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在等我呢。
央金玛房间的窗户面对后院,那里有一棵四人还合抱不住的大核桃树,根深叶茂,年年都可以为土司家收下几百斤核桃。据说它至少有两百多岁了。扎西嘉措几下就蹿到了核桃树上。那树和小姐的窗户大约有一丈多的距离,树梢的一些树叶已经扫着央金玛的窗户。但是窗户上蒙着藏纸,他看不见里面。他发现窗户的上方好像有条缝隙,就再爬高一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笃定窗户里的人在思念他,这是多年来的爱情直觉。可他该怎么传达给里面他在等候呢?他拿出自己的六弦琴,一定是爱神在他出门时让他带上的。谁会在这夜深人静的土司大宅听他弹琴啊?
爱神会。
他趁着吹向窗户的风,轻轻地弹拨了第一根弦,音符像一个飘在夜空中的精灵,悠悠荡荡地向央金玛的窗户飘去。
他侧耳听了一阵,窗户里没有什么反应。他又再温柔地弹拨了第二根弦。他对自己说,拨完六根弦,小姐要是还不开窗,明天就走啦,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土司大宅。
一般来说,能和扎西嘉措这样的天涯浪子来一段或浪漫刺激、或凄婉缠绵的爱情的,都是一些敢爱敢恨的女子。央金玛似乎天生就是这种爱情的女主角。当年她随自己的姐姐一同嫁到康菩家,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像山谷里的一棵野杜鹃,孱弱、细小,青涩的叶子自然不能和如花似玉、正当年的姐姐相比。十年过去,野杜鹃粲然开放,嫣红了一条峡谷。但人们说她很野,不像贵族小姐,倒像个牧场上的姑娘。她刚会走路时就会骑马,夏天她去高山牧场上玩耍时,草地上的花儿见了她的美也要弯腰,树林里的鸟儿也不敢鸣叫,因为她的歌儿也唱得着实好听,但一般人是听不到这骄傲的公主唱歌的。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看见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鞭打一个老妇人,就问头人,她那么大年纪了,你为什么打她?头人回答说,不打人我身上的骨头老得快。央金玛拿过鞭子,劈头就给头人几鞭子,说,不打你我身上的骨头还长不齐呢。
据说康菩土司曾经有过把这个迷人的小姨妹再娶过来做第四房老婆的想法,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生意,比多娶一房小妾更为重要。这年的秋天收完青稞后,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族就会派来迎亲的队伍,央金玛将成为野贡土司的第三房妻子。澜沧江峡谷的康菩土司和野贡土司两大家族过去经常打仗,不是为草场,就是为经商。现在好了,两家将成为亲家,野贡土司承诺作为迎娶康菩家小姐的答谢,除了该送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茶叶布匹等彩礼外,另再奉送三个草场,那是跑马也要走一天的地盘,而且还控制着进出西藏的马帮要道,但是野贡土司毫不吝惜。而扎西嘉措对这桩婚事却不在意,贵族们为了利益而联姻,跟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如此地固执坚定,又是如此地柔肠寸断。如果央金玛不开窗户,他们的人生就不会这样多灾多难,他们的爱情也不会在今后漫长的守望中消耗一生。但是,央金玛命中注定,不会去当一个土司家的少奶奶。
窗户轻轻打开了。这轻柔的琴声,和央金玛同住一个屋的女仆德吉听不见,连院子里机敏的藏獒也没听见。但央金玛听见了。
央金玛为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呆了,扎西嘉措骑在树桠上,怀抱他心爱的六弦琴,月亮在他的头顶,简直就是个坐在一轮明月之下的月光童子。
扎西嘉措向她举举手中的琴,仿佛要为她弹上一曲。
央金玛把手压在嘴唇上,又指指里屋,摇摇头。
扎西嘉措向她招手,要她过来。
央金玛再次摇头,笑了,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扎西嘉措也笑了,“我就是疯了。”但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要过去。”
“德吉在我房间。”
扎西嘉措明白了,她并不反对他过去,只是因为德吉。他想德吉不过是一个仆人,主子要干什么,她管得着吗?
他正想接下来怎么办,央金玛手扶到窗框上,“明天听你唱藏族人从哪里来的。好好唱啊!”
她怎么就把窗户关了,也不听我扎西嘉措回话啦?浪漫多情的扎西嘉措脑袋一下大了,有一条澜沧江在他的胸中奔涌,让他想飞身过去,破窗而入。那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再也不为他点燃。可他的心里仿佛已经点亮了一千盏酥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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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1)
女人看那棵果树实在好吃好看,令人羡慕,且能增加智慧,遂摘下一个果子吃了,又给了她的男人一个,他也吃了。
——《圣经·旧约》(创世纪3:6)
嗦——
又过了许多年许多年,
山上有一只修行的百年猕猴,
地老天荒,无人与他做伴。
有个名叫扎姆扎松的神女,
生活在悬崖上,
神女爱上了修行的猕猴,
日夜对他歌唱:
亲爱的猕猴,假如你修行的意志,
像岩石一样坚强,
我就是岩石上的劲松,
紧紧把你缠绕;
假如你像雪山一样洁白,
我就是白云,长久将你依恋。
猕猴回唱道:
有亿万年的岩石,
无万年的劲松;
有亘古的雪山,
无永恒的云彩。
神女流下思念的泪,
形成了雅鲁藏布江和雅砻江。
神女说,不要问我哭什么,
因为我的父母要让魔鬼来娶我。
如果你我成不了亲,
雪域大地将会遍布魔子魔孙。
猕猴啊猕猴,
你修行是为了造福雪域大地吉祥,
还是为了你冥顽不化的心。
快来吧我动情的歌儿陪伴你,
快来吧我温暖的怀抱等着你。
我早已在梦里和你相亲相爱,
就像鱼儿游在幸福的爱河里……
“哦呀呀——”康菩土司客厅里的听众又起哄了,这次近似于抗议。他们说神女并没有唱情歌也没有*情的梦,神女的父母更没有说要把她嫁给魔鬼。这个家伙又在胡编。
站在屋子中央的扎西嘉措辩解道:“可是猕猴和神女的确相爱了,才有了我们藏族人,他们是我们的祖先,这你们都知道的。世上的爱情都是从梦里开始,到歌声中圆满。”
“胡说,世上的爱情是由土地和牛羊决定的,做梦和唱歌挣不来自己的爱情。年轻人,”康菩土司提高了声音说,“你再这样瞎唱下去,我们藏族神灵的历史,就没有佛法的弘扬,只有男女间的花花事儿了。我昨晚让你唱汉人的事情,洋人喇嘛的事情,你怎么不唱啊?”
扎西嘉措犯难了,昨晚从核桃树上下来到现在,他的脑袋一直都晕糊糊的,无论是梦里还是醒着,无论是呼吸还是思想,央金玛的身影,央金玛的笑脸,央金玛的眼眸,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流浪诗人的爱情一般来说是豪放的,随缘的,似乎谁都可以爱,但对谁也都不真心。可一旦找到了他心中的真爱,他就不计后果了。如果说一个珠宝商一生中过手的珠宝虽然无数,却只有一件镇家之宝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那样去珍爱的话,那么,爱情收藏家扎西嘉措认为,对央金玛的眷念,就是那种可以伴随他走到生命终点的爱。
汉人那边在和东洋人打仗,扎西嘉措倒是听说过,但最多只晓得点皮毛。他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过两个西洋喇嘛,还和他们同行了半个月。洋人喇嘛听了他的说唱后,竟然告诉他,他们也有自己的创世传说,也有自己开天辟地的神灵。
扎西嘉措的聪明在于他看见草动,就知道有什么动物藏在里面;看见树梢摇摆,就知道风从哪里来,这就是一个流浪诗人吃饭的本事。他揉了揉琴弦,清清嗓子,朗声唱起来:
嗦——
说起那洋人喇嘛,
从大海那边的西洋国来。
他们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们的皮肤是白色的,
但是他们浑身长毛,
这说明他们也是猕猴的后代,
伊甸园(2)
从他们的爷爷那一代起,
才刚刚学会穿衣服。
他们的楼房在海里行走,
他们的商队不用马帮,
他们用火的力量,
把堆成山的货物,
从东边运到西边。
在海上行走的楼房,
也由火来推动。
他们拥有神秘的法力,
比汉人知道得更多。
因此现在这个世界上,
洋人是世界的主宰。
因为他们的神灵,
是一个叫天主的大神,
他像我们的天神一样,
创造了天和地,百虫花鸟,森林野兽。
他还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女人是取下男人的肋骨造就的,
因此女人终生要服侍男人,
为他做饭,为他生养。
那个女人名叫夏娃,
皮肤似月亮般光洁,酥油般嫩滑,
她的相貌像仙女,
身子如漂亮的花母牛;
*是雪山高耸,
臀部是大地起伏,
他们在一个幸福花园里相爱,
赤身*,快乐无比……
“啊呸呸!狗崽子,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又胡编了。”康菩土司打断了扎西嘉措的唱词,“正经的事儿不唱,尽唱花花事儿。洋人如何用火的力量代替了马帮,大海上的楼房怎么不会沉,还会行走。难道他们有喇嘛的法力吗?”
人们随声附和说:“对对对,火的力量难道能和骡子、马的脚力比?火有脚吗?没有脚它怎么能把成堆的货物运过雪山?”
扎西嘉措本想辩解说,那个洋人喇嘛就是这样说的。他也许说过火的力量怎么将货物运走,但扎西嘉措没有上心。他关注的是那个“幸福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认为洋人喇嘛说的创世传说比藏族人的更直截了当,他们不像藏族人的祖先那样要唱半天的歌谣,男女才会走到一起。洋人不穿衣服,直接就步入爱情的花园了。浪漫诗人扎西嘉措更欣赏这种爱情。
“唱火的力量怎么回事!”康菩土司用命令的口吻说。
扎西嘉措张张嘴,在肚子里找词儿。他看看火塘上架着的那口熬茶的大锅,里面的水在翻滚,便来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即兴创作——
嗦——
请看我们吉祥的火塘,
它的温暖如姑娘的心房,
它的燃烧让奶茶飘香;
壮硕的牛腿,坚硬的羊头,
骨和肉怎么分开,生和熟怎么区别,
那就是火的力量。
野火怎么从东山烧到了西山,
思念之火如何从傍晚烧到了黎明,
风儿也追赶不上它奔跑的双脚,
那是因为爱的马鞭在驱赶火的脚步。
寒冷的长夜怎么驱散,
孤独的心儿谁来陪伴,
恋人的笑脸就是那火塘,
她的爱就是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堆成山的货物轻如牛毛,
大海上的楼房如水中月亮。
姑娘啊这些都是幻化之乡,
随风飘散的云团。
爱的力量就是火的力量,
火在燃烧就是爱在燃烧,
火不熄灭爱就能让澜沧江倒流,
让雄鹰飞到卡瓦格博雪山之巅,
驱赶月亮和太阳。
伴随着他最后激烈的踢踏舞步,人们看见他的靴子就像踩在火上一样舞蹈,连厚实的楼板都在颤栗震动,像少女初吻之时狂乱的心,似江水狂泻时翻滚的浪花。他猛然弹拨六弦琴,那是一段高难度的急速变奏,仿佛雪山溪流,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然后跌落在岩石上,激起晶莹剔透的水珠浪花。他不是想以此来抵挡听众的喧哗——他们肯定又要抗议他瞎唱了,而是他的琴声已如他的心声,他的歌声已如他的爱心,大珠小珠,散落玉盘。
伊甸园(3)
令人奇怪的是客厅里一片寂静。扎西嘉措抬起头来,目光野马般直扑央金玛。他看见她梦幻的眼光已然清澈,她沉醉的表情充满向往,他还看见了一个温暖的火塘,已在她的心中燃烧。她今天的脑袋已经烧得够厉害的了,刚才进来的时候,她竟然一头撞在客厅的中柱上!扎西嘉措自信地想:锅里的羊肉煮到火候了。
康菩土司出人意料地没有骂扎西嘉措瞎唱,他似乎若有所思地说:“哦呀,要是太阳是天神用火点燃的,人们心中的爱情,也是用火点燃的了。太阳是火的儿子,就像爱情是太阳的儿子一样。所以嘛,火、太阳、爱情,一个家族的人啰。”
他拿出自己的牛角鼻烟壶,大家就知道,今晚该散场了。
月上树梢时,行吟诗人、多情浪子扎西嘉措再次爬上了那棵核桃树。让他险些一头栽下来的不是那条在后院巡行的藏獒,而是央金玛的窗户,竟然漆黑一团!
难道他今天的感觉错了?难道央金玛一头撞在客厅的中柱上,只是那根两人还合抱不过来的大中柱立得不是地方?难道她目光中的痴迷,不是想……
扎西嘉措轻轻拨动了琴弦,一次,两次,三次……
如果是昨天,六根琴弦拨完后,那边没有反应,他真的就走了,今晚还不知会宿在哪个帐篷,或者被哪个姑娘追逐呢?但他现在没有那份勇气了。他只是把六弦琴揉拨了一遍又一遍。
他抚琴轻唱,对月垂泪;他虔诚祷告,真心呼唤。打开吧,这爱情的窗户;快打开吧,你紧闭的芳心!
他从来没有为爱情流过眼泪。过去那些情事,都是他唾手而得的,充满了嬉戏和欢乐,招之即来,挥手即去,偶尔想起某个可人的姑娘来了,顶多对着月亮唱一支怀想的歌,第二天早晨起来,即便饿着肚子也照样快乐。在拉萨时,一些贵族人家的轻浮女子,曾经以能和扎西嘉措交往为荣。她们在甜茶馆里追逐他的歌声和爱情,但谁也不会和他假戏真做。扎西嘉措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征服她们的肉体,但绝不能征服他们之间的鸿沟。因为他没有见过一个贵族小姐为他羞红过一次脸,他也没有为一个情人流过一滴泪。
“嗨,朋友,你哭什么?”
月色溶溶中有个牵着一匹白马的人在远处对扎西嘉措说。
扎西嘉措从树缝中望去,不知道这个家伙是在他爱情歌声中营造出来的幻象呢,还是在月光中漂浮的一个神灵。他看上去既远又近,面貌模糊,却英气勃发。但沮丧的心情让他对掌管人间爱情的爱神视若无睹。“我没有哭。”他回答道。
“你是谁?”他又问。
“我么,”那个牵白马的人说,“我专门收集天下有情人的眼泪,就像那些捡拾牛粪取暖的老人。”
“为负心女人流的眼泪,是最没有用的眼泪啦。”扎西嘉措觉得这个家伙可能也是一个像他那样走南闯北的行吟诗人。
“你错了,朋友。情人的眼泪,比金子还珍贵,一旦流淌出来了,这份爱就是你命中的啦。你得为它幸福得痛苦,痛苦得幸福。”
牵白马的人骑上他的马走了,或者说飞了。因为扎西嘉措发现那马有一双翅膀,而且不扬四蹄,就像梦中驰骋的骏马,倏然消失。
扎西嘉措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已悄然升起来,再不下树,说唱艺人扎西嘉措就会被当成小偷了,他只有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心情想那骑着白马在天上飞翔的家伙是谁。那时这片土地的上空,众神驰骋,爱神翱翔,正如一个行吟诗人心中的灵感,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创造出一个人神莫辨的世界。 。。
伊甸园(4)
往后的日子,扎西嘉措病了,唱不了歌了。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一会儿浑身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