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一意来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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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一意来奉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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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本来决计再也不回让他伤心的老家。尽管要去到西北,乃至更荒凉的地方,他都情愿。但他的爱情需要被别人来批准。他想了很久,决计要和命运对着干了。他对那些面目模糊的领导说,我要回山西种地,我要和我老婆结婚。
  母亲跟我说,她去兰州探亲,父亲拉着她的手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爱人。母亲走,父亲在站台上张皇地找,车开走后,他一个人在站台上久久垂泪。
  父亲的决心那么大,对一个家的渴望那么强烈,让我和母亲多少年来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静。
  父亲在甘肃张掖,第一次喝到茶。西北人喝的是砖茶,褐色或是青黑色的一坨,坚硬结实得可以用来砸人,所以谓之“砖”。丝绸之路漫漫,千里大漠辽远,那嫩绿文雅的江南茶岭南茶在这里甚难生存流行。
  砖茶仿佛旧时的压缩饼干。因为那时交通困难,黄河流域产茶也少,茶叶要从南方运来,经年累月地在路上颠簸,不能过于娇嫩。运到西北了,如果量少又不好贮藏,那么,茶叶更是无以为继。于是,茶叶经过蒸压,缩小了体积,为的是便于运送和存储。
  父亲说,砖茶得用一个大铁锅来煮。先要煮沸了水,然后把敲碎了的茶扔进去。开始是大火煎煮,接着再用文火慢熬。茶汁充分浸出后变成深褐色,就可以喝了。条件好的会加些奶、酥油,困难时期就只搁点盐巴。
  好喝么?
  父亲笑着摇头。
  据说这砖茶和晋商也联系密切。早在17世纪,砖茶在边境就名声远扬。晋商从江汉流域由骡马驮运砖茶北上,过黄河后再改用骆驼穿越沙漠抵达西域,砖茶由此还得到了另一个称号:边境茶。在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眼中,商人携带而来的砖茶远胜于钱财,在内蒙古,绿砖茶甚至能够代替货币流通。爷爷不就是运送砖茶到呼和浩特的晋商么?
  “我总是喝不惯的。人多,生活艰苦,火候不到,喝到嘴里总是觉得涩。”砖茶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带来的怀想,只是苦。
  我知道。就是在甘肃天水,大炼钢铁的父亲曾经饿得昏迷。渭河上的桥断了,粮食有两三天都没送到。他不惜力,汗出得淋漓。喝了一口热茶,就晕了过去。
  恐怕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对饥饿深有体会吧?
  胃的饥饿,身体的饥饿,思想的饥饿。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再也不会吃不上饱饭,但以往生活却留下了后遗症——他再也不能被饿着。只要到了饭点儿,就必须着急忙慌地往家赶。如果来不及回家,那也得马上寻些干粮来充饥。我们出去爬山,吃饭都要先让父亲吃。
  而砖茶,父亲再也不喝。我想,并非是茶不好喝吧,却是记忆里,乏善可陈。
  3
  后来到了四川,那儿人人都喝茶。夹江县木城镇,是著名的宣纸产地。在那里,毛峰、素茶都是寻常百姓的杯中客。
  父亲来到这里,爱上了茶。蜀地潮湿,十天里八天阴雨。茶叶得了天势,养出精华。父亲和他天南海北来的同事们,正值盛年,年轻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儿女。尽管是在深山里默默无闻地工作,但若能过上平安的凡人生活,在乱世就是最知足感恩的事了。
  我还记得父亲的飞鸽自行车。28的,有横梁。后座上坐着母亲,前面带着我。父亲仿佛全身都是劲儿,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石子路上,在大山坡上,高兴地往前蹬,最远的地方竟骑了25里山路。那个时候的他,在我的印象里,是才华横溢的。他不仅是研究同位素的技术人员,竟还吹得口琴,拉得二胡,字也写得好,还会好几国外语。
  

父亲的茶(3)
每当我向别人隆重介绍父亲时,母亲就说我,你就吹你爸爸吧。我笑。
  也许,小孩子总是要在心里树立一个楷模,父亲应该就是我最早的楷模了。他经常出差,见多识广。他带回来的好吃的,向我昭示了大山外面,有我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所以,他的酒,我跟着抿;他的茶,我偷着喝;他办公室里的抽屉,我也经常翻,那里面的削得整整齐齐的绘图铅笔,长短不一的橡皮,还有图钉、订书针,都令我着迷。父亲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还记得父亲的那个保温杯破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水银,为了制止我把他的茶喝光,他吓唬我说,如果不小心喝到那个破处,就把水银喝进去了,不出一个晚上,就会死。我听了这个话,受到了惊吓,一晚上数着自己的呼吸,根本不敢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死了。后来就落下个毛病,不能有人跟我提呼吸的事情,凡是有人说跟呼吸有关的话,我就躲开,我怕陷入那个琢磨的怪圈,一呼,一吸,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父亲肯定不知道,他的一句玩笑,给我的童年带来过多少阴影哟。
  现在想想,我们都是幸福的人啊。人丁虽然稀少,一家只有三口,却因为彼此怜惜,让苍凉的岁月也温暖。
  在四川,我们家唯一的亲人就是成都的闰舅舅。他是母亲的表哥,16岁时就来了四川,后来娶了四川的女子,我的舅妈。我也因此有三个哥哥,大杨哥哥,小杨哥哥,和宽宽哥。
  父亲和闰舅舅好,每次出差,都要去他们家讨茶喝。舅妈待父亲很好,她手巧,做的菜香,一会儿工夫就三盘四盘地端上来。我听三个哥哥说,父亲也是他们小时候的偶像。在他们面前,我那个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院子里的小孩,只要听说父亲来了,都要搬个马扎去围拢了听故事。他去火车站等票,竟也有本事让旅客们聚到自己身旁。据说他吹牛的样子很能团结一批群众。
  我曾经问过父亲,您那时候怎么那么能说啊?都说些什么啊?父亲却不理我。
  记得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都有舅舅和舅妈给他带的茶。茶叶的包装虽然简陋,却是巴山蜀水浸润出来的亲情。这个地方,尽管离籍贯上的家乡那么遥远,却实实在在地给予了一个孤苦的人以归宿。
  4
  我那开了一辈子车的闰舅舅,去世后葬在青城山。
  前些日子,婷婷来北京办签证。她是大杨哥哥的孩子,我的侄女,今年24岁了。她考取了荷兰国立农学院的研究生,月底就要去念书了。她来看了我爸妈。父母在家族里的辈分大,所以婷婷要喊他们姑爷爷,姑奶奶。她带来了数码相机,那上面有舅妈卧床的照片。父亲一看,眼圈就红了。他起身离开,我知道父亲是去擦泪了。
  我们离开四川以后,每逢哥哥们打电话,都说找姑父,母亲这个姑姑落不着几句话。1998年,离开四川12年后,我第一次回到成都,舅妈那时还没有偏瘫,但是脑血栓已经发作过几次,她完全不认识我了。那个数码相机里,有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舅妈,也有另一个侄女怡怡的孩子,她叫妹妹,一岁半,睁着黑亮的眼睛,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企盼。
  孩子生出来,老人就得老了,一代一代,生老病死。我跟父亲什么都不能说,搂着他,算是安慰。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父母一起长大。他们青壮年时的事情,我都历历在目。那时,或许我只是个锯嘴的葫芦吧,有许许多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但说不出来不等于我不知道,不了解。所以,父亲无法掩饰的伤感,我深深懂得。是的,父亲,我们年轻的时光都在树叶缝隙间的闪闪亮片中缓缓凋落了。那些年轻而不知疲倦的好日子,那些初为人父、生活长卷刚刚展开的好日子,那些座上宾客高声谈笑的好日子,都已成了昨日。
  山长水远,生命不可替代,唯愿舅妈在病中少些痛苦吧。    我也还记得父亲的同事们都喝茶。在加入奉献的大军之前,喝茶成了每个人耳熟能详的一把保护伞。我见过父亲的许多同事,他们把烧杯当做茶杯。有一段时间,还流行过红茶菌,很好喝,酸酸甜甜的,据说对身体也有好处。
   。。

父亲的茶(4)
而茶叶,到底能不能减轻射线的危害?到如今,也没有谁出来考证一下。
  翻开照相簿,我能看到,父亲40多岁的时候已经衰老了,那样貌比后来离开四川时还要憔悴,14年的少年时光在基地度过。我更知道,在父亲那辈人中,英年早逝的还是不少。我同学的父亲有去世在手术台上的,也有把孩子们都接到身边、安置成干部后撒手西去的。他们离去的时候,也就刚刚50岁。有一位叔叔,名字里还有“太平”,却在遭遇了一次事故后,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出事的时候才40多岁,后来手都抬不起来。
  茶叶,并不能解除和减轻他们承受的一切。
  我亲眼目睹,在那个大山沟里,很多人付出了青春,甚至生命,他们就是那沉默的大多数。2004年我曾经悄悄回去看。我看见父亲的同事,两鬓苍苍地在那荒地上行走,我当众落泪。我的多愁善感令同行的长者窘迫。我只能对长者说抱歉,眼泪是因为太多的沉淀,和不为人知的来路。尽管我当年只是年幼的见证者,但我有记忆,一直心存纪念,永志不忘。
  5
  父亲现在不只喝绿茶了。
  因为我的嗜好,各种茶叶都往家里搬,他也跟着我开始尝百草了。
  有时候喝到好茶,他会像个孩子一样抓抓脑袋,稍稍惊诧地说,竟有这么好喝的茶叶?以前,爸爸都去干什么了?从来不曾知道?
  

生死场里石花开(1)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是在蒙顶山。
  那是老人的墓碑,我是隔着几代人的后辈。后代给老人立碑,也是要留名的。 这位老人我并不认识。因为那是爱人的长辈,我被刻在了那里。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四川度过的。我曾经以为我了解四川人,包容他们,如同包容自己的老乡;认同他们,仿佛认同自己命运的根。
  离开四川后,我听到四川人的口音就觉得亲切,在火车上,但凡耳朵里飘过那熟悉的抑扬顿挫,眼睛里就要悄悄泛起笑意。上了大学,我想加入四川同学会,却因为一口蹩脚的四川话而被拒绝。我对四川人,似乎有种无原则的巴结,忠诚地跟在人家身后,偶尔被斥责也毫无怨言。梦想里觉得,也许嫁个四川人,会是好的。
  2001年,我去到了蒙顶山下的城市。这个城市和我的生活相关。我进入了另一个家族,带着笑,带着腼腆,带着隔膜。
  他们簇拥了来看我,拣择了最好听的话当面讲给我。女人们都有强烈的表演欲,讲故事的时候必大声,必站在人前,手舞足蹈,七嘴八舌,我有时候听得要笑出眼泪,有时候会忍不住恻隐心疼。而她们,只是说说,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就已经开演谐剧了。情绪中间没有过渡,悲喜的转换只在刹那。在她们面前,我突然闪现出北方人的木讷来。我是看客,是沉默的旁观者,无法融入,只有注目。
  他们带我去了茶园。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的甘露、黄芽、青山绿水和剑南石花,在《茶经》里全部是贡茶,在史书中,诗行间,它们全部有典可查。这里属于茶马古道的一部分,是解放前西康省的省会,进藏入康的必经之地。甘露是宋代甘露禅师种的禅茶,黄芽是中国黄茶的代表之一,青山绿水是绿茶里最美的观赏茶,而剑南石花,不仅是唐代最好的贡茶,还是维系川藏、汉藏政治和经济的纽带。而这些茶,在全国的茶叶市场上,默默无闻。
  我登上了蒙顶山,看到漫山遍野的茶园,亲见西蜀漏天下的云蒸霞蔚,让茶叶得以滋润生长;我也曾徜徉在来自四川美院的艺术家设计的与众不同的茶叶博览馆;寻访到茶祖药农吴理真在蒙顶山上开创世界人工种茶之先河的印迹;还听闻见晚唐时期世界上第一个政教合一的茶叶加工厂——蒙山智矩寺的晨钟暮鼓……
  蒙山茶艺龙行十八式、风行十二品,甘露禅师与蒙山施食仪,佛教《虔诚献香花》赞子中的记载,供佛茶当推蒙顶黄芽,这些都是蒙山人烂熟于心的家珍。在茶叶最兴盛的时期,它们曾是皇家点名的贡品,也是诗人们笔下赞不绝口的对象,白居易就叹说“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刘禹锡也吟唱:“饮囊酒翁纷纷是,谁尝蒙山紫笋香”。但如今平常人喝茶,名茶必人人龙井碧螺,普通些便是茉莉花茶。去茶店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闽南、广东、台湾的乌龙茶,这些年又流行云南的普洱。
  唯有蒙山的佳茗,悄悄地在故里芬芳着,寂寞着。
  四川人能吃苦,但不见得会做生意。茶商里的川音更是稀声。
  蒙山人却不以为意,他们对曾经的辉煌,虽然谈论,但却淡泊。山脚下的人们,依山傍水,最好的茶,自己种,自己贱卖,自己喝。沿着青衣江畔,到处都是露天的茶桌,两三块钱一杯明前的甘露,山色清风,尽揽怀抱。
  我的同学来这里度假,看满城的人在江边喝茶,入夜,岸边有超大型的集体舞,感叹说,我们在大都市里终日劳碌,却不知道小城里的人这般逍遥。
  是了。没有大的心,没有野的心,就是可以在这里休养生息,逍遥度日。
  他们万事都新鲜,什么时候都兴致勃勃。正月十五,小城放烟花,全城的百姓都出动,青衣江两旁,满满站的都是人。每一次烟花绽放,全城的人都步调一致地欢呼:哦! 他们以自己为中心,仿佛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舅舅说,除却北京和上海,也就数我们这里好了罢!舅妈说,小城搞建设,那状貌简直就是战后伊拉克。三姑爹说,你知道吗,草坝就是小城的乌克兰。同是粮仓,小城自比前苏联。
  

生死场里石花开(2)
他们不忌生死。给故去的人上坟,要放鞭炮,姐姐跟爷爷的“邻居”还开玩笑,让他们搞好关系,跟爷爷不要红脸,给他们也烧纸钱,送足钱让他们打麻将。四姨在老人的坟前对我们说,我们现在给老人上坟,以后你们给我上坟,我们家,一代代就这样传下来。我刚刚有泪,又被他们的谈笑风生消解。
  在小城,挣钱的人打麻将,输给下岗的人,有工作抑或没工作都因此收支平衡。
  前些年有个老外到小城拍戏,喜欢上这里,就买了房子住下来,每次他骑车在街上,都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嗨,麦克!
  有退休的人不服老,组织了骑游会,全部是超过60岁的人。他们要骑自行车去西藏,小城的人扶老携幼地来送,那场面仿佛大家都是近亲,有摆不完的龙门阵、八不完的卦。 还有一位老中医,在离小城不远的碧峰峡辟谷80天,粒米未进。小城的人总不信,每天都有人坐了车子专程去看老中医,他们呼朋引伴,要见证老中医是否健在……
  这是一群热闹生死的人,喜怒哀乐都被爱吃海椒的天性加强放大。他们表达起情感来,是要用川江的号子嘶喊才能抒发,而能够中和这些跌宕情愫的,是苦茶。
  他们对待朋友,全是最热忱的心,茶根自己留着,送给你的一定是最贵的石花。剑南石花,微苦,回甘,有青竹香。在家里,没有人舍得喝这个,但若是要送人,一定送这最好的。 我看他们,有时喜爱,有时叹息,有时羡其自在,有时又哀其混沌……
  而我不在这个生活里,终究是隔岸观火。现在,我不敢说自己了解四川人了,我只能说,这仅仅是我的印象。
  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蒙山的人们,你可以不知道他们,也可以不知道他们的茶,他们不需要被流传,他们敝帚自珍,快乐旷达,在自己的生死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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