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房子排列在没铺过柏油,满是坑洼而泥泞的街道旁。
一排排密密紧挨的房子看上去极像汽车旅馆。
各幢房子被刷上颜色各异的油漆,面对面在起伏不平的高尔街边一路蔓延。
我们结婚后一年,三个孩子中的老大拉姆齐·考克·斯莫尔伍德出生了,是个儿子.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他着了迷,着迷于他的存在,着迷于看到他在克拉拉怀里或者婴儿床上的样子。
在我一生中,一直把生孩子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的童年充斥着哇哇啼哭的婴儿。
他们的哭声和着呜呜的风声,简直成了气候的一部分。
但是,我从不认为自己或我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个是父母双方结合而成的。
我一直把我们斯莫尔伍德家的孩子,至少在肉体上,视为母亲的产物。
他们的性格虽然在父亲的〃运动〃过程中形成,却并未受他任何影响。
但是,小拉姆齐身上的每个部分都不可否认地充满克拉拉和我的影子。
但是,想到自己不是自己,而是源于明妮·梅和查利·斯莫尔伍德的共同产物,我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又非常气恼。
我告诫自己,不要太过喜爱拉姆齐忘却了自己的目标。
对这个目标,我唯一能拍胸脯打包票的是,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或疼爱老婆的丈夫是不可能完成的。
不久,我又开始继续几乎完全独立的生活,把克拉拉一个人连续几天,甚至连续几个星期丢在家中。
我自己一边工作一边旅行。
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我,比我父亲好不到哪里去,就算养家糊口方面也比他强不到哪里。
我收入的大部分都用于报纸出版,其目的也是为了促进自己事业的发展。
菲尔丁的日记1928年5月27日亲爱的斯莫尔伍德:他爱她,他不爱我。
他爱我,但是他娶了她。
我见到她了,斯莫尔伍德,确切地说是碰见她了。
一天我正转弯拐到沃特大街上去,撞到了她推的婴儿车上。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我在报纸上看过你们的结婚照,知道她叫克拉拉,我几乎脱口而出。
见到婴儿车时,我着实大吃一惊。
起初我以为你会和她在一起,以为你可以看见我和你们约瑟夫·斯莫尔伍德一家三口见面的场景。
那时我一定得叫你约瑟夫·斯莫尔伍德,或者你甚至可能介绍我和她认识。
街上熙熙攘攘非常拥挤,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身边并没人陪伴。
看到我如此吃惊,她一定很疑惑。
但当她看见我的拐杖,注意到我的瘸腿,就马上向我道歉,那样子像是在说,就算是推着婴儿车的妇女也要给瘸子让路一样。
但有一点根本不合常理…无论是她的语气还是她的脸上都没有显出丝毫傲慢。
我相信,在我的生命里从没遇见过一个脾气比她更好的人。
她很慌乱也很窘迫。
〃我应该看着路。
〃她说。
〃不,〃我说,〃都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的错。
今天是星期天,我的休息日。
起床后我比平时更早开始喝酒。
〃希望没有吵醒孩子,〃我说。
她说她反倒希望我把他吵醒,因为这孩子白天睡不够晚上睡不着。
我不禁说道:〃这孩子可真合我心意呢。
〃她把这话当做打开话闸的讯息,所以我这会儿只好想办法怎样脱身。
我完全能想象她会怎么向你描述我,而从她的描述你就会猜到是我。
她也谈到你了。
她提到〃我的丈夫〃时仿佛她已经乐意地听任所有丈夫都恶名昭彰的事了。
一个不习惯孤独,特别是婚姻孤独的女人。
这份特有的孤独我在不计其数的妇女身上感受到过。
好像在她孩提时代,父母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或者是她没有体会过任何事情能为她今天尝到这份孤独做足准备。
她在期盼什么?重姓她做姑娘家时的姓。
三年后再回圣约翰斯,感觉依旧那样清新,依旧那样挂念着格雷斯港口。
我想我倘若和她聊聊,看看婴儿车里的孩子,我们最终一定会一起去喝茶或者是去散步。
但是,事实却恰恰相反。
我打断她,告诉她我必须去别的地方,并希望她的孩子不久就能乖乖地在晚上睡觉。
也许我太唐突。
我几乎要哭了,不仅仅是因为一些连你也清楚明白的原因。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她,推着婴儿车。
有时候身边还有个男人和她一起散步。
那一定是她的兄弟,因为他们俩非常相像。
但是我相信,她并不会介意身旁经过的陌生人把他们当做夫妻,以为是一对小夫妻带着孩子星期天下午出门散步…那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婚姻。
。。
菲尔丁(2)
我看见她往娘家写信,这让她听上去多少有点凄凉,可同时又赦免了所有对你的责备。
这些信显然表达着希望被邀请或者期盼访客的愿望。
我确定她并没有看见我。
我熟悉她的路线,所以有意避开。
我知道她一定记得我,一个她曾经撞上的瘸腿女人,一张熟悉的脸庞。
谢天谢地,你从没和她一起出现过,虽然我也为她感到很难过。
我看得出她在意这一点,但是在程度上及不上我母亲。
又或者她其实也非常在意,只是她爱你的程度超过我母亲爱我父亲。
或者与我母亲不一样的是,她永远不会离开你,斯莫尔伍德。
我在她的眼中能看出这一点。
我很好奇她又会在你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呢。
冬日的一天,我走在达克沃斯街上,全神贯注地想着去哪里弄钱养家糊口。
我盯着前面一个瘸着腿快步走着的女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菲尔丁。
她的胳膊底下夹了一叠书,是菲尔丁,绝对不会错。
她的背比上次看到时更驼,腿瘸得也更明显。
我喊了好几声,但她并没扭过头。
我跑过去追上她。
〃菲尔丁!〃我说,〃难道你没听见我叫你吗?〃〃听见了。
〃她回答道,〃但我只能走这么快了。
〃〃你还住在十二英里房里吗?〃我问道。
〃没有。
〃她说,〃我现在住在三分屋里,考彻尔街上一流的建筑。
和一窝没加入工会的妓女一起住。
〃〃你丢了工作?〃〃没有。
〃她答道,〃我知道工作在哪里。
两个月前,有人从我手中夺走了它。
〃〃你丢工作不是因为工会,〃我继续说道,〃你丢工作是因为你没加入工会。
〃〃斯莫尔伍德,〃她说道,〃难道你就是命运的力量,我所有的反抗都是白费力气?如果你是,你现在就告诉我一声,我毫无遗憾一枪崩了自己。
〃她环顾四周的商店、轿车、有轨电车,还有穿梭的马车,用疑惑的神色审视它们,仿佛很诧异为什么人们还陷在她早已放弃的物质追求里无法自拔。
〃你有没有找到别的工作?〃〃我跟你说过,有各种各样适合隐居的工作正等着我…灯塔看护员,气象观察员,电报员……〃〃你还在写你的历史书吗?〃〃很遗憾地告诉你,不管何时你问我这个问题,答案都是肯定的。
〃〃我猜那里面写到我了吧?〃〃为什么要写到你?〃我极力压抑住心中想掉头就走的欲望。
〃如果你能写历史,那就还能再为报纸撰稿。
〃我说,〃比如,我的报纸。
〃〃你的报纸?你是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的生计要仰仗你的事业?〃〃我给你提供一个工作。
〃〃从隐士到记者…〃〃你不必做记者。
你可以只写写评论、专栏,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身子一歪靠在一家店面上,用审视的目光俯视着我。
〃我不必处理任何事,诸如拟合同,主持采访…〃〃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家里写作,只要你的稿件能及时送到我手上。
〃菲尔丁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尽管她列出不计其数她不要做的事(不做东,不做西,不做这,不做那……),还有一旦提及加入工会,她就走人。
对她而言,十二英里房是介于密室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过渡房,是她结束两年地狱生活后重新回复安定生活的地方。
因为她曾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又亲眼目睹许多人的死去,她似乎已不再相信自己的死亡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但是,倘若她想日复一日生存下去,就必须相信这事仍然是悬而未决。
她通常能及时将稿子交上。
但据我所知,她几乎酒不离口。
每天,一个大约12岁的孩子会将稿子送到沃特街上一个被我称为〃新闻室〃的小屋里。
根据菲尔丁的要求,我从她微薄的工资分出一些支付这个孩子的劳动。
接下来的几年,我组建的系列报纸上都发表了她的作品。
她以雷·乔伊的笔名创作。
我和她的雇佣合同中有条规定,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身份。
我非常惊诧她能欣然而努力地创作我所需要的宣传材料。
她撰写重要的社会主义评论文章,辛辣地批判每一个我认为应该被辛辣批判的官员。
神秘的雷·乔伊在各类左翼分子中颇具人气,搞得我常常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雷·乔伊。
菲尔丁答应,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这么做。
我把她愿意动笔工作归结为她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
我明白,她根本不相信这些宣传的目的,也不相信宣传能起什么作用。
正当我为自己的英明洋洋得意,却没发觉在大约三年时间里,菲尔丁还以哈罗德·普劳迪为笔名,为另外一份首要的与保守派对立的报纸…《公报》撰稿。
这事后来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菲尔丁在一份报纸上攻击她自己在另外一份报纸上表达的观点,发动这场属于她的两个虚构自我之间的战争。
一星期又一星期,乔伊和普劳迪铆足全力对抗彼此,如火如荼地谴责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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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丁(3)
人们买我们和《公报》的主要原因,就是想看看乔伊是怎样反驳普劳迪或者普劳迪怎样回击乔伊。
她从另外一个出版商那里也得到和我同样的承诺,就是对她的身份保密。
这一点,直到这个出版商向他认为信得过的人透露了哈罗德·普劳迪的真实身份后,这个人又把这条消息告诉了我,菲尔丁才被揭露出来。
我打电话给那个出版商,告诉他乔伊就是普劳迪,就是菲尔丁。
我们在同一天解雇了她。
我带着愤怒,直奔她在考彻尔街上的公寓,告诉她被解雇了。
她对我说:〃我早料到这事迟早要来。
〃但眼前她居住的地方几乎使我改变了主意。
屋子的外墙漆成墨绿色,边缘上点缀着白色…或者至少可以说,这房子曾经漆过这些颜色,但是现在油漆大部分已剥落,只剩下掉色后灰色的墙面和黑色的毡顶。
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这屋子先前的结构和特征,因为它在不断地扩建。
现在,整幢房子已经成为一个任意扩建的大杂烩,上面有足足一打的门和为数众多的楼梯。
只有从里面看才能分辨出这幢房子原来的建筑形状。
菲尔丁住顶部。
仄仄阴暗的走廊尽头,朝港口和眉脊山的房间就是她的。
房间是原先主人的住宅区,数得上是这个被称为考彻尔的地方最上等的房间了…唯一一间装有浴缸和水槽的房间。
寄宿公寓的走廊永远都不会随天气变化或时间推移有所变化。
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太阳光穿透走廊尽头的小窗户才能略微驱散将这份时间推晚的阴暗。
她门口堆了一摞报纸。
开始我以为它们已经堆了好多天。
看到五花八门的报头,我才意识到,她订了全城所有的报纸,包括《公报》和我的。
对我来说,每每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被出版,心里总会一阵兴奋。
我实在不能理解,她怎能将自己写的专栏弃于一边不闻不问。
我敲敲门,门上有个标牌写着〃密室〃。
密室!〃就扔在地上好了!〃菲尔丁从里面吼道,但现在早已过了送报时间,就连最新的晚报也早送完了。
〃是我,乔·斯莫尔伍德!〃我喊了一声。
里面传出一阵舞台后台般的混乱声音,夹杂着急促跛行时发出的嗒嗒的沉重脚步声,还有沙沙的翻阅纸张声,混着抽屉开合的啪啪声,仿佛要我知道她在藏些东西。
最后,门终于开了。
〃他来了,我还活着。
〃她说道,挥挥手示意我进去。
不管我在外面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都不可能是整理房间的声音。
我感觉,在我说明来人的那一瞬间,她好像手忙脚乱要将整间屋子翻乱给我看。
她的银质扁瓶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放在书桌上,没有塞塞子,像是她正准备从一个容器里把酒倒到另一个里面去。
靠墙有一张没整理过的单人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另加一个梳妆台。
梳妆台的所有抽屉都半开着,衣服半搭地挂在外面。
像普劳斯法官一样,她的书散得满地都是,有的翻开摊在地上。
草稿叠成一堆放在墙边和窗台上。
头顶上有一个亮着的电灯泡。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在床沿。
她人向后靠,手臂支撑自己身体,两条腿伸直,双脚却交叉起来。
她穿着有铜钉的靴子,左边靴子的鞋底比右边的高出好几英寸,但萎缩的左腿一寸都没显露出来。
我指责她背信弃义,说她虚伪造作,是个高智商的婊子。
她笑笑,嘴巴一努吸了口烟。
她身上系一条粗花呢的短裙。
裙子的臀部有拉链,但拉链并没拉上,或许是坏了,所以白衬衫的下摆从那里面露出来,极像一个被翻出来的口袋。
我告诉她已被解雇了。
〃你知道我写的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她说,〃但是只要你认为我能促进你的事业,就不必在意。
你不该期盼一个糟践自己才华的人对你保持忠诚。
〃我对她的讽刺早已了如指掌,立即就明白了她的确切意思。
〃你有相信过什么吗,菲尔丁?〃我问道,〃如果你什么都不信,那又为什么要写书呢?〃〃我只相信你还欠我三块钱。
〃她回答道,〃你知道去哪里寄的。
〃我身上带了钱,费了一番力气后凑齐三块钱的硬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装好后,〃咣〃的一声丢到她的桌上。
〃那么你的婚姻生活怎样啊?〃她问道,坐直腰点了支烟。
〃至少比和你结婚强。
〃我答道,但立即意识到这话听上去多么愚蠢,又多么无礼。
〃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知道吧?不是吗?〃她反驳道,〃而且你向我求婚时只是在开玩笑,不记得了吗?〃〃记得的。
〃我说,〃那么你现在怎样啊,菲尔丁,有对象了吗?〃她站起身,跛脚走到桌边站住,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仿佛在强调我这个问题问得有多卑劣。
〃从没有人向我求婚。
〃她说,〃但是总有人向我求欢。
菲尔丁(4)
大多数是那些他们的求婚已经被接受,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上学的男士。
有时,甚至是一些连孩子都有了孩子的人。
看来我已经小有名气了。
〃〃我想不出这怎么回事。
〃我说道。
〃想不出。
〃她说,〃我料你也想不出。
许多男人跟我讲,因为我结婚无望,所以他们脑子里想的事儿一定是我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