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走的极慢,不仅仅是怕热。
所有遭遇的目光中,无一不是惊异。我昂首走过,无视身外的一切。
“叶昭仪到。”
远远的,就有人通报。
眼前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盛大的室外宴会,设在水边。借着水的清凉,水的秀蕴,水的灵动……真是水殿风来香满袖,丽人倩影漾心头。
好一场皇家盛会!
我不看人,怕眼花。
“臣妾拜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屈膝施礼,甚为端庄。
“昭仪免礼!”
非常干净、清冽的声音。
我站起来,直视端坐于主位中的人。今天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俊美、儒雅,全然无一丝君王的霸气……而他,直视我的双眼中,和所有人一样,含着讶异。
轻移莲步。
低头,浅笑。
“臣妾无贺礼进献皇帝陛下,唯歌舞一曲以表妾心!”
“诸位爱卿今儿有福了!”
犹如一道电光,他的眼睛迅速从我的脸上掠过,转瞬间就投向了两侧的人。那两边是妃嫔、名媛,椒房贵戚、封疆大吏。因为平叛有功,已被擢升为宰臣的宋若水与他的夫人也在。我朝他们的方向投去一抹笑,真心的笑。我的笑如碧水池面盛开的红莲,静谧、妖娆。
“奏乐!”
我回首吩咐教坊的乐师。
“哗!”
身上、头上的轻纱泻地,如水一般。
“哇……”
人群中惊叫声起,不知是哪些大人的小姐和夫人。
他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半空!
乐声起。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嘱彼佳人,备我衣缁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勿用针砧,无隙无疵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嘱彼佳人,营我家室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良田所修,大海之坻
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寂而不觉,寒笳长嘶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1)
……
我忘情地唱着,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我完全沉浸在了我自己的声音创造的世界里。
人生第一次,我可以唱到忘了呼吸。
中间段落的过门里,我轻舒手臂,合着乐声,翩翩起舞,缠绕在臂上的白纱犹如精灵一样地在风中摇曳。
我飞舞在缥缈的仙境。身边是各色的蝴蝶,耳中是莺燕的娇啼,眼前是芳草鲜花,流水潺潺,丽日和风……
曲终,舞罢,歌歇。
“臣妾献丑了!万望陛下不要怪罪!”
我微微弯腰,有如风中的芰荷,轻盈、坚韧。
……
无人鼓掌。
“此曲只应天上有,臣等竟有此耳福,实赖陛下所赐啊!”
我扭过头去,是宋若水,他站了起来,面对着元重俊,神情激动。
“哈哈……要谢,也得谢昭仪娘娘啊!”某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声大笑。
“啪啪啪……”瞬间,雷鸣般的掌声把我的呼吸淹没了。
我坐了下来,左边挨着赵贤妃。我能感觉到,她开始忸怩起来,自从我坐下后,她就开始扭动身体,虽然幅度极其得小,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可我觉得她的眼神似要躲开我。右边的楚婕妤也似乎不安起来,眼睛不时地往我的方向投过来,但转眼间又回复了原来的位置。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我泰然自若。这两个女人,姿色还算中等,比起云飞燕来有一定距离,但比起王姁就美多了。浓妆靓饰的她们,现在坐在我的身边,被某人称为大齐后宫第一美女的身边,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趁着下面热闹的杂耍表演,我悄悄扫视全场,没看到蜀中第一美女余婉婉,却发现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京城治安官、皇帝元重俊的连襟柳如风也在,他显然已经处于呆痴状态了,皇后王姁的弟弟,新科进士王泰压抑的眼神只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就垂下了眼帘。那几个所谓的重臣,半老头子或全老头子,最是道貌岸然,想看我又不敢,偷偷摸摸的样子实在好笑。元重俊的两个小姨子,刻薄的王二小姐恶狠狠地给了我一个白眼,我的老熟人、半年没见面的王三小姐王翠神色复杂,有惊叹、艳羡,又有困惑……
整个宴会过程,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盯在我的脸上。
好几次,他端着酒杯的手几乎脱离羊脂白玉的杯子。
我的心,时冷时热,有如这六月的宫城。烈日烧灼的地方,是那般的炙人,花荫水畔,又是如许的清凉。
节目在继续,宴会在进行,我却不能任由时间如此流走。
瞅着一个节目结束的空档,我抬眼朝某人看去,某人的眼睛正好倾过来。迎上去,我欠了欠身,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灼热目光炙烤着我。
想到已经收拾好的包裹和被秦武安排在宫外的玫瑰,我的心跳越来越不均匀,背上开始有汗渗出,越来越多,而手心却越发地冰冷。
决心,必须得下。
“陛下,臣妾有些不适,只怕继续留在这里,会扫了陛下的兴。望陛下恩准臣妾暂时回去稍事歇息再过来伺候。”
我极尽谦卑,礼数周全。
“哦,昭仪身体不适?”他的目光凛凛地扫了过来。
“是,望陛下恩准臣妾稍事歇息。”我尽力使自己自然些。
“那好吧,身体要紧。来人,送昭仪回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在女人们愉快的目光中,在男人们难耐的贪婪中,我一步步离开了。
远远的望见,怡心阁的大门上,贴着“喜”字!
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果然,院中一派喜气,房中添了一些婚礼上才会有的装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
“回昭仪娘娘,是陛下吩咐的。”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宫监突然出现在眼前,解释了我心中的疑惑。
“哦,”我茫然地应了一声,走进内室,把那些人都屏在门外。
坐在床上,我的心开始揪结:难道……他不会知道我今天要逃出去吧!
秦武做的那么周密,我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要逃跑的样子,他……怎么会知道?
赶忙从床底下掏出包裹,看了看还好,没有被动过。拿出那身青布男装,就准备换上,突听院里又是一阵繁忙的声音。
妈呀!他来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包裹和衣服藏好,斜倚在卧榻上,抓过一把团扇遮住脸。
脚步声近了,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腔。
“飘飘,”温柔至极的声音。
淡淡的百合香撩动着我的鼻息。
扇子被拿开了。
我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我的一生,都不会忘记,像一快灼灼的烙铁,在我的心上深深地烙下了一快印记。
我不敢再看,又合上了眼。
“你不舒服,是中暑了么?我叫人拿些冰镇的东西来。”
不一刻,水果、冷饮来了。冰镇的酸梅汤,类似沙冰的冰制品,冰镇的西瓜,还有……居然还有荔枝。
“这荔枝是今早才到的,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呢。”
他的手触到了我的唇,轻轻撬开了,一阵沁人的凉意立刻由舌尖渗入骨髓。
“我自己来。”
咽下那枚冰凉的荔枝,我睁开眼,伸出手……还未坐直,人已经在他怀中了。
薄薄的衣衫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均匀地传到我的背上。
“再来一个,”他又剥了一颗荔枝。
我眼看着那艳红的荔枝壳在他纤长的手指中片片碎裂,雪白晶莹的果肉呈露出来。
“宝贝……”
我慢慢嚼着口中的荔枝,心却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宝贝,礼部有几个人总算是有点忠心,这么多日来,想出了一个法子……今日,就是你我成婚的日子……哈哈,双喜临门呢。”
“你是说……”
我终于不能再沉默了,从他的怀中挣脱开来。
“正是,今儿晚上。下午会有司仪来安排……”
“你不是说要等我自愿的么?”
我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直愣愣地盯住他的眼睛,却看到那里面写着两个字:“强者”!
“嗯……你,难道不原意么?”
似是不经意地垂下眼,顺手又拈起一颗鸽子蛋一样大的荔枝。那颗硕大的荔枝在他的灵活手指下逐渐地瓦解,坚硬的壳抵不过他更为强硬的手指。
无语,略一思索。
“陛下……不,三哥,你的生日大宴,怎能就这样离开呢?”
“不放心你,待会儿就回去。”
再次揽过我,第三颗荔枝塞到了我嘴里。
“我,你不用担心。那么多人在等着你……你,还是回去吧。”
我的口气温软起来,小鸟依人。
“宝贝,你真是一颗照壁之珠,后宫有你,真是我元重俊的福气!”
他拥紧了我,我的呼吸开始困难。
“今夜洞房花烛,明儿一早就册你为德妃。”几乎是喁喁私语。
天哪,他又在发射糖衣炮弹!可惜,我不是好这口的人。
“三哥……你先回去吧,我……有些难受,歇歇,一会儿就过去。”
这一次,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开始难受了,从身到心。
“好,你先歇着。”
他站起身,准备走人。
“等等……”看着他已经迈出里间,我忽然追了上去,喊住他。
“三哥……”
未语泪先流。
“宝贝,怎么了?”
他捧住我的脸。
“三哥,那天是我不好,是我不贤惠,是我性子太倔,我不怨你……兰娘是个好女孩儿,你……难道就这么着?”咽了口气,我的声音稍微顺畅了一些。
“好丫头,你的意思是……”他的脸色从忧转喜。
“怎么着,也应该让她有个名份吧。”
“好!册你为德妃还真是不枉了这个‘德’字!”
“那个……余美人是不是也会一起册封?”
“呃?你是说余氏,她是罪臣之属……不过,余氏是蜀中有名的女才子,自幼饱读诗书,博览经史,且是名门望族出身,只是家道中落后……我……本打算留她在宫中作女史……”说到余婉婉,他的口气似乎有些疑滞。
“三哥你真是怜香惜玉!”
他笑了,有点羞赧。那天大雨中的情形,他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吧。
在我的颊上深深地印了吻后,他终于走了。
回到里间,定定神,拿出包裹和布衫。小心地关上门窗,端出镜子,脱下华服,卸下花环,拿出一条水绿的绸带,用力的裹胸。还好,我本来不胖,胸部也不是很丰满,尤其是挨打生病后,人更瘦了,扮起男人来容易一些。满头的乌丝束起,浅青的衣衫套上,精致的绣鞋换成黑色的布鞋。唇蜜擦去了,胭粉洗去了。
镜中的人,俨然一个十几岁的美少年!
剑是必不能少的,银钱更是要紧,仔细装了几块银子,又揣上几大张银票。打开妆奁,满抽屉的首饰,灿烂耀眼,金珠宝玉,翠钿钗环……翻来翻去,拣出来几样轻巧、不扎眼的塞到包裹里。一切都收拾完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最重要的东西——微型望远镜和瑞士军刀也装上了。
昨晚写的信,静静地躺在枕畔,上面压着一块玉石镇纸。
站在屋子中央,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间屋子,这间我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待了半年的屋子,此刻,要离开的时候,心里竟也生出一丝不舍。我是个念旧的人,越是在身边久了的,越是放不下。
挎上包裹,提上长剑。离别前回望最后一眼,突然看到床底下闪闪发光一个亮点,是那天被他恨恨地摔到床底下的宝石匕首。
这把匕首啊,到我这儿不久就给我带来了这样的灾难。
叹了口气,我弯腰趴下去,把匕首捡起来,从妆台上找出根丝线,结结实实地拴住。
也许,这把匕首以后会用得上吧。
一切已定,我瞅准了院里没人,小心地迈了出去。
“昭仪……”
天啊,老天真是无眼!刚跨下走廊,那个不认识的小宫监的脸就出现了。
我微笑着走近他,摸出元重俊给的那把匕首,抵住他的下颌。
瞬间,那张脸石化了一般,又惊又怕却口不能言。
我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放下匕首,纵身跳出了院子。
来到那个小门外,看见秦武已是满头大汗,显然,我的行动过于迟缓了。
不说一句话,他伸手从背后端出一顶宽阔的斗笠一样的大檐帽子递给我。
“天热,遮遮太阳。”
我默默地接过来,顶着烈日,眼睛里却已经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涌动。
准备上马了,他眼望着我……突然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一个人,万事小心!”
“我会的。”
“不知以后可有机会再相见?”口气是冷的,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眼里有潮水漫出。
“但愿吧。”
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个男人,总是不计一切的帮助我。这样的大事,协助皇帝的妃子逃离皇宫,这种会殃及家族的大罪他也尽心竭力的做了。我能用什么来感谢他?也许,逃得越远越安全就是对他的答谢吧。
玫瑰跑起来了,我不敢回头。
出了城门,勒住马,回首望向那巍峨的城墙,深深一揖。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骏马飞驰,马上的人,泪流满面。
(1):《Scarborough Fair》本是苏格兰民歌,这里用的是文言体,不知是哪位牛人改编的。 。 想看书来
番外二:贵妃的宫廷生活札记
“不管她跑到哪里,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抓回来。”
不知这是第几遍了,然而,每一次听到,心中还是不免一凛。
一个月了,派出的人统统没有消息。这个叶昭仪,这个不知修行了几千年的狐狸精,难道真的会什么法术么?
皇家颜面尽失!
尽管他下了封口令,可是,这宫里哪一个不知道?这是能瞒得住的么?
一个活蹦乱跳的昭仪,晌午还又唱又跳的呢,转眼间就一病不起。这是什么病?不许任何人去探视,骗得了谁?昭然若揭啊!怡心阁大门上的“喜”字去掉了,礼部那几个马屁精也白忙活了……他的脸色再也晴不起来了。
都是这个妖精害的,整整一个月了,他竟然……只来了我这里一次!
“贵妃呀,你现在又是宫里最美的女人了。” 皇后说。
“娘娘这是哪里话?陛下又有新人了,那个余婉婉可是美得不得了,又是才女,听说很入陛下的眼呢,这不,已经作了女史了,每日里握笔弄书的,跟个女学士似的。”我没好气,这个女人,自己没本事让男人上她的床,偏偏喜欢到我这里嚼。
“那个余氏,是罪臣的家眷,陛下再喜欢又能怎样?能让她作贵妃么?”
“这个……贵妃毕竟只有一个。”
我昂起头。眼前这个女人,要样貌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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