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大叫,「九王爷且慢,我们家王爷邀您一聚。」
李宣道:「你家王爷是谁?」
那人行了个礼,抬头得意道:「平晋王。」
李宣冷冷笑了一笑,「是二哥。」微一沉吟,道:「你就这么回他,我知道了,明日自当拜访。」
那下人原本以为自己家主人势力通天,哪里料得到李宣言语神态间居然有些不以为然,一时语塞,隔了片刻,应声去了。
李宣瞧着他渐行渐远,原本的一脸倨傲这才褪下,微微拧眉,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李宣仅带了名小厮,赶去平晋王府。行至半路,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只听路旁有人喧哗,车渐渐慢了,吵闹声愈行遇近,居然有个耳熟的声音穿插其间,他挑起了窗帘看,却是路旁有一小贩正跟一红衣女子在争吵,引了无数人观望。
那女子背对大路,正叱道,「你算什么东西!撞了你摊子又怎么样!我没这个闲钱,要命就有一条!!」
那小贩看来是个老实人,年纪轻轻,被她这番话挤兑得满脸通红,「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旁观者也各自议论纷纷。
那女子「哼」了一声,往左右人群看了看,李宣看清她侧脸,「啊」了一声,将布帘放下,跟随身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跃下马车去了。李宣一撩一撩地拨弄那窗帘,隔了一会看一看窗外,听闻那几乎喧天的骂架声,却不动声色,也不见烦躁。
吵了一会,那女子终是不肯赔小贩银钱,那年轻小贩也不能一天不做生意,只能自认晦气,眼睁睁看着那红衣女子扬长而去,见他们两人不吵了,看倌们也各自散了伙。
马车这才再度驶动。
到了平晋王府,门房见是李宣,赶紧通报,将李宣迎入茶厅。李宣从前来此处次数颇多,只是那时两人亲如一人,哪里及得上此刻心思复杂。
那茶厅外是个小庭院,栽了几棵红枫,此时满树红黄之色,秋风一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听院后扫叶之声不绝,李宣看了片刻,一人从假山后转出,大笑着道:「九弟,别来无恙啊。」却是李绪。
李宣凝目看他片刻,见他始终面无异色,笑容不改,终于微微一笑,道:「让二哥忧心了。」
两人执手坐下,片刻后,有小厮送了茶水来,其间那沙沙声始终不断。两人就天气寒喧了几句,李宣终于不耐,道:「二哥此番派人召小弟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绪笑了笑,端起茶盅,轻抿一口,从眼帘下瞥他,「九弟以为呢?」
李宣冷笑,「小弟不敢妄自揣测二哥心思。」
李绪含笑,「九弟何必谦虚,也不是没揣测过。」
李宣看他片刻,垂下眼帘,「二哥说的是,那小弟就开诚布公、直言不讳了。我听说,二哥日前抓了些人,传小弟莫非是让小弟来瞧瞧他们的?或者说不定,二哥仍觉得小弟碍眼,今日来是想让小弟再尝杯毒酒?」
听了这话,李绪居然也脸色不变,淡淡笑道:「九弟言重了。」
李宣霍地站起,「二哥,其实你我早已翻脸,如今何必客气!现在仅你我两人,这戏却是做给谁看。」
李绪敛了笑,抬眼,他面貌俊美中含着阴郁,带笑时不觉,不笑时当真是煞气逼人。李宣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不露半分。两人对视片刻,李绪偏开头招手,身后小厮走上前,将门虚掩。李宣不知何意,警惕地退了半步,冷然道:「太子殿下今日约我一同入宫,我已告知他自己即在二哥府内,想来他即刻便到。二哥你以为到如今我还能不防着你么?」
李绪也不答话,只侧耳倾听。李宣看他动作古怪,不由也住了口,门外哪里有什么声音,不过是那扫帚扫叶之声愈来愈近。李宣听了片刻,心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觉出了他的用意,急步走到门前,从门缝中看了出去。
这一看,却是浑身一凉。
门外扫叶之人身材修长,一张脸俊朗端正,神情冷淡,正是自己久寻不见的慕容天。这一下李宣哪里还能冷静,伸手便去拉门,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按住了门页,转头,正是李绪撑在门上,斜着眼瞥他。见他看向自己,掉头过来,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另一只手却在颈间横横划了一下,动作俐落,竟似刀劈,做完后看了看门外。
李宣怔住,哪里还敢再有动作,不禁缩手,微微偏头,从门缝中看慕容天一下一下低头扫着,那身影魂牵梦绕,此刻仅几步之遥,偏偏却是不能得。
痴望了半响,竟是连牙关也咬出血。
只听李绪在耳边轻声道:「我找你来,就是喊你瞧瞧他,顺便劝九弟行事收敛些,别老跟太子一流混一起,否则这辈子就再没瞧见他的机会了。」
李宣猛然回头,一双眼怒气难遏,李绪笑吟吟端详他片刻,「我看九弟心中不服得很,或者也让他尝尝『酒散』?难保他运气不比你差,也能无端地解了这剧毒,九弟以为如何?」
李宣闻言一惊,收了视线,强定心神,半晌才慢慢道,「……二哥你多心了,小弟怎敢不服。」
李绪轻笑不答,也偏头从那缝隙间看着外头身影,他越是不说话瞧着慕容天,李宣反越是心惊胆寒,却明白自己愈显得在意,反更对慕容天不利,只得咬牙不语。这一刻,居然无穷无尽,不见终期。
终于那沙沙之声渐渐远去。李绪伸手开门,阳光涌入。李宣看着已清扫干净的庭院,僵立原地,脸色苍白,半晌不能动弹。
「太子殿下也该到了,你去吧。记着我说的话。别妄想合着太子来搜人,你也该想得到,」李宣怔怔而立,李绪搂着他肩头柔声道:「我若是有个万一,当然是要拉着你心上人垫底的。」说罢,将他推出房门。
李宣不备,被门槛绊住,脚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低头撑着膝盖,半晌才抬身。
◇◆◇
夜间,月生清辉,悬于高空。
二更梆响,习习秋风,居然显出一丝寒意。倏然,墙头探出个人头,又往回缩了缩,环顾一番,才跃了进来。远处传来纷杂脚步声,乃是护军巡逻经过,那人躲入树影。
护军过后片刻,有丫鬟拎了食盒路过,却被猛然窜出的人影捂口拖入树后。那了片刻,微闻暗处衣物悉数之声,那丫鬟又拎着食盒而出,面貌隐在暗处,似无半点异样。
那丫鬟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居然对道路不是很熟,行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间柴屋外。环顾四周无人,丫鬟放下食盒,欺近窗子,点破窗纸,往内窥视。那屋内也没燃灯,一片漆黑,哪里看得清究竟。
丫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就着屋门上的铜锁,一把把套试,正取到第五把,身后突然一片光亮,一转身,一队护军燃了火把,静静看着她。
暖黄火光照到那丫鬟脸上,闪耀不定,那张脸俊俏艳丽,微显惊慌,居然是眉儿。
眉儿被缚着推远,屋脊上却站起另一个黑影,思忖了片刻,往那一干人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女孩子?是什么人?」顾小环立于案前,微微沉吟。此时已近天明,燕子轩内各处均黑灯瞎火,仅她房间还亮着烛光。
「我已经派人去查这女子的身份,看是哪一路人马。不过也好,这一来,我们却得知了慕容公子被关押之处,倒省去诸多麻烦。」小蝉一身夜行服,站在她身后。
顾小环颔首,静了半晌,叹道:「慕容一家当初有恩于我,是我消息有误,方累得公子坠入敌手,如不救了他出来,我将来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张郎。」
小蝉抬眼看她,不语。
◇◆◇
「眉儿!」「眉儿!」
方磊阿落见到被押入的人时,都不由得惊呼出声,慕容天亦是吃惊抬头。
这石牢甚大,但此刻却只用了两间,对面关着章家三口,这一间则是押了他们三人和慕容忆。眉儿被推到对面那间,方磊阿落一齐扑到铁栅上,震落一地灰尘。
「你怎么又来了!你蠢啊你!!」阿落一反平日里的俯首称臣,居然有些愤怒。方磊道,「不来也已经来了,不用再说了。」眉儿怒道:「我想来就来,关你屁事。你们俩不是扔了我一个人不理吗,还有什么资格说话!!」她的气势却比那两人高了不知多少,阿落忿忿低头,喃喃几句,哪里敢再还口。方磊只道:「眉儿,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慕容天听那三人吵闹半天,叹息低头。眉儿才转头,「师傅,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慕容天点头,「你说。」
眉儿顿了顿,轻声吟道:「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慕容天一震抬首,两人对视片刻,均把视线移到廊中两名守卫身上。
眉儿道:「不是看到,是今天我听人说起,觉得好听,特意告诉师傅。」
慕容忆轻声:「哥,你和这位姐姐……」慕容天一怔,连连摇头,思忖片刻,面上不禁微笑。那方磊阿落却听得醋意蓬生,连声叠问这句子的含义。眉儿不耐,「诗就是诗!!你们没学问不懂就算了!」
栏外守卫被这三人吵得早是头昏脑涨,十分不耐,厉声喝道:「别吵了,都给老子闭嘴!」
对面章天奇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
「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次日,在屋中踱步吟着这词沉思的,竟是平晋王李绪。他身前垂手立着的,却是本该在监牢中的章天奇。
「那女子说,是她昨日听到的?」
章天奇低眉顺目,「是。」
李绪微微颔首,继而一笑,「对了,当日曹公公为求宝藏,手段狠毒,居然连你幼女也不放过,如今本王已杀了他为你报仇,你可觉得解恨?可要人头做证?」
章天奇一惊,跪倒在地,「章天奇不敢,多谢王爷厚恩。」再抬头,已经汗湿重衣。
「你既然已献了藏宝图的诗句给本王,本王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你又何必客气。你既投诚,将来本王自不会亏待了你。」李绪挥手,便有人上前押了他出去。
李绪目光一扫,唇角微挑,轻笑:「我就道九弟不会甘心,果不其然。」
第十九章
李绪每日里派了慕容天打扫庭院,也不派人守着他。慕容天知他仗着手头人质,总归也不怕他逃走,心中苦笑他此招确是让自己诸多顾及。众多人中,只自己能每日出去见见天日,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这日,他扫到书屋前,偶然抬头,却见匾额上,以隶书写就「逸堂斋」四个大字,不由楞住,这几个字却是分外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了片刻,才记起当初在洗墨山庄,李宣触动的机关上做遮掩的那幅画里,却提了逸堂斋散人这五个字。此刻他已在平晋王府,自然明日这五个字和李绪该有着莫大关系,怔怔看了半晌,满怀疑惑而退。
到了午间,趁守卫出去用餐,才问章天奇可曾听过这个名号。
章天奇吃惊看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天儿,你难道从没想过,为我们带来无尽烦恼的这张宝藏图,原本藏于宫廷。想那庙堂高远,我和你爹一介草民,怎么会知道这图的存在,怎么又有本事在偌大的宫廷中找了它出来呢。」
慕容天瞠目,他幼时于一次偶然机会瞧见父亲藏图,是以得知家中有此物。后来李家兄弟不择手段要得这图,他只觉烦恼,苦于无法脱身其间,对图的来源却是不曾想过这么许多。
章天奇叹息一声,「其实,这张图当日并非两人所盗,参与其间的还有一个人。你可还记得,我曾给你一张地图,要你去找洗墨山庄的主人?」
慕容天点头,「在那里,我遇到了曹子劲。」话说出口,才想起在那里遇到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章天奇抬眼,思绪纷飞,遥想当年,「第三个人叫曹子如,是曹子劲的弟弟,也是洗墨山庄庄主。当日在武林中,亦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与你爹的名气武功难分高下。二十多年前,那张藏宝图被皇上赐给了一名贵妃娘娘,此图名为藏宝,其实无人能解,但据说所藏宝物之多之奇让人匪夷所思,得之则富可敌国。曹子劲在宫中当差,无意中得知此图的事,说给了曹子如听,曹子如一时好奇便找了我和你爹。其实我和你爹那时都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你爹更是家底艳厚,根本用不着这图。可那曹子如设了骗局,拿了话激我们,说是要比一比到底谁能先盗得此图,谁若是不敢,那便是自己服输了,还道盗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便是,于人于己也无损害。我们当时一时气盛,便糊涂了,答应这比赛。」
说着,叹息一声,半晌不能开口,目光迷离,似是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那一夜,慕容白与自己盗了宝图,却适寻不见同来的曹子如,他们原本约定看过图之后,便可将图归回原处,可不见对方,这约定便不算完,自然无法还图。
慕容白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把图带回客栈。两人彻夜未眠,等到清晨,那曹子如才回了,背后负了幅山水画,上面题款为逸堂斋散人。两人都觉奇怪。三人把图对过,曹子如也失了先前傲气,俯首甘拜下气。原定是夜间就将图还了回去,可还不待暮色来临,却遇官兵来搜寻,言宫中宝图被窃,正在抓紧盘查,三人都知闯了滔天大祸,可此时势成骑虎,只得带图潜逃。
后风波平息,曹子如建了洗墨山庄,突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慕容白收了图,众人均以为此事已成悬案,今后再不会被提及。
可某一日,曹子如突然到访,找了章天奇,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了两句口诀。
慕容天惊道,「那曹子如竟然如此聪明,猜透了宝图秘密?」
章天奇笑,「确是有人猜出了那秘密,不过聪明的人不是曹子如,却是当初持宝图的那位平贵妃。」慕容天皱眉,不解其意。
却原来,慕容白两人盗宝的那一夜,曹子如偶遇当日已失宠的平贵妃。两人一见之下,居然天雷勾动地火,做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平贵妃平日无事,终日拿着自己得宠时受赐的那张图把玩。这女子天资不凡,这么终日琢磨,居然给她找出藏宝之处,做了首四绝,暗喻地址,题了前两句在图上,后两句却是于曹子如临行前,告知了情郎。
曹子如那夜背负的那张图,是平贵妃所赠,那逸堂斋散人五字,乃是平贵妃的号。
慕容天道,「那图我见过,笔触粗犷,不似女子所为。」
章天奇道,「那画是曹子如做的,平贵妃题了诗,留做纪念。这两人一生只见过那一夜,可曹子如却记了她一生,听说后来平贵妃天妒红颜,也没活多久。」
诸人均唏嘘不已,只觉天意弄人。隔了片刻,章天奇才道:「可也是这幅图,让他哥哥曹子劲觉察到宝图下落,告知了他的主子李绪,惹来了后来这许多腥风血雨,亦送了他自己性命。我当日给你那地图时,原盼他能助你一臂之力,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蹊跷,似乎这事跟当年有些关联。可你刚走几天,曹子劲就来了慕容山庄,说他弟弟冥顽不灵,不肯交图,已没了性命,这时候想起来,也许你去的时候他就已经遭了毒手。」
慕容天这才明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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