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既是你的生日,不如……出去逛逛,闷在屋子里,只怕……眼泪会流完的。”
像是一个兄长,端木云轻声劝慰我。
揉揉眼睛,打开窗子,雨后的空气立刻冲了进来,转瞬间占领了整个房间。
深吸了几口,洗了把脸,我准备跟端木云出去。
“给我化装吧,不是又要出门了么?”
放好手巾,看端木云还兀自坐在椅子里不动,不由得催他。前几次出门可是不要我提,主动就给我“装扮”了,今儿是怎么了么?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不扮丑了。这么美的女子,为何要装成那种丑样子?”
定定地看着我,端木云的神情有些异样。
“可是……我怕被人认出来。”
我有些犹豫,说真的,这么些天,顶着这张假脸,放心是放心了,可是……一路上接到的眼光……唉,尤其是端木云紧挨在身边的时候,那些投来的眼睛……真是叫人生气又难过。还有那些话,什么“虾蟆配仙女、好男无好妻”之类的,进了耳朵就钻不出来了,晚上躺到床上后还在枕边“嗡嗡”着。
“今儿是生日,怎么着也得和平常不一样吧。就这一天,要仙女,不要丑女!”
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准备戴上端木云所谓的那顶“蓬子”,不料被这家伙阻止了。
“太难看了,你等会,我给你弄一个好看的来。”
说话间,端木云一个转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居然真给我拿来了一顶纱笼,不管怎么说,比那顶遮阳的好看多了。
于是,轻纱遮脸,我随端木云走出了柳叶居。
刚下过雨的杭州城,别有风味。
西湖附近的小路上,落英满地,金黄一片,微风吹来,幽香入鼻。
“感觉怎么样?”
见我半日不语,眼睛只是顾望着眼前的一切,端木云小声地问我。
“没怎么样?就那么回事。”
“哦。”
接下来,又是无话,直至走到湖边。
还是东坡说的好:“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眼前的西湖,大齐人口中的“钱塘湖”,此时,正是这样一幅景象。唉,鲁迅先生说过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其实,何尝是诗?我以为,一切好句,也已被古人说完。现在,面对着初晴的西湖,只是感叹大自然的造化而已,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微波的湖面上,不时有小舟驶过,间或还有一、两艘画舫,悠悠然地从湖心经过,船上的丝竹声,也随着那粼粼的波光传入耳中,歌姬的翠袖红裙,偶尔被风掀起一角,在眼前一晃而过,在视线中留驻下一个或红或绿的淡淡色块。
“想到湖里看看么?”
“嗯?”
一直陪我扮演哑巴的端木云突然开口,把我从半痴状态中唤了出来。
“那边有个船坞,应该可以租个船的,或者,出了钱,让船老大划,到湖里看看去。”
这个主意不错,但我并不想划船。于是,出了钱,一个撑船的中年汉子,划过一只朴素到只有一个白蓬子的小船过来。
站在岸边,是永远不会体会到水面上的心情的。
浆声水光中,我们的船离了岸,渐渐地向湖心靠去,那里有个小小的岛屿,上面还有一片类似房舍一样的建筑,也许就是后世的湖心亭吧。
一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沿湖绕了一圈后,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心要到湖心小岛上看看。
“那上面好像有人,刚才看到那艘画舫上下来了几个人上去,最好还是不要去吧。”
“就一会儿,今天是我生日,一定得要去。”
我知道端木云是为我好,可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啊,人生只有一个十八岁,今天,我一定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沉吟片刻后,端木云吩咐船靠到小岛边。
“谢谢你!”
我掀开纱罩,对端木云浅浅一笑。我的笑似乎给他的脸增添了许多生气,然而仔细瞧瞧,却能从他微笑的眼中辨出一丝忧虑。
船靠岸了,端木云在前,踏上岸边的石头后转过身来,牵起我的手,只觉身子一轻,人就被他提了过去。
小岛就是小,大约不比一个足球场大多少吧,可是亭台楼榭、花花草草一概不缺,简直就是一个缩微的小花园。几株巨大的金桂树后人影绰绰,还有丝竹管弦之声,应该是刚才画舫上的那拨人吧。有钱就是好,小老百姓们忙着挣钱糊口的时候,大人先生们却可以携了二八佳丽、带了琴棋雅具到山水中去放旷,于觥筹交错中再顺便吟上几句,千百年后就是文学史中的一段佳话,那些句子也就成为后代子孙的精神遗产了。
小岛之小,有多少人活动,只要是有心人都会发现的吧。尽管我和端木云再三小心,尽量避开那群饮宴的人,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们。那几株桂花树开的太盛了,地上是落英缤纷,树上却仍是金蕊累累,几步外望去,但见满树金黄,绿叶全属点缀。走到一株树下,轻轻蹲下身来,捏起地上的花瓣,心里无限惆怅:刚才还笑傲枝头呢,眨眼间就要“零落成泥碾作土”了。
“快起来吧,地上潮气大。”
端木云轻声提醒我,于是只好站起来,恋恋不舍。
身子还未站直,一阵劲风吹过,眼前的薄纱立刻被撩起,赶紧伸手去拉,孰料这风偏偏和我作对,像是故意不想要面纱遮住我的脸,几次三番地撩上去又被掀起来。
“哎哎,你要干什么?”
还在和风儿作斗争的时候,只觉手臂上被人加力,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离开地面了。
扭头一看,端木云竟然拉了我的胳膊朝来路飞奔。
“怎么了?”
没有回答。
直到小船离开了湖心小岛,端木云才松开我的胳膊。
“刚才有人注意你了!那种眼神,不是一般的惊艳,而是……认出熟人的感觉!”
他神色严肃,不是开玩笑。看着他的眼,我开始感觉不妙了:也许,有事要发生了。
回了客栈,一关上门他就要我收拾东西。
“难道这么快就会有人追来?”
“不要问这些,快些收拾!”
我只好听命,毕竟他是个老江湖,虽说只比我大四岁,可是江湖经验却有十多年了,他的猜测,应该是有道理的。
包袱被拾掇好了,就等着下去牵马。
刚走到马厩边上,觉得气氛似乎不对劲,明明眼前不见一个人,就是觉得好像身边全是人似的。奇怪了?大天白日的,我是怎么了?
街上人多,马不好跑快,只得任由玫瑰小步地走着。太阳出来了,透过面前的黑纱,眼前的一切和阴天一样,然而心里却急煎煎地如同行走在三伏天的大太阳底下。再拐过两条街就到端木云说的那个边门了,还好现在走的这条道没什么人,两边只是寺庙的院墙和市民的后院,马儿可以跑得稍快些。
“请留步!”
眼瞅着就要拐到距离城门最近的那条街了,耳中忽闻一声喊,几个人影从天而降!
不好!
我长剑出鞘。
那几个蒙面人已经把我和端木云团团围住。
“快走!出城要紧!”
端木云大喊一声,人已经跃下马来,“叮当”的兵器交接声立刻响起。
闻言我勒紧缰绳,双腿夹紧玫瑰的肚子,向前奔去。
“啊……”
马儿还没跑起来,就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玫瑰前蹄扬起,不跑了。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人手举明晃晃的长刀横在马前。玫瑰是一匹年轻的雌马,从未见过这些,乍一见到显然有些吃惊,瞬时蹄子就不动了。我知道玫瑰还会跑起来,不会老这样。可是……时间就是生命,电光火石间,只见眼前白刃一闪,长刀人已经欺了过来。
“当!”我长剑出手,长刀人赶忙回身躲避。
“不准伤人!”
就在这时,和端木云战成一团的人中有人大喊,对着我的方向。
可是,那个长刀人攻势凌厉,简直就是要取我性命!
我虽然实战经验不足,可是好歹和一流高手阿不思交过手,现下只觉这长刀人攻势虽然强劲,可绝不是我的对手。紧出几招之后,他已经连连后退。
“不要纠缠,出城要紧!后面有我!”
正在酣战的端木云于刀光剑影中连声向我大吼。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眼见长刀人脚步不稳,虚晃一招,策马前奔。不顾一切!
刀剑相鸣声越来越远了,城门在望,我收起剑拍了玫瑰两下就向城门冲去。然而,当我距离城门还有百米之遥的时候,却见这平素少人行的小城门两边突地冒出来两个士兵,竟然……以极其快的速度抢在我赶到之前把门关上了。
“咣当……”
顿时,一颗心直往下掉,然而,更让我寒心的是,身边又出现了一群人,是士兵,而且,个个兵器在手。
看来,我今天想要出城是难了!
第六十二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下)
眼见着士兵围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我紧握长剑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心中杀气顿生:今天,将会是谁人的血第一个染红我的长剑?
但是,这些士兵们却无一上前,只是围着,紧紧地围着。
他们想干什么?
“夫人请下马!下官杭州刺史钱易见过夫人。”
嗯?杭州刺史钱易?
只见一个身着从三品文官服色的中年人自人群中闪出,站到我的面前,长揖到底。
“敢问钱大人,小女子不知身犯何罪,烦劳大人亲自带人追缉?”
我真是慌张过头了,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还有闲心和钱易搭腔。
“下官是奉命行事,请夫人到下官寒舍小叙。万望夫人恕罪!”
又是一个长揖。
全明白了,皇城里的那个人……还是不愿放过我。那张俊美傲气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
心头一阵战栗……他究竟是想着我,还是为了皇家的面子?
然而,这不是我思考的时刻。
“嗯……那好,钱大人既是奉上头之命,想必是身不由己,小女子怎好与大人为难?就请大人带路吧。”
“咯咯……”
我单手揭开面纱,朝钱易嫣然一笑。果然!
不单是钱易,所有士兵的脸瞬时僵硬。
媚眼飞刀!
乘此时机,我抓紧缰绳,玫瑰四蹄猛地跃起,闪电一样冲了出去。惊愕不定的人群条件反射似地立刻闪出一条道。
任由玫瑰在大街上飞奔,乡下农民的竹篮被踢飞了,小贩的瓷器被打烂了……惊呼声、叫骂声……和马儿的“得得”声混在一起,直到城门。
谢天谢地!最大的门是开着的,估计钱易一是怕影响大、二是估计我们要走边门,所以暂时还没通知到这里。
“什么人?不知道城里不许跑马么?
守门士兵徒劳地在后边喊着,转瞬间,杭州城的大门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直到跑出十多里地,我才敢回头。
还好,后无追兵,可是……突然想起端木云来。
他现在如何了?会不会寡不敌众……想到这里,心头一跳一跳的,要是他受伤或是被抓,我……岂不是罪魁祸首?好几次,勒转马头想回去看看,终是克制住了。他留下就是为了我能逃出,要是我再跑回去,他的拼杀岂不是白费了?
无精打采地又吆喝着玫瑰跑了好一阵,眼见着暮霭沉沉、天色已晚。抬起头,月牙儿已经挂上树梢了。江南的植被茂盛,到处是山峦叠嶂,丛林密布,在这暮色中,眼睛所及之处全是黑鸦鸦一片……一种凄凉的感觉又爬上心头。
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是孤独。
眨眼的功夫,我又是一个人了。如果说总是一个人也罢了,偏偏和端木云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是现在,环顾四野,天地间静悄悄一片,只有返巢的倦鸟与我为伴。
端木云,在哪?
立马踟蹰间,暮色又重了几分,远处黑黢黢的树林中,传来几声兽嚎,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动物园里的狼叫我可是听过的,这声音,分明就是狼嚎!
不敢到大道上去,也许,正有追兵埋伏在那里。
借着最后一丝日光,把包袱里的地图取出来仔细地瞅几眼,又把怀里的指南针掏出来看看,还有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最重要的宝贝——微型望远镜。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后,决定还是上大路吧,不管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命中注定的无法逃脱,只能去面对,哪怕撞不过它,纵使是头破血流也得迎上去。
“嗷嗷……”
又是一阵狼嚎,玫瑰开始不安。
“宝贝,我们走!到大路上去。”
就等着我这句话呢,话音刚落,玫瑰四蹄腾空,飞一样奔出了这片暗伏着野狼的丛林。
甫一转到大路上,我揪紧的心略略松了些。就算在大路上遭遇他派来的人,也比一个人在潜藏着野兽的树林里品尝孤独强些。抓住了,还可以逃脱,只要他让我活着,况且,以我的身手,未必就会被轻易地抓住。
一路又狂奔了十来里,竟未遇到一个可疑的人,除了偶尔几个挑着担子往家赶的农人外,还真没有什么人。
天完全黑下来了,玫瑰的脚步开始放慢,我也饿了。轻轻拍拍玫瑰的脖子,对它说宝贝儿千万先委屈一会儿,等找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好好犒劳你。
奶奶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马困乏、心惊胆战之际,老天又和我作对,居然下起雨了,而且越来越大。
头上的纱笼很快被打湿,那层薄纱被雨水浸湿了后贴在脸上,弄得呼吸困难,只得掀起来,反正天也黑透了,没有火把谁也别想看清我的模样。
玫瑰脚下溅起的泥浆越来越多,雨下大了。我已经全身湿透,而不仅仅是面纱。抽出一只手抹抹脸上的雨水,仰起头来,冰凉的雨水毫不客气地打入眼睛,浑身立刻一激灵。低下头来,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唉,这次第,怎一个愁个了得?
远远的,前面有火光在跳动,而且不止一点,似乎是个村落,是一个在驰道附近不远的小村。油灯的光虽然微弱,这暗夜淋雨中的灯火却给了我无限的希望,也许是上帝的光华吧。
走近了,我求玫瑰不要发出声音,除了蹄声之外。
我们在村子最外边的一所房舍前停下。打开篱笆门,我牵了玫瑰进去。
奇怪,院子里居然也有一匹马,恍惚中看不清模样,但第六感告诉我,这马,或许就是端木云的也未可知?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难道马蹄声还赶不上雨声大?
犹豫了几次要不要推门,最后还是决定了,既然人已经在江湖之上,只好按照另一套原则行事吧。
小心地把门推开,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
端木云正面朝大门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双目紧闭,左手臂上半截是血。
“你?”
我惊叫出声。
他的眼睛睁开了,见到我,无神的眼眸闪过一丝欣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后,那双疲惫的眼睛中竟生出一丝惊艳。这个人,已经伤成什么样子了,对着姑娘居然还……可是,低头看看自己,脸不由得红了。委实狼狈,浑身湿透,衣衫全贴在身上,搁在现代本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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