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甚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甚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甚么地方。我说,那就是我们五毒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袁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问道:“为甚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夏公子,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何红药道:“当真甚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甚么好事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笑道:“夏公子,你干甚么?”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甚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甚么用?”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地图。这是本教几十年来传下来的宝物。哼,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话,只是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甚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一个怪侠,使一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着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终于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甚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歉仄。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几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是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甚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甚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袁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倾听。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甚么人,他说那是天下拳剑无双的一位高人侠士。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若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横剑自刎,宁可自己死了,也总要救他出来。敌人转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说话,我抱住了他,想亲亲他的脸便走了。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来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小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还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却回来了。我实在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等那一伙人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甚么穆大侠,暗中给看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连那负心汉一起毒死,也不理会了,终于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姓温的全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连金蛇剑、金蛇锥都一起盗到了手。我将他藏在一个山洞里。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大举搜山。这可就得罪了穆大侠。他暗中施展绝技,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汉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的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将他双足打折了。”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了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梁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救,于是入洞自杀。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妈妈呢?她姓甚么?叫甚么?住在哪里?你不说出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急往被里一缩,将被子蒙住了头。何铁手忙伸手挡住何红药。何红药怒道:“你要他说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饶了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君,偏巧让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负心贼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结仇家也是无用。”袁承志和焦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了。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你身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铁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吧。”何红药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我一切全跟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气。全凭你吧!”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袁承志见两人走出房去,步声渐远,忙钻了出来,低声道:“青弟,咱们走吧。”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甚么?”焦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袁承志道:“快起身。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捣乱。”袁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焦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甚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袁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
焦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袁承志奇道:“这时候你又去哪里?”焦宛儿不答,推开窗户,跃了出去。袁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何铁手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声响,他纵身上梁,横卧在屋顶梁上。只见何铁手重又进来,关上门闩,慢慢走到床边。
袁承志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救人。何铁手凝望着青青的背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句话要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
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说她是下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她问的是这一句话,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贱?”提高了声音道:“负心薄幸,那才下贱。”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袁承志听的,心中大喜,登时容光焕发,轻声说道:“你爹爹跟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你妈妈的所在,拚着性命来保护她,实是情深义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何铁手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维护你,你又怎样?”青青道:“我可没这般福气。”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甚么会如此情痴,见了一个男子就这般颠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么,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头便走出门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爱上你啦。”青青道:“甚么?”袁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铁手这几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含情脉脉的模样。原来她一见倾心,神智胡涂了。那何红药则是满腔怨毒,怒气冲天。这两个女子本来都见多识广,但一个钟情,一个怀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没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焦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罗立如,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焦宛儿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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