老鸨居然言听计从,一语不发,转身出屋。
慕容天目送老鸨将门带上,才转送,「小环姐姐,当日一别,已经五年有余,姐姐依然是美貌不减,艳冠群芳啊。」
顾小环掩唇低头一笑:「公子,你家山庄离京城至少也有六七天路程,你不辞辛劳,远道而来,难道是为了说这番奉承话么?我当日欠你个大大的人情,心中一直记着,可慕容山庄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又是势力顶天。我纵然略有薄力,第一山庄却哪里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次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了麻烦,亦是小环该报恩的时候了。公子不妨直说。」
慕容天低道道:「小环姐姐果然兰心慧质,聪明过人,如今小弟前来,确是有事。姐姐在京城黑道既为魁首,小弟想求姐姐派人查一件事。」
丫鬟奉茶上前,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嘴,顾小环轻轻挥手,那丫鬟退了出去。
◇◆◇
数日后,太子李启因故出行,一行车骑,浩浩荡荡,华盖移阴,见者无不躲闪,街道两旁行人均是驻足观望,却在永定门前被人阻住了车驾。
一辆极破旧的马车兀然横立在街当中。这街原本不宽,两侧还站了不少人,给这车一栏,将太子一行堵了个严严实实。车前坐了名男子,头戴宽帽,黑纱从头笼下,几乎障蔽全身,不见面容。
那些护卫平日里已是耀武扬威,此时见居然有人敢犯禁堵太子,更是气焰跋扈、不可一世,纷纷喝叫,一拥上前要抓了这大胆闹事之徒。待冲到那男子身前时,却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止步了。
原来那男子见众人逼近,也不动弹,只抬手高高举起了块玉佩,施施然挡在众人面前。那玉佩色泽洁白,正面雕着条青龙。护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觉得这人举止行为有恃无恐,甚是奇异,也不敢贸然动手。有见识过的却不由脱口而出:「这是皇上御赐给太子的青龙玉佩啊,怎么在这人手中。」
青龙玉佩乃是藩国进贡的宝物,据说那玉上龙形天生,后被人依势雕琢加工而成,刀法简单传神,世间无二,乃是件稀世珍品,后被皇帝赐给太子。路人听了都觉得惊奇,禁不住议论纷纷。
早有小太监报了给车内李启,李启一听,急匆匆赶了过来。却见那男子蒙面侧身坐在车驾上,一手握缰,一手执佩,长长黑纱在风中飘飘洒洒,很是好看。
李启住了脚步,看着来人,「来者何人?」那人不答,众人都是好奇心起,一时间,整条街上虽是人头攒动,却是寂静无声。男子跳下马车,缓缓取下帽子,黑纱落去,露出那面白如玉、凤眼朱唇,一派的潇洒,居然是个俊俏少年郎。
两旁行人发出叹息,不要命阻太子车骑的,居然是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均言可惜。
李启却是脸色一变,大喜踏前,抓住来人的手:「九弟,果然是你。」
李宣微微皱眉,继而凝眸轻笑:「太子殿下,臣回来了。」
至夜,东宫中,却仍灯火辉煌,处处都是掌灯的太监,只是不见两位主子。密室里,李宣已将前后经过细细说过,李启拧眉,叹息道:「果然是他……九弟受苦了,难怪我方才握你手的时候,你居然……,是不是弄痛了你。」
李宣笑道:「大哥今后千万少用些力气,我此时不比你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李启看他半晌,见他似乎浑不在意,才道:「明日,你便随我上朝,让父皇宽心。你此番大庭广众下出现,街头巷尾大概都传遍了,李绪再没法拿你怎么样,想动你估计也得避过风头等一阵子。至于暗算,他平晋王府有人,我东宫难道便没有吗。」
李宣低头道:「我想住回去。」
李启微微惊讶,沉吟片刻,「那好,我派些人去守。」说着却是沉思起来,半晌方道,「……虽然九弟你受了这么多苦,却只有你一人能证明他有谋反之心,片面之词,父皇也未必会信。」
李宣静了片刻,道:「其实……能做证也不止我一个。」
李启惊道,「还有谁?」
李宣目中厉光一闪,「当日,慕容天的师傅章天奇,曾受制于二哥手下曹子劲。他们一家还有慕容忆都逃回了江南,只要抓了回来,却也是证人。还有,那曹子劲我当日没杀他,也是想留个活口,让二哥没法抵赖。从章天奇到曹子劲,再到二哥,这一环环查过去,难道还怕抓他的把柄不到吗?不过我们想到了,二哥自然也想得到,既然要抓,那就要快,二哥现在大概也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了封口,估计第一个就是杀曹子劲。只是……他入宫不便,我们却就在宫里……总不能给他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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