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穿雨脸上的微笑被这一句冷言刮得一干二凈,抚着下巴的手也顿时止住,怔怔的看着凤栖梧,似实想不到凤栖梧竟是这一番回复。
“姑娘……”
“夜深了,军师请回罢。”凤栖梧却无意再继话题,起身送客。
“姑娘果是傲骨铮铮,只是穿雨此为非轻视姑娘。”任穿雨站起身来,脸上亲切的微笑此刻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肃然,“穿雨知姑娘对我王情深意重,若姑娘能长伴王身,实乃我王之福也!”
凤栖梧闻言却只是极淡一笑:“军师忠心,栖梧再愚笨自也知,只不过……”凤栖梧移步缓缓离去,手及门帘之时却又回首一视,“那两人……岂容他人插手!”
任穿雨望着门边消失的身影,良久后才喃喃叹道:“凤家的人……可惜…可惜啊!”
光线有些暗,白色的营帐,白色的蜡烛,白色的帷幔,白色的衣裳……满目的白,仿如苍莽雪地,空旷寂寒。
“你们都退下。”
“是!”
侍者、宫人都悄无息的退下,帐中只余白衣似雪的女王。
宽宽的帐,一左一右两具灵柩。
迈开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无神的目光缓缓移向棺内静躺着的人,那一剎那,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身似被抽离所有的力气,萎顿的跌坐于地上,抬手捂脸,肩膀无法抑止的剧烈颤动,那极力压抑的嘤嘤啜泣声偶尔会从唇边溢出。
久容……林玑……
少年时的相遇,眨眼便已是十多年过去,一起长大,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打闹嬉戏,素不相识的孤儿,在那些年里,却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曾以为会相伴相随一生,白发苍苍之时……憨实寡言的包承……容易脸红的久容……爱讥诮的林玑……不论时间的长河流淌多长多远,那些人、那些笑、那些泪、那些闹、那些吵……似只要一个回首,便可伸手挽住,永不会离去!
“啪!”
有什么从袖中掉出,拾起,那是一个小小的纯白丝囊。
王,这是从久容怀中找到的,保藏得很好,想来是极其重要之物。齐恕的话在耳边响。
颤着手打开,囊中是一块苍山雪玉,玉心的那一点红分外惊心,未串线的淡蓝水晶,一颗一颗的散落于雪玉周围,仿是玉心滴出的……泪珠!
久容……久容……
紧紧的攥着丝囊,泪如脱线的珍珠,滴滴滚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
久容……那压抑的哭泣终于化为悲切的恸哭,昏惨的烛光似要和应,摇曳舞影,整个营帐都在一片阴凄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久容……呜呜呜……呜呜呜……
时间静静流逝,白蜡滴泪相陪。
悲泣终于止歇,起身,移步,抬臂,伸手……将丝囊放入那冰冷的手掌中,微微用力合拢。
目光左右依依移动,左手牵起白布……右手牵起白布……遮起身……遮起肩……遮起颈……遮起颔……遮起唇……遮起鼻……
久容……林玑……
紧紧闭目,手腕一抖,就此隔绝!
“王。”
静悄悄的帐中走入齐恕、徐渊、程知,以及那四名银衣武士。
“你们也向林玑、久容拜别吧。”
“是!”
七人恭恭敬敬的拜别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时,几滴水珠滴下,白幔上浸染一圈圈的水印,抬首,却是七张肃然无畏的面孔。
“作为一国之主、一军之帅,有些话本是决不可说出的,但对于你们几个我却还是要说。”
惜云的声音在帐中无波的响起,负手身后,背对七人,白衣及地,长发遮身,无形中,那个背影却是那样的静穆与庄严。
“臣等恭听!”七人垂首。
“呵……”对于七人的郑重,惜云似是轻轻一笑,手轻轻抬起,覆于额前,指尖紧紧抵住眉心,“以后……不论你们与谁对决,当确定不能获胜之时,你们……便逃或降吧!”
“王……”七人同时出声,震惊的看着他们的王。
“因为……只有你们还活着,我才可以救回你们,才可找回你们!”惜云无视于七人的神情继续平静的道出,额间的手轻轻垂下,静静的落于身侧,“在本王心中,你们……胜过这个天下!”
“王!”七人垂首跪于地上,只有那耸动的肩膀泄露出他们激动的心情。
“本王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啊!”惜云自嘲的笑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日后史上大概是一个千古笑柄!”
日后,此言在史上并非笑柄,而是留下千年一叹。
史家曰:风王能道此言,足见其仁者之怀,能待部下若此,足见其胸腹相度!为君者,仁泽天下,广纳民心,用人不疑,唯贤能而重之,乃明君之为也。纵观风王一生,才智功业,古往少有,足可谓明君也。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为依为,如此王者,奈何!奈何!
“王,不论他人如何说,不论您如何为,您都是我们风国的王!都是我们风云骑唯一效忠的王!是我们心中独一无二的王!”七人俯首于地。
“起来吧。”惜云转身,平静的看着他们,“恕,你差人将林玑、久容灵柩送回风国,我们也该起程了。”
“是。”
惜云目光双扫过那四名银衣武士,片刻后吩咐道:“无寒,你即日起为齐恕副将。”
“是!”无寒躬身领命。
“晓战,你为徐渊副将。”
“是!”晓战应道。
“斩楼,你为程知副将。”
“是!”斩楼领命。
“宵眠,你以后即随侍在久微先生身边,以护其安危。”
“是!”宵眠领命。
这四人都年约二十四、五岁,虽面貌不同,但身高、体型、装束一致,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同胞兄弟,且气质冷峻,浑身散发着一种锋利的剑气,一望即知是顶尖高手。
惜云最后回身看一眼灵柩,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仰首,声音平静而简洁的道出:“我们去结束这个乱世吧,包承、林玑、久容的血不能白流!”
“是!”帐中的响应声坚定铿然!
十月二十八日,乔谨领墨羽骑攻下交城。
十月二十九日,风王与息王率大军前往帝都进发。
途经落英山时,风王望山良久,最后曰:落英……落英……落无数英魂!以后此山即名英山吧!
落英山便在那一刻改名为英山。
同年十月底,华国军师柳禹生护送南诚侯一行抵皇国皇都。
向监国的二公子皇炅复命后,柳禹生请求觐见纯然公主——现今皇国王后华纯然,二公子慨然允之。
庄严肃穆的皇王宫中,当柳禹生告之华纯然三位公子战死于昃城之时,他悄悄的抬眸窥视一眼,想知道公主对于三位兄长的死是什么样的反应。虽只是匆匆一眼,可足够他看清锦座上的人,那是一张为兄长逝去而悲泣但依未失其端庄、优雅仪态的绝美容颜。
这是人之正常的反应,可也就在那一刻,柳禹生那曾想辅明主、开盛世、作名臣的野心与壮志全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哀老与弱智,这个天下啊,任它以后如何的风云变幻、如何的雷鸣电闪……那都不干他的事了!天下早已是他们的天下!
“三位哥哥是在攻王域昃城时败于东陶野将军手下而战死的是吗?”
华纯然的声音依带着一丝低低的泣音,但那双美眸却是清凌凌的看向柳禹生。
“是的。”柳禹生垂首答道。
“虽三位哥哥不幸,但对于男儿来说,能战死于马上也是一种殊荣是吗?”
声音极轻的仿如所有纤弱而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为着哥哥的死去而悲痛的找着各种荣耀安于哥哥的身上。
“是的。”柳禹生应道。
“那么……柳军师也请如此恢复父王吧。”华纯然的声音一剎那如冰珠坠地,清脆铿然却也寒意袭面。
“是。”柳禹生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嘴角却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枉费自己自负一世聪明,可是在这位公主面前啊,何其幼稚!
然后大殿中有片刻的安静,良久后,华纯然清如冰铃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直射柳禹生,虽是低垂着头,柳禹生也觉得头皮一阵麻刺刺的。
“请柳军师代纯然转告父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它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
“是。”柳禹生简洁的应道。
“再请军师替本宫将此帕带与父王。”华纯然将系在腕间的一条丝帕解下递给柳禹生,“就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
“是,臣定如实转告大王。”柳禹生躬身接过丝帕。
华纯然的目光最后扫一眼那条丝帕,眼中似有某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但很快即消失:“军师何时起程回国?”
“臣明日起程。”
“喔。”华纯然点点头,然后吩咐侍候在身边的内侍,“谢总管,将昨日王太后所赐的白山天参赐给柳军师,军师一路辛劳,此参便与军师补补身子吧。”
“是。”谢总管领命。
“臣谢公主所赐。”柳禹生跪地谢恩,“臣归国后即回禹山终老,恐再无机会侍候公主,臣就此拜别公主。”他深深叩首。
华纯然看着地上的柳禹生,沉吟半晌然后似微有些感叹的道:“也好。”
“臣告退,臣愿公主健康长寿!”柳禹生最后一语别有深意。
“嗯,去吧。”华纯然淡淡摆手。
当柳禹生退去后,华纯然屏退所有宫人,一人独坐,看着寂静的宫殿,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虽贵为一国之后,但那双雪白纤嫩的玉手上竟无一件饰物,空空的、光洁的,连腕间最后的那一条丝帕也褪去了……
“都走了啊……华氏一脉今后也就安然了……””空旷静寂的殿中响起低低的自语声,目光穿过门廊上的珠帘,也不过看到一角琉璃碧瓦,“何况……我还有你的……”抬手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我还有皇王,我是皇国的王后,更甚至……日后还会是新王朝的皇后!”
“来人!”
话音才落,便数十名宫人齐齐赶至。
“替本宫传旨下去,申时在优庆园设宴为南诚侯的诸位小姐、夫人接风洗尘。”
“是。”马上即有内待通报下去。
华纯然起身走至铜镜前,看着镜中绝美无双的容颜,平静的道:“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本宫岂可失礼。绮儿,将赤焰凤袍、凤冠取出来,本宫要盛妆待客,这样才能显示本宫对客人的尊重!”
“是,娘娘。”
十一月中旬,初雪纷飞之时,柳禹生携着三位王子灵柩回到华国王都。
“臣拜见大王!”
华王的病榻前,柳禹生凄然拜倒。
“禹生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臣谢大王!”柳禹生起身,看着王床上那个苍老而病弱的华王,实不敢相信,数月前他还是那样雄壮气昂的挥军征讨风国,可眼前……
“爱卿平安归来,本王实为心慰。”华王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臣该死!臣未能护得三位公子周全,臣……臣实是罪该万死啊!”柳禹生倒头跪于地上,哑声泣道,“臣实是无能啊,请大王降罪!”
“本……本王已经知晓了。”华王的声音微弱而颤抖,闭上眼,一滴浊泪落在枕上,“禹生,起来罢。”
“大王……这是公主托臣交予大王的。”柳禹生从怀中掏出那块丝帕,捧于头顶。
内侍取过,捧给华王。
抚着那柔软的丝帕,仿如抚着最爱的的女儿,华王混浊的眼中升起一丝亮光:“纯儿有什么话对本王说吗?”
“公主曾嘱禹生代转大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它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柳禹生恭声答道。
“哦。”华王叹息,“纯儿就只说了这些吗?”
“公主最后还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柳禹生再道。
华王再三摩擦着丝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绣的图案上,良久后,微微颔道:“此乃蛩蛩与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的异兽,纯儿之意便是如此吗?”
“大王……”柳禹生诧异的看着华王脸上浮起的那悲喜相交的笑容。
“蛩蛩与距虚,形影不离?我华氏与皇氏便也如此吗?从今以后不离不弃,共享新的天下,纯儿你便是要告诉父王此话吗?哈哈哈……咳咳……咳咳……”
“大王……大王……”
王床上的华王一阵剧烈的咳嗽,内侍、宫人顿时慌成一团。
“快……快叫御医!”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时,华王薨。遗旨传国予驸马、皇国之王皇朝!
十一月十五日,白王攻破帝都,历时九天。
蹄声嗒嗒,薄雪覆盖的大道上铁骑如风驰过,溅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却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那一道道血色的赤虹来得艳目!
被战火摧毁的房屋、被士兵屠杀的百姓……那些残桓断瓦,那些尸山血海,那些圆瞪不闭的目,那些扭曲伸出的指爪,那些痛苦的哀嚎,那些绝望的凄叫……这些都不能阻止白王纵驰的马蹄!
从弃都之日起,数月来攻城、弃城、逃亡再攻城、弃城、逃亡……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疲劳、厌倦、憎恨、恐惧种种情绪纠缠着他,蒙敝了他的双眼,耗尽了他的理智,磨去了他所有的斗志!
国早已亡了,家早已破了,臣早已散了,军也已耗尽了!可是他总算来到了帝都,这个三百多年来盘踞于他们的头顶俯视着他们的巨兽,他要亲自将巨兽的喉颈割断!这是他历尽千辛、耗尽一切必得的回报!史书上,他白景曜也得留下最为耀目的一笔!
狠狠挥下鞭,马儿吃痛一声长啸,放开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驰去,马背上已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见了,那明黄的琉璃瓦,那丹红的宫墙,那高高矗立的狮兽……那是皇宫!那便是皇帝所住的皇宫!
离宫门已不过五、六丈了,忽然间从天降下一大片黑云,密密严严的挡在眼前!那黑云来得那样的突然,来得那样的快,仿如一堵墙,却是那样的模糊如幻,那样的诡异难测,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恐惧之感!
这是什么?人吗?可这种似来自地狱的寒气却是人所会发出的吗?
马儿早已感觉到了,停步不前,可回望身后,不过百数骑随身,可以冲破眼前这堵黑墙吗?
“大王!”
还在痴幻间,耳边一记厉唤,令他瞬间惊醒,转头,只见一名大臣,双膝跪地,剑架于颈,圆瞪双目,紧紧逼视。
“臣太律常宥恭送大王!”
太律?没有逃也没有死吗?原来还有一个臣子跟随着啊!
恭送?寒风迎面拂来,臣子颈间的那柄宝剑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眼,刺醒了脑,移目四顾……及目皆是玄甲的将士,团团环绕,刀剑光寒!
那一刻,一股万念俱毁的绝望忽从天降来,将他整个紧紧缚住!也就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从始至终忽都看透了!
“丰兰息……丰兰息……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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