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龙小羽进来的那位民警也在龙小羽身后拍拍他的肩,很公事地说:“坐吧。”然后像往常一样把龙小羽脚上的镣铐连接在长椅上,锁好后,民警绕到长桌的另一端坐下,旁听。
龙小羽呆呆地坐下来,眼睛犹豫了一下,才抬起来落在罗晶晶身上。他看罗晶晶时大概完全没有听见韩丁又说了什么。
韩丁平静地说:“龙小羽,你说吧,你要给什么人留话?”
龙小羽眼睛只看罗晶晶,对韩丁的问话只字不答。
韩丁提高声音,他想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龙小羽,你要留遗嘱吗,你要对什么人最后再说点什么吗?”
龙小羽眼睛依然僵滞在罗晶晶的脸上,但他开了口,他哑哑地说了句:“要的。”
韩丁继续大声问:“你要对什么人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龙小羽把目光收回,移向韩丁,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他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我老家也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我的妹妹,只有她,还……还算是我的亲人!我……我想对她说几句话。”
屋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韩丁心里怕死了,他怕罗晶晶会忍不住心里的呜咽。虽然她从昨夜到今晨,一直坚决保证能够控制感情,坚决保证不露声色,但韩丁还是担心她会突然之间放声大哭!
韩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表现出一种事务性的平淡,他想用语气中的平淡,冲减罗晶晶的悲伤,淡化空气中越来越浓缩的心酸。
他说:“好的,你说吧。”
龙小羽低了头,没有马上开口,韩丁以为他需要思考一下,这毕竟是他最后的遗言!但当龙小羽再抬起头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他低头其实只是想控制情绪,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亲爱的小妹,我要走了,走以前我真想抱抱你。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今天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抱你。我是一个死囚,别让我把你吓坏了,别让我把你弄脏了,你是天底下最美、最善良、最干净的女孩!自从我离开你以后,我天天都在想你,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你忘了我。我后来还悄悄从南方跑回来,去你家的小院找过你,可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身上常常连十块钱都没有,可我一想到你,想到你也许没忘了我,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许还能见面的,我心里就很快乐,就有信心了。我一直以为,贫穷能让一个人除了吃穿和挣钱之外什么追求都没有了,可自从我见到你以后,我发现吃穿和金钱都不重要了,能和你在一起没钱也是幸福的。我总是想到我们一起做饭、打电脑,一起聊天和去商店,总想我也许还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可现在,我惟一要嘱咐你的,就是请你快些把我忘了吧,永远忘了!我也要忘了你。只要能忘了你,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就会走得很安心了。你就让我安心地走了吧,我不想走得那么痛苦……”
龙小羽的声音越说越不成形调了,越说越像是一种沙哑的哭泣,带着激动的喘息,说到此处,更是戛然而止。屋里有几秒钟静得听不到一丝响动。韩丁胸口咚咚跳,他完全不敢侧目去看身边的罗晶晶!
他能感觉到罗晶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甚至没有呼吸!韩丁把跳到喉咙口的心拼命咽回去,清了一下嗓子,继续发问:“你说完了吗?”
龙小羽低声答:“说完了。”停了一下,又说:“我祝她幸福。”
旁听的民警也许对这种生离死别,决绝人生的场面见多了,见他们都不再开口,便无动于衷地插话进来:“你们谈完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这样吧。”
民警率先站了起来,过去松了龙小羽脚上的绑。龙小羽马上站起来,离开长桌,拖着镣铐向韩丁他们对面的那扇门走去,在民警拉开门他马上就要跨出去的一刹那,韩丁没想到的,罗晶晶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龙小羽!”
韩丁浑身一惊,汗毛倒竖,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出来前和罗晶晶约法三章说定了她今天不能开口的,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但此时,谁也来不及阻止罗晶晶爆炸般的声音,她已经站了起来,一句话冲口而出!
“龙小羽,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回头看着罗晶晶,他的面孔在门外阳光强烈的反衬下,暗得眉目不清。
罗晶晶又问一声:“你有吗?”
龙小羽背光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韩丁无从看清,他只看到他与罗晶晶的目光相对,一动不动,良久,才哑然答道:“没有。”
他不甚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随即转身出门,可罗晶晶再一次叫住了他。
“龙小羽!你不是说有一串家传的珍珠手链要留给你的亲人吗,你要把它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简短地说了一个“不”字。
罗晶晶的声音有点变调了,至少韩丁可以听出来的:“为什么?”她喘息着问道:“你不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吗?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小妹呢?”
龙小羽的声音也有点变调,那声音让韩丁听出什么是男人的哭泣:“因为,因为我想让她忘了我……我只是她过去做的一个梦,现实中根本没我这个人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龙小羽转了头,他几乎没等最后一句话全部说完就转过头向门外走去,他显然不想让罗晶晶看到他迸出的眼泪,但韩丁还是能从他将落未落的话音中,听出那声竭力遮掩的哽咽。
对面的门终于关上了,龙小羽跟着那位警察走了。罗晶晶一动不动,中了魔一样地站着,听着门外的铁链哗啦哗啦拖地的声音,渐渐远了,没有了。韩丁也站起来,这时他发现罗晶晶脸上已是热泪横流!
他没有指责她,但他用压低的声音提醒道:“晶晶,别在这儿哭!”
罗晶晶擦着眼泪,转身跑出了这间光线压抑的谈话室。韩丁心情沉重地收了她留在桌上的那张字体凌乱的记录纸,也离开了屋子。
他和罗晶晶一起走出监区时,门口那位值班的民警满脸狐疑地直看他们。韩丁虽然走在罗晶晶的身后,但猜得出她脸上的样子该多么可疑。他硬着头皮冲那位民警微笑着打招呼,用若无其事的表情遮掩过去,然后紧紧追上罗晶晶,脚步带着几分鼠窜般的混乱,一起逃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回家途中,坐在出租车狭挤的后座上,罗晶晶头仰着,双目紧闭,眼泪还是封锁不住地流出来。韩丁想搂搂她,又猜想此时此刻她也许不愿任何人触动她,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一回到工人新村罗晶晶就径自走进卧室,关了门再也不出来了。韩丁在厨房里准备中午的饭,等锅时几次走到卧房外屏息静听,但听不到里面有半点声音。中午,程瑶从单位回来了,见韩丁正往桌上摆饭,便问上午去看守所的情况怎么样?韩丁朝卧房努努嘴,示意程瑶进去安慰安慰,程瑶点头进去了。一分钟后,卧室里终于传出了罗晶晶尖锐震耳的号啕大哭。哭声让韩丁把悬了很久的心放了下来。他想,哭出来就好了。
整整一下午,整整一晚上,整整一夜,韩丁和程瑶都陪在她的身边。在第二天清晨到来时,罗晶晶终于流干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同意程瑶的提议——跟韩丁回北京去。“忘了龙小羽吧,你的家现在在北京!”程瑶说,“过些天我想你了就到北京去看你,就像你们现在住在我这儿一样,住到你们家里去!”
韩丁感激程瑶这么多天的热心款待,更感激她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向罗晶晶提示了她的归宿和未来。
当天下午,韩丁和罗晶晶并排坐在平岭至北京的一列客车上,当火车缓缓启动时,他们向站台上的程瑶挥手告别。列车前进,程瑶看不见了,平岭也看不见了,可罗晶晶还在往窗外看。韩丁缓缓地揽过她的身子,同时在心里轻轻地说:“让我来爱你吧,小晶晶。”
三十一
夜里十一点钟,韩丁和罗晶晶回到了北京。北京,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进入亮如白昼的二环路,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流星般的车灯恣意表现着大都市那种不夜的繁盛。罗晶晶凝神窗外,望着一辆接一辆形色各异的高级轿车从他们后面气宇轩昂地开过去,沉默不语。韩丁能体会到的,北京的富贵和热闹与她此时的心情,显然格格不入。
也许他们在平岭呆得太久了,平岭没有这么灯光灿烂的夜景,没有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这么多一个赛一个神气活现的豪华轿车!
他们从灯光流转的二环路出来,开到崇文门,开到韩丁家那片楼群的入口,在这里,他们才感受到夜的宁静。
他们下了车。韩丁付了车费,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帮罗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罗晶晶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丁,你借我点钱行吗?”
“行啊,干吗?”
“我想……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住一阵。”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要到哪儿住?”
罗晶晶低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到三元桥李娟那里去……”
韩丁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我到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
他说着还是提起罗晶晶的提箱想往楼里走,罗晶晶没有动,她在身后叫住他。
“韩丁,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欠你太多了,我怎么能把你赶走自己住在这里呢,我不会住在这里的。”
韩丁平静地看她,他说:“你欠我什么了?”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还不清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心里太乱了,我没法跟别人一起住。我知道我这样太对不起你了,可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你能让我一个人过一阵吗?以后我再找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罗晶晶说得泪水盈眶,韩丁的眼圈也红了。罗晶晶的这番话,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好远好远。但韩丁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说:“晶晶,我不用你谢,你也不欠我的。尽管你以前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和我结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这些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不会!你也不必再记着你对我做过的承诺。龙小羽让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别硬做,别勉强自己,尤其别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样我也不快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我还能做你的朋友吗?就算和住三元桥的那个李娟一样的朋友,我还能做吗?要能的话,你就先住我这儿,然后再慢慢出去找房子,找工作,我也帮你找,等你能自食其力了,再搬走,好不好?在你没走以前,我可以住到我爸妈那儿去,也可以住在书房里。或者我住卧室,你住书房,都可以。只要我们彼此把话说清楚了,我不会再勉强你的,就做个普通朋友也可以,没问题。”
罗晶晶哭起来,她出声地抽泣着,她说:“韩丁,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谅我吧……”
韩丁走过去,轻轻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说!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才轻声说了句:“走吧,咱们进去吧。”
他把自己的旅行包斜挎在身上,一只手拖了罗晶晶的箱子,一只手拉着罗晶晶的手,走回了他的家。这也曾经是他和罗晶晶共同的家。现在不是了。
虽然,他和罗晶晶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已经基本不同床了,但他们明确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从这一天起,是在龙小羽已经注定不会在他们中间出现的情况下,开始的。罗晶晶也不再给他做饭,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来去买油条买豆浆,她似乎什么心情都没有,常常一整天闭门不出。本来韩丁让她睡在卧室的,她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住卧室方便些,但她坚决不住。韩丁只好在书房为她搭了一个铺。罗晶晶也不爱打扮了,脸上也不化妆了,衣服就那么两件换着穿,她似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这类过去乐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韩丁过去一向反对她花钱买这些东西的,现在却要变着法儿的想陪她出去逛,她不去就给她买回来。他给她买“倩碧”,买CD香水,和夏奈尔香水,以及诸如此类,带回家,给她看,她却皱眉说:“我不要,你干吗买这些,我不用的。”韩丁把这些东西摆在卫生间里,她也真的不用,连碰都不碰一下。韩丁悄悄检查过,那些搽脸油和香水确实从来未被动用过。韩丁带回来的东西惟一被罗晶晶动用的,只是食物和水。她自己不做饭,每天晚上韩丁带回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给她,她就胡乱地吞咽下去,也看不出对那些东西有什么胃口和兴趣。
韩丁那时已恢复上班,像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甚至不知道罗晶晶白天都干些什么,他有时晚上下班回来敲书房的门才发现罗晶晶还躺在床上没起。罗晶晶似乎从不收拾清洁这间屋子,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韩丁帮她收拾过几回,但顶多保持一两天就又像猪窝一样难以插足。
有很多次,韩丁想和她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她就毁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转念忍住 。他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心里的伤口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愈合,现在说什么都一概没用。
但无论如何,罗晶晶的这种精神状态,毕竟让韩丁整天郁闷不乐。他和过去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来往了,连父母家都很少去了。他没有心情!所里同事谁结婚谁生孩子,他也只是买点东西或送个红包而已,从不出去参加他们的聚餐。从平岭回来两个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姚大维来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请姚大维吃饭,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岭的时候姚大维毕竟帮了他不少忙呢。
那顿饭老林找了个名叫贝勒府的馆子,那是个清式的四合院。院子藏在一条胡同的深处,据说以前是光绪皇帝的弟弟还是哥哥还是什么亲戚的官邸。门脸不大,院子不小,门口还有影壁似的假山和一棵一看就知道有年头的半死不活的大柏树。他们要了一个小耳房,吃饭还得脱鞋上炕。菜是家常菜,价钱却有点皇亲国戚的规格,寻常百姓肯定高攀不上。老林说到这儿来吃饭就不是吃饭了,就要的是这个环境,让人发思古之幽情,要是生在那个年头,穿不上黄袍马褂轮得上你到这种宅子里沾荤腥?韩丁不以为然,抬头看看房顶暴露的房梁和椽子,说:得了吧,这屋子住的最多是马弁!
席间自然地,谈起了龙小羽。韩丁出来坐陪一是为了还姚大维的人情,二是很想问问龙小羽。他不知为什么很想知道龙小羽临刑前的情形:他死前又说什么了吗?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押赴刑场时是什么精神状态,是留恋人生还是只求速死?
韩丁和老林都没料到的,姚大维笑笑答道:“龙小羽呀,,还没执行呢。”
韩丁发愣。
老林说:“不会吧,这都两个多月了,报省高院复核,再报最高法院核准,要用这么长时间吗?按规定最高法院核准后七天之内必须执行的。”
姚大维呷了一口酒,说:“嗐,这小子后来又上诉了。上诉到省高院了,省高院到现在还没开庭呢。”
韩丁愣愣地问:“他不是不上诉了么?他当初已经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