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店铺(1)
菲尔丁的日记1949年11月19日
亲爱的斯莫尔伍德:
也许你还不知道,在加入联邦6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圣约翰斯。确切地讲,如今,往事已恍若他乡。
记得大概是在纽约吧,你曾提议让我像鲍斯韦尔写约翰逊那样 ,给你的一生记笔流水账。即使现在,尽管对你很了解,我好像还是难以相信你说那话是当真的,不过确实如此。而且我当时笑的时候你很生气。
跟从前一样,我走得很远,不过花的时间也更长。周日下午去看的地方都是以前去过的。呆在屋里一周都回忆不起的往事如今潮水般地涌来。
我去看了把城市与海隔开的眉脊山,还想起了你。5岁时我问过父亲,那河叫什么?就是从城市和眉脊山中间流过的那条河。叫沃特福特?他回答。我说:不是,是那条大河。当时我是指那片港湾。
我走到港湾的西头,那里曾经是煤炭码头和车库。我喜欢回忆如今矗立着建筑的地方曾经是什么,如今啥也没有的地方曾经有过什么。年老者的嗜好。可我还不到50岁呢!你知不知道,从双坡屋顶的房屋那儿起,就能看出1892年的那场大火烧了多远。
我沿着河边散步,看着葡萄牙白色帆船上的那些想家的渔夫们在码头的步行道上踢球。球从钢铁船身蹦回来,掉进了港湾。
斯莫尔伍德,我一直在回忆这城市。1900年,圣约翰斯有4万人口。假如从那时起,这城市照同样大小的其他城市的那种速度成长的话,那这里应该就有50万人了。可即使现在,这个城市依然给予了大自然一席之地。
可从前,这里完全不是这样,这城市,属于你,也属于我,从前你也许会说,更属于你。我出身于你父亲称作的〃上等好肉〃,你来自于我父亲称作〃下脚下水〃的地方,你想象不到说这话时我父亲充满着怎样的感情。
牲口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和声音到处都有:牛、羊、鸡、马、狗。
像如今城里乱跑的猫,山羊随心所欲到处游荡。如果它们在某条街道多逗留一会儿,就会被视作〃走失〃而被别人〃认领〃。不过,站着等着被人拴走的山羊并不多见,因此,这些山羊几乎全都是公共财产。人人都挤它们的奶。对于孩子来
说,出去挤羊奶与出去摘浆果没什么两样。他们手里提着桶追赶山羊沿沃特大街一路跑来;冬天,他们捧着锡罐,口渴般地猛喝热乎乎的羊奶,这些情景屡见不鲜。
我很害怕碰见扫大街的,那些男孩挥着白桦扫帚聚在十字路口等着人们横穿街道。他们在我和父亲跟前倒退着,低着头,疯狂地扫着尘土或积雪,为我们扫出条路径来。等我们走到街对面,父亲总是塞给扫地的男孩一个便士,有时更多,这要看这个男孩看上去有多穷。接着,为别的过路人,这男孩又沿着那条为我们扫过的路径扫回去,再多余地扫上一回。我不懂,其实那是一种变相的乞讨。在城里同一条街道上,我们活像冰上溜石,也许会被同一个长相很凶的小男孩扫上五六次,我觉得这男孩专挑我父亲,令我气愤的是,他不为那些衣着寒酸的人扫路。
我最怀念的是那些马。马被汽车代替了,街道被铺过了,渐渐地,城市的声音变了。
我记得外面漆黑的时候一匹孤零零的马经过房子时发出的响声。还记得天冷时马的鼻孔发出的两缕热气。如今,这情景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早晨一觉醒来,街上汽车代替了马匹。
也是在这些街道上,我见过转动着阳伞、挽着头戴黑色高帽的男人胳膊行走的女人。还有光着溅满污泥的双腿,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玩〃跳房子〃游戏的孩子。
还有小心翼翼从纽曼酒厂滚出一桶桶波尔多红葡萄酒的男人,那些桶跟压路机的滚筒一般大小,储藏在矿井模样的地窖里,男人们把酒滚到驶往波士顿和纽约的船上,运给那些〃流亡〃海外的上层人士喝。我父亲每天也喝上一杯纽曼葡萄酒。
偶尔,木制的水车沿街驶过,箍着裙撑的女人腰间别着水桶,跑去取水。我总是惊讶地望着那些腰间套着裙撑别着五六只水桶步履蹒跚从面前走过的妇女。
还有咸鱼的气味,我也很怀念,尽管受不了那味道。港湾外面靠水的那几百英尺的地方没了满地的鳕鱼,海港街的库房里也不像从前那样鳕鱼摞得老高老高。船桅一样的撑杆撑起的晒鱼架拱在几条街上,上面摊着晾晒的咸鳕鱼,下面,在散发着臭盐水的遮蔽处,当汽车从雨水中穿过时,人们在下面躲雨。
那座港湾。我喜欢那港湾,这种喜欢只有孩子才有,对他来说,那地方无非是个散步的地方。我记得那港湾的景象:挤满了光着桅杆的纵帆船和矗立着四个烟筒的蒸汽船,这种船的主桅很高很高,只得从外国进口。如今,这里只有钢铁造的船了,时而有艘高大的轮船载着游客和儿童,船帆闪亮,松木发光,一点不像过去的那些大船。
那些纵帆船真多,当它们放下船帆时,港湾便成了一片矛一般桅杆的丛林。
雨后,纵帆船总要展开船帆,晾干帆布,一支鼓满风帆却静止不动的船队,整个港湾变成一片噼啪作响的帆布,一英里外也能听见。那些船帆真高,要是不那么透光的话,它们傍晚投下的阴影定会遮住半座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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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店铺(2)
然而,即使在傍晚,在清晨,太阳也会透过船帆,把琥珀色的光线投到港湾,投到街道。20年了,这光线我再没见到过。
沃特大街从头到尾整条街铺的都是把人簸得耳晕目眩、把轮子颠得嘎吱作响的鹅卵石。这是唯一一条铺过的街道。其他街道都是泥路,泥坑很大,有些甚至还给取了绰号。夏天,为了压压尘土,至少从理论上讲为了不再产生更多的泥坑,主要街道偶尔铺些沥青。干燥的日子里,尘土覆盖着所有的东西,俨如果霜。假如没风,城市上空会形成一团黄色的尘云。你曾告诉我,你父亲从眉脊山往下看时,总是带着快活的口气谈论那团尘云,用同样的口气,他还谈起这件事:当人们给圣约翰斯街铺沥青时,那气味臭得〃上等好肉〃人家简直没法开窗户。
整座城都散着味。沥青和尘土,马粪和松油,还有鱼、盐、舱底水混杂在一起的臭烘烘的气味。工厂、炼炉、船上锅炉间烧炭的气味。整座城都在响。那是挣扎着爬上山朝罗林十字街驶去的有轨电车碾出的声音。
在帆船的绳索当中,鹦鹉在咯咯咯地叫。这些船载着沉甸甸的朗姆酒从牙买加和巴巴多斯驶来,又装满咸鱼离去。
我记得一群群海鸥尖叫着在男人们的头顶上盘旋,在街巷里,在沃特大街和海港街之间所谓的〃羊肠小巷〃里,他们站在桌前拾掇海鱼,海鸥俯冲下来,啄着依然拿在他们手上的鱼的内脏。
因为是外科医生,我父亲自己拾掇鱼,不承认这样做是因为没有拾掇的鱼价钱便宜些。我记得有一次他双手抠住一条鳕鱼的鱼鳃,拖着走来,这条鱼真长,尾巴拖在地上,在我们身后的人行道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粘液。他好不容易把鱼拖到车边,放在事先摊开的纸上,量出这鱼有四英尺长,说这鱼肯定有100磅重。〃比你还重。〃他说。我打量着放在车上的鳕鱼,下颚处的几条触须像胡子,皮肤上的黑点眼球一般大小。〃只有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我问。〃我们不吃,全部给医院送去。〃父亲回答。
过去,我经常站在卧室窗户前,欣赏着慢慢降临到这城市的暮色,看着墙板房子渐渐褪去,仿佛它们的亮光是从里放出来的,等最后一缕慢慢渗出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每天,这景象都这样。每天,像这样的景象还有成百上千,枯燥得让人惊讶,让人疲惫。
斯莫尔伍德,当时的情形就这样,不是300年前,而是20年前,一代人的时间。
写这篇日记,我仿佛是在跟人们道别,仿佛他们就睡在隔壁屋里,等早晨我离去之后会读到我写的东西。
要确定何时发生了何事,那是不可能的,有时,要记住事情发生之前的生活状况也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们读书时这城市的情形,这就是它当时的模样、气味和声响。
可是,在我们之间发生那件事情之前,在我们相见之前,这城市是个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感觉,我们无法记起,如同刚刚诞生的我们无法记起自己的感受一样。
我是个纽芬兰人,年近46岁了,那些原本要推选我的人知道我这人是最没资格被人写传记的,然而却有人给我写了部传记。
我生于1900年的圣诞前夜,基督诞辰的前一天,新纪元的前一周,母亲因此相信我命中注定会飞黄腾达。在家里13个孩子中,我排行第一,排行最后的也是在圣诞前夜出生的,当时我已经25岁了。〃13,倒霉的数字,倒霉的一窝。〃父亲说。
没人称我父亲〃查利〃,大家都叫他〃斯莫尔伍德〃。他讨厌这名字,我想是因为这名字使他想起自己是某某人的儿子,而不是自我造就的。
高中毕业之后,父亲怀揣着梦想去了波士顿,但回来时却一贫如洗。此后他在自家办的鞋靴作坊干了一阵,用他的话说,〃是在老头子的靴子底下干活〃,这话既指我祖父,又指那只上面写着斯莫尔伍德名字的硕大的黑靴子,它悬挂在一根铁棒上,插在海港入口处高出水面10英尺左右的峭壁上。祖父这样做是为了让目不识丁的渔民知道斯莫尔伍德靴子的存在,知道沃特大街上有家店铺和作坊,门前木板铺就的人行道旁,在一根柱子上,还悬挂着一模一样的靴子,只是小些罢了。
父亲憎恨在黑靴子下度过的每一分钟,一是因为他得在他父亲手下干活,祖父早就预言他会〃夹着尾巴〃从波士顿回到圣约翰斯的,二是因为他认为做生意是世间最不体面的谋生手段。后来,他找了一份至少让他自以为能自给自足的工作…木材记账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泊港船只的甲板上走来走去,统计船上装载的木材。他在货舱里进进出出,用他所谓的〃挣饭棍〃敲着一堆堆的木材。之所以叫〃挣饭棍〃,是因为他还把自己的午饭和其他杂物绑在上面,早上担在肩上去码头。那是根两头一样宽的竹扁担,即使没挑着什么,他还是随身带着它,用做特大号的拐杖,不过,加上他长长的头发和拉碴的胡子,这拐杖使他看上去活像个挥舞魔杖的先知。
他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薪水大部分都花在一瓶瓶廉价的西印度朗姆酒上,那是他从外国水手那儿买来的。酒醉之后,他会在家里东游西荡,咒骂、嘲笑斯莫尔伍德这个名字。有人曾经告诉过他,或者他曾在哪儿读到过,〃斯莫尔伍德〃这名字源自盎格鲁…撒克逊语,意思大概是〃寸木不生〃或〃不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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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店铺(3)
〃对纽芬兰来说,这倒不是个糟糕的名字。〃他说。
酒醉时,父亲的口才出奇的好,尤其是讲到他自己和命运对他的极度不公时。〃我本该留在波士顿的。〃他说,〃天哪,究竟是什么让我离开那片富庶之地回到这块被上帝抛弃的城市,靠一个只因在海港入口处挂了只大黑靴而出了名的老头过日子?〃
我们经常去沃特大街的鞋铺。祖父戴维·斯莫尔伍德是个身材矮小、眼睛很亮的老头,在店铺里总穿着燕尾服,胡子特长,看怀表时得把胡子捋到一边。对待顾客他总是小心翼翼,卑躬屈膝,这让我为他感到有些难过。我觉得他生来就是管店的。我从没见过父亲跑前跑后,手里拿着鞋拔子,像我祖父那样,给人拿试穿的鞋,跪下来托着别人的脚把靴子套上。(父亲说老头子的手上总有一股别人的臭袜子味。我母亲却说他的皮夹子里有别人的钱币味。)只要顾客穿起一双鞋或靴子试着来回走动时,祖父总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亦步亦趋,人家转身他也转身,人家停下他也停下,热切地一会儿看看顾客的脸,一会儿看看他的脚。
我们从来不缺的东西就是靴子和鞋,因为几乎不花什么钱就可从店铺拿来几双。
在街坊里,要认出斯莫尔伍德家的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衣衫褴褛,但脚下的鞋和靴子却极不协调地又新又亮,为此我们没少被别人取笑,尤其是当我们大家一齐换上新鞋的时候。
父亲从不利用家庭的这个特惠,而是常年穿着同一双靴子或别的鞋,等到不得不换新鞋的时候,他也是去自家的竞争对手哈蒙德的店里全价购买。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印象是,他那双破破烂烂的鞋,那双补了又补的长统靴,在门厅里总是放在离我们的靴子很远的地方,俨然是一种抗议。我们总是革履崭新,而他却总是破屐烂履,这使他与我们很不一样,我们孩子们觉得这很滑稽,可母亲却说这很丢脸。
对父亲来说,那只黑靴子犹如女巫,晚上,他的梦里满是靴子,白天讲出来好像滑稽可笑,但经常令他夜不能寐,害怕睡着了又做起梦来。他常给我讲那些梦,讲他梦见峡口处吊在铁棒上的那只靴子在风中摇晃,犹如靴子形状的钟铃,死寂中透出不祥。有时候又像是靴子形状的墓石。
一天,母亲说他梦里〃醉酒的杯子比靴子还多〃,父亲笑了,整个下午转来转去嘴里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在称颂她的风趣。不过,那天晚上,他迟迟未睡,声称〃家里常烧的可燃物〃快完了,他要准备烧靴子了。
〃烧吧,烧了还会有的。〃母亲说着,心想〃你敢?〃。不料他真的动手了,用靴子点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每烧一双他都要宣布被送进火焰的是谁的靴子:〃我现在烧乔的长统靴了。我现在烧赛迪的鞋了,有铜扣环的那双。〃
当皮革燃烧的气味飘到楼上时,母亲说:〃我要去告诉你老爸。〃
清晨,我们脚下穿的所有东西只剩下壁炉里的一堆烧焦的鞋底了。父亲甚至把我们放在炉边以便清晨下楼吃早饭时穿着暖和的拖鞋也烧了。唯一没烧的是他自己的靴子,母亲起床时他早就穿着它去干活了。母亲把自己那双拖鞋藏在床底,因而幸免于难。隆冬腊月,她穿着双拖鞋一路走到沃特大街的鞋店。那天晚上,一大包的靴子、鞋子和拖鞋被送到了家门口。父亲回来得很晚,后悔得要死。他把赛迪抱到膝上,对她说烧了她的小靴子他感到抱歉,说得她都哭了,不过白天她还很高兴,光着脚丫被困在家里,无论如何只好逃一天学了,跟我们大家一样的高兴。整个晚上,父亲一脸恭顺、腼腆地坐在沙发上,呆望着炉火。
母亲总是预言父亲不久会消失。她从没见过哪个酒鬼不会一走了之的,迟早会的。她说她心里清楚,终有一天他会屁股一抬离开我们,时间不会太久了,从前她见过这样的男人,父亲正在显露所有的迹象。
〃终究有一天早晨,你会走出这家门,我们会再也见不到查利·斯莫尔伍德了。〃
〃也许会的。〃父亲的回答引得我们这帮小孩大哭大叫。
〃你要是走了,我不会想你的。〃母亲说。
等我们都上床了,父亲便开始唱《去蒂帕雷里的路很远》 和他能想到的其他离别歌。
〃你可听见,我的明妮·梅?明天一早我将离去。〃
〃我咋没听见?〃母亲回答,〃蒂帕雷里,明天一早你快去。〃
〃暮色苍茫晚钟迟/黑幕将至夜深沉/待到吾等登船时/休要悲叹离别恨。〃
〃不会的。〃母亲说。
不喝酒的时候,父亲乖乖地、静静地坐在房子里,时不时地发誓说自己绝不再喝了。〃孩子,〃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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