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着。
小红的围巾毛茸茸的,可以绕颈两周,很显阔绰;小伶的毛线裤不是手织的,那紫红色整齐的机器走线总是高傲地从裤脚管中露出;在班里,小荣身上的补丁面积可以说是最大的,可是一个花格图案的假领子耀眼在她的领口;小欣更是大胆,白色套头衫下面竟出现了一圈花边;小霞的着装似乎找不到修饰的痕迹,但她的那两条大辫子却与众不同,不是通常的三股编成而是四股,就像平针毛衣大流行的当年突然出现了元宝针一样个性鲜明;小平的裤子虽是深灰的大众色,但它从不起褶打皱,大概属于我国第一代“的确良”吧;小亭的辉煌点的部位最低,是那双锃亮的丁字皮鞋。我的趣味与小亭一样,想美得含蓄不惹眼,想让别人一不小心便发现了我的美妙。我羡慕那比方口鞋沿脚背多出一道的丁字鞋,多出来的这一道竟使女孩子的双脚显得那样秀气乖巧。我常常在柜台前伫立良久,但从来没有向父母开口。
那时,我常去家附近的食品店买肉馅。平时买两毛钱的,周末偶尔买五毛钱的。肉馅的基色是白的,烧好的菜里也挑不出什么肉渣,但是菜的确是浸着肉味,比素炒香多了。我知道一双丁字皮鞋等于吃多少次两毛钱的肉馅,我怎么会开口。
我家住在北京西郊,难得进城。当年如果爸爸去了西单、王府井,就像如今我漂洋过海一样令全家激动不已。一次爸爸进城回来,我即去翻爸爸的人造革大书包。当翻出一双丁字布鞋的刹那间,我的目光凝固了。世上还有丁字布鞋?我从来没有见过。丁字皮鞋曾是我少女时代藏在心中的对美的渴望。然而,那个年代皮鞋是昂贵的,不是小小年纪的我应该索求的,我深知。丁字布鞋是一个多么圆满的替代啊。虽然父母总是紧衣缩食,经济上以我为先,但爸爸同时也是实事求是,量入为出的。我至今学不会爸爸的计划经济,治家有方。
自从穿上了这双丁字布鞋,我的双脚便生了弹性。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开始蹦蹦跳跳的,就像每一脚都能踏在一个快乐的音符上。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钟情于它,直到鞋底已磨得薄如纸可以清晰地感觉脚底世界的全部。爸爸用一双旧凉鞋为它粘了底,鞋面发白了,大拇指处也出现了一个小洞。它黯然失色了,不再可以用来显美了。但它依然具有寄情的功能。我至今尚不知父母是如何洞察出我对丁字鞋的向往的。
还有很多事情想问父母,可是隔着大海问与答有时都是难以传递的。东渡前,我揣了父母摄于一九五六年的第一张合影而没有带近照。“父母没有衰老”,哪怕这只是一种可怜的自我欺骗,至少对我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我总是默默地对着这张照片倾吐,有时还干脆替父母回答。在日本孤独而漫长的岁月里,我学会了角色变换,让自己生活在不同的角色之中,一个人独处的日子便也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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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情
孩子熟睡后,我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瞧,屏幕中的那些树多像北京的树,多像我家楼前的那排树。小时候我和楼里的小伙伴们放学回来便把猴皮筋儿抻在两树之间,然后就像燕子一样在皮筋儿上跳来跃去。逢艳阳天,我与妈妈常常在树上拉一条绳,让被褥在绳上睡觉。那树叶就是这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充满羞色;那枝条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纵情伸展的,充满生气。
我知道自己是又怀乡了。今天突然记起了幼时家里的三只箱子:一只绿色的大铁箱,一只褐色的大木箱和一只咖啡色的大皮箱。箱子顺墙而摞,外面铺上一块白地绣花台布,简直就像个时髦家具。最上面压了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上面放着暖水瓶、茶杯和两个造型典雅的陶瓷罐:一个高高圆圆的,另一个矮矮方方的。那个高高的陶瓷罐的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缝,是用胶粘过的。这两个陶瓷罐虽然算不上古董但也够古的,是一九五七年爸爸来北京工作时从老家镇江带来的。
两个罐子中的内容物不同。高的里面总放着萨其马、桃酥等糕点,矮的里面则放着大白兔、高粱饴等糖果。我放学回来便把这两个陶瓷罐翻得叮当响。吃糖时,一抓就是一小把。吃点心时,常常很秀气地先掰一半。可是对另一半的渴望往往在前一半被消灭前就出现了。结果一分为二的点心总是会合在我的肚子里。
虽然我对台布上面的这两个陶瓷罐怀有殊情,但那是因为它们伸手可及,来得全不费工夫。因此我对台布下面,平素不见天日的那三只大箱子则更觉神秘。
每年冬夏两季只开两次箱子。每到夏天爸爸妈妈就把衬衫裙子等夏装拿出来,再把毛衣棉袄等冬衣晒好后放进去。冬天则逆而行之。一年两度的开箱就像家里的一件重要活动一样。这一天,一家人会早早地吃好晚饭,饭后我会自觉地帮助妈妈洗碗,然后上床盘腿坐好,为爸爸妈妈搬箱子让道。从箱子里,我总是能够发现令我兴奋的东西,如妈妈五十年代的两面都能穿的呢大衣,如爸爸妈妈的大学毕业证书和结婚证书。最使我着迷的还是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的一沓照片。通过这些照片,我才知道妈妈年轻时是那么美丽的江南闺秀,爸爸做学生时是那么英姿飒爽。我还发现了摄于一九五六年的父母的第一张合影。也是通过这些照片,我才知道自己小时候穿得是那么漂亮:美丽的发结,华贵的丝袄,精美的项链……
可是到我上了初中三年级,家里就不再有一年两度的开箱活动了。箱子里面的内容物早已被搬进了新置的大立柜、小立柜里,伸手便可开启闭合。昔日放在箱子上面的那两个陶瓷罐也转移到了小立柜上。三只箱子则被排挤到了床底,而今不知它们命运如何。有一次电话中妈妈提到家里为灾区捐献了三箱旧衣物。不知它们是否也随之到了灾区。若此,它也捎去了我的一份童年。
。。
海员阁的烧卖(1)
大好的十月,只要走出家门,我的心便和外面的秋高气爽连成一片。我们来到横滨中华街。
到处都飘着比北京的馒头还诱人的香味,随处见的是比北京还北京的旗袍、中式鞋、痒痒挠等中国物产。可我依然无法在心中将这里幻化成北京的任何一条街,也说不清究竟是哪儿不同。
我们不断躲闪着比肩继踵的行人。孩子贴在我的怀里,在这个垂直的摇篮中香甜地睡着,我下意识地将手张开到了最大的几何面积,好像这样就能为孩子遮挡直吹过来的秋风似的。孩子的梦是脆弱的,只要肩头一换,他会马上回到清醒的世界,睁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趁其不备的时候偷梁换柱。大人眼里的区区小事,在他看来,可能和变了天一样。因不忍破坏孩子的梦境(我始终认为人生最美好的是梦境)。此时,孩子父亲的那身粗壮的体格枉费着,手中只有一个空空的奶瓶。我常常为他惋惜。
“找个饭馆坐下来吧!”我两手酸得真怕孩子落了地。他举起手中的奶瓶,向前一指:“去海员阁,那里的烧卖日本第一。”
海员阁的门帘窄小,光线贫弱,橱窗里连料理样品也没有陈列。在色彩斑斓、富丽堂皇的中华街,我简直怀疑这种“其貌不扬”是刻意操作的,该不会是有意把所有的魅力都藏进烧卖吧。它的“人气”是无可置疑的。瞧,离开门时间还有四十分钟,门前便有了队形。孩儿他爸一改火急的脾气,屏气凝神地站到了队尾,脸上笑嘻嘻的。 “去别的店吧!”眼下,在我看来,烧卖日本第一也好,第一百也好都无关紧要。尽快将这身负重托付给一把椅子才是当务之急。再说了,没准儿隔壁的小笼包是日本第一呢。大千世界里的它与它(他与他),抑或你与我总是各有所长,平分秋色的。
“孩子我来抱,你到那边石阶上坐坐,歇一歇。”从这不常有的温柔中,我感受到了他对那烧卖的深深渴望。还能再说什么呢,我的个性中从很早以前就删去了“固执”。我不知不觉地“入伍”了。
久久的站立之后,我们终于就坐了,占据了一个小圆桌的半圆。另半圆划分给了另一个家庭:父母与两个女儿。一位胖大婶请我们点菜。“烧卖,啤酒,……”想一想,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孩子爸点菜时没有将啤酒放在首位。
点菜之后又是一阵等待。“如果烧卖根本不好吃,我们专程远道而来则有点可笑了。”同桌的那个父亲与我们搭起话来。原来,他们也是慕名而来的。海员阁的烧卖果然享有盛誉。
正当我们两家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海员阁的烧卖,那位胖大婶疾步走来,显然是朝向我们一家: “烧卖卖光了。你们的一份没有了。”
“我们前面没有几组客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卖完了呢?” “作为礼品盒,中午卖出去不少。” “那晚上应该限制每组客人只点一份烧卖。”
“我们没有权利这样要求顾客。” “算了,那就换饺子吧。” “没有饺子。”
“……” 我们进入了最后的等待……没有什么期待的等待。两家相对无言。
饭菜端上来了,孩子爸闷闷地喝着啤酒,我默默地往他的菜碟里夹菜,挑的尽是“精华”。我真心想为他补一点遗憾。
“请吃烧卖,”盛在一个花盘子里的,圆鼓鼓的四个烧卖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令我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对不起,是我们点了两份烧卖。”同桌的那位父亲说。
“这怎么可以,一份烧卖一个人吃都不多,何况你们一家四口,不用在意刚才他的话……”我难为情了。
“不用客气,我们今天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缘分。请接受这缘分,吃下这盘烧卖。”那个父亲竟然向我们鞠了一躬,腰弯成了十二分的诚意。
在收下这四个烧卖的同时,我闪电般地重新翻了菜单:烧卖(四个),四百八十块日元(约合37元人民币)。
孩子爸收起愁容,小心地夹起一个,我则迟迟下不去筷子……
孩子从梦中归来,揉揉眼睛,望了望摆得满满的桌面,小手径直地落在最后一个烧卖上。
“爸爸给你留的。”我将筷子伸向这最后的一个烧卖,不知怎的,我简直比喂药还紧张,惟恐掉下一个肉渣。
孩子又指指那个已经被捣毁了的烧卖,然后指指我的嘴,喃喃地说“妈妈吃吃”。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知是该首先感激同桌的那位父亲还是先感谢怀中的娃娃,总之,我品尝到了“日本第一”的烧卖。
两家辞别时,已经准备好的四百八十块日元却很难出手,好像这样做是退回一片情谊似的。取而代之,孩子爸递给那位父亲一张名片。
第二天,接到了这位名叫长谷川的日本人发来的传真:
海员阁的烧卖(2)
“我家就在富士山脚下。有机会让我们一起登山远眺……”
看来,岛国也是有暖烘烘的人情的,愿我们偶然或必然地与它相遇。世间的人情总是珍贵而难忘的,尤其是当我们飘摇在远离母亲的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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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总是为父母
即便是当了妈妈,你依然会魂牵梦萦地牵挂着另一份亲情,那便是你的父母。你从小懂得: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更不用说对生你养你,为你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双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你匆匆告别了而立之年,又急急地走向“不惑”,青春的晚霞映红了你,你变得有些急切了。父母真的老了,一把被岁月年华磨光的刀,将父母的面庞刻满皱纹;一支饱蘸了人间沧桑的笔,将父母的头发刷得花白。这一切都在提醒你:不能再迟到了,为儿女的这份孝敬,这份报答。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你想了很久,你想得很多,你想得很累,你索性将它束之高阁,先做眼下可以做的事情。
小魏将妈妈接到了东京。
就在老人家抵达东京的那个晚上,小魏便拿出五万日元,还一再强调:“您敞开花。” 老人家使劲摇头:“不用,不用,我去美国讲学时,攒了一千多美元,到现在派不上用场,在日本用了正好。”
“哪有到女儿家住还交钱的。”小魏生气了。
小魏怕妈妈白天寂寞,想租中文录像带。
“不用,不用,在国内天天看,还在乎这两三个月?”老人家拒绝得很坚决。
结果,老人家每天起大早,为女儿煎荷包蛋,做早饭,每天晚上都以一桌香喷喷的菜肴等着女儿的归来。
煤气灶上的油污去净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相册中的照片全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了,衣柜中衣服的扣子全部钉牢了……老人家每天从睁眼开始忙,忙不完地忙。
“妈妈,我是让您到东京享享清福的。可您偏偏从早忙到晚,比在北京还累。”小魏将对妈妈的意见摊在了桌面上。
“不累,不累,忙点好。不然闷得慌。”
“您不会看看电视?” “看不懂,看不懂。” “那您可以看中文录像。”
“值不得,值不得。”
“那您总可以去逛逛商店。”“这儿的商店和西单购物中心差不多,回北京再逛,不迟,不迟。” “妈妈,那您何必来日本呢?”
“能让你吃三个月现成饭,三个月不用打扫卫生,回家多歇歇,妈妈这趟也算不虚此行了。你们在日本太紧张太辛苦了。”
小魏一个劲儿地让老人家歇,老人家一个劲儿地为女儿累。 “妈妈,早知这样,我不该让您来。在北京,您成天访客串友,喝茶看报多滋润。”小魏后悔了。
“没想到你的日子过得这么不易,妈妈倒是不来反而会更放心些。不过,还是来得好。再老,身子骨就不中用了。你在日本辛苦十年,连三个月的现成饭都吃不上,多可怜。”老人家反复地讲她来日本的意义……
小彭终于当了妈妈,一个迟到的妈妈,一个战胜了大龄初产的妈妈。
日月如梭,又到了“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时节,小彭带上满周岁的宝宝升上了蓝天,飞向故乡,飞向爷爷奶奶的家。
爷爷奶奶第一次看见彭家这颗璀璨的明珠,为抢着抱外孙女,打起架来。
短暂的团聚之后,又要依依惜别。回日本的前一天晚上,二老在外孙女的脸上亲啊亲,亲出一片泪水。小彭不禁心动了。
“把她给你们留下吧。”小彭咬紧牙关吐出这几个字。
奶奶笑弯了眉,爷爷笑细了眼。小彭的双眼却模糊了。 小彭只身回到日本。
家里的小床中只剩下了一个布娃娃;骑自行车时,只能和那空空的小坐椅对许;电车里,只要见到一岁左右的女孩儿就不禁泪水涟涟……
每天,回到家就去拨国际长途,还饿着肚子,还没有解下大衣。
国际电话话费单来了,创纪录了,竟然是两位数,十一万日元,够买两张往返机票了。
小彭无法进入工作状态,计算机屏幕上的每个图表都化成了女儿可爱的脸。她的眼前,她的脑中,女儿的影子以外还是女儿的影子。
两个月每天度日如度年,实在受不了了,小彭放下工作,不顾一切地回到了湖南,接回了女儿。
母女团聚了,可小彭的心却依旧缭乱:把女儿留给父母是我今生最大的孝,把女儿从父母身边抢走却又是我今生最大的不孝。原谅我,不孝的女儿。
小彭每个周末都让女儿在电话中叫爷爷奶奶。一次奶奶突然叮嘱了一句:以后考虑问题,不要总想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