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丁愣愣地问:“他不是不上诉了么?他当初已经表示过不上诉了。”
姚大维说:“上诉期不是十天么,他是到第十天头上又提出来的。那天一大早他就砸牢门,值班民警过去问他要干什么,他发了半天呆说没事。到中午又砸,值班民警又过去,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还差这么几天就活得不耐烦啦。他愣着不说话,民警转身要走了他才喊了一声:我要上诉!”
老林和韩丁听着目瞪口呆,都觉着有点惊心动魄。
姚大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说:“没办法,这是他的法定权利,看守所也只能给他报到法院去。”
韩丁问:“那他请谁当二审的律师了?”
姚大维说:“他没请,他也没钱请。二审法院给他指定了一个法律援助律师。”
老林说:“那能行么?啊,我倒不是说法律援助机构的律师不用心,问题是这案子我们韩丁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工夫都没翻过来,已经是没有改判的余地了,现在随便由二审法院指定个律师给他义务辩护几句,有什么用啊。”
姚大维解释道:“我听看守所的人说,他也不是希望活命,他原来是准备好去死的。他入狱的时候身上有一只珍珠手链,被看守所扣押替他保管着,一审判完后他还和看守所的民警提出来要他这串手链呢,说死的时候要戴上它的。听说那只手链是他家传的念物。他后来又提出上诉也只是想利用二审多活几天。他跟看守所的民警说他在外头有个姑娘,两人感情挺好,他舍不得这么早的一个人走。能和那女的在一个世界上多呆一天是一天。毕竟头上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看看太阳月亮,心里头还能有沟通。我见过不少死刑犯,好多人都这样,死到临头就不想死了。再狠的人,再没人性的人,到死的时候心里都很单纯,脑子里想的都是父母双亲、老婆孩子。龙小羽没什么亲人了,就想对他好的姑娘呗,这都是正常的。”
这顿“皇家饭”吃得韩丁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嘴里心里的酸甜苦辣。龙小羽在最后时刻要求上诉,以及用上诉的方法想要多活几天的心理,他是完全能够体会到的。他憎恨龙小羽,但不知为什么又会时时被他感动。龙小羽对待死亡的态度——从放弃上诉只求速死到要求上诉苟延残喘——都是为了他所爱的女孩罗晶晶,他真算个情种!能把一个爱字弄得这样死去活来!
这天韩丁就在贝勒府买了几个煎饺打包带上,回家给罗晶晶吃。罗晶晶这几天的精神已经开始露出好转的迹象,这迹象首先就是:她开始化妆了,开始用倩碧和夏奈尔了。胃口也显得比以前好,那一盒煎饺很快吃光。韩丁心里高兴,问:“你不够吧?要不要我陪你再出去吃点夜宵?”罗晶晶想了一下,说:“不用,够了。”韩丁侧目之间,看到书房今天显然被打扫过,虽然算不上整洁,但床上的被子是叠了的,也没有满地乱扔东西。
他真想再找点什么事或什么话头让罗晶晶高兴,他差点脱口说出龙小羽还在人世的消息,但幸未说出。龙小羽终有一死,他不能再用这种消息刺激罗晶晶,让她快要平静的心情波澜再起。
吃完了饺子,罗晶晶主动到厨房去洗了盘子。韩丁打开了很久不曾打开过的电视。电视里放出音乐,配合着厨房里哗哗作响的流水声,那感觉让韩丁又像回到了从前,从前他和罗晶晶那一段彼此相依的甜蜜日子,这样的感觉让他两个多月以来,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罗晶晶从厨房里出来,见他开了电视,见他坐在沙发里,她站在厨房门口没动,好像在犹豫自己应该回书房去还是也在客厅呆一会儿。自她和韩丁两房分居后,两房之间的这个客厅就很少被使用过,两人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呆着。韩丁见她犹豫,就拍拍沙发的垫子,主动邀请:“来,坐一会儿吧。”罗晶晶没有搭腔,但人却过来了,坐在了韩丁侧面的一只单人沙发上,不知是否有意,与韩丁还保持了这样的距离。
他们彼此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就都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交响音乐会,听了一会儿两人心头都有些枯燥乏味。韩丁把遥控器递给罗晶晶,说:“你想看哪个台,你换。”罗晶晶接了遥控器,拿着,没有换台,眼睛仍然固定在那台交响乐上。让韩丁意料不到的是,她竟然主动张口说开了别的。
“明天,李娟让我到深圳大厦试台去。有个公司搞晚会,说要二十个模特呢,李娟明天去试,让我也去。”
这是他们从平岭回来之后,罗晶晶第一次想要出去工作,韩丁当然高兴,他马上说:“好啊,那你就去试试。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罗晶晶说:“不用。”
韩丁说:“你明天几点去,身上别忘了带点钱。钱都放在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呢。”
罗晶晶没有说话,但点了头。韩丁看着她那张化了淡妆的脸,真想过去抱抱她,亲亲她,但没敢过去。
罗晶晶这时说:“那我先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韩丁微笑着点头,说:“睡吧。”
那天晚上韩丁也睡得很早,第二天也起得很早。他起床后悄悄出门,到街口的豆浆店去买了油条和豆浆,带回家时锅还是热的。罗晶晶也起来了,正在卫生间描眉画眼,她走出卫生间时韩丁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时尚模特,就像他第一次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T型台上见到的那样楚楚动人!
罗晶晶看到韩丁端详的目光,腼腆地一笑,那是久违的一笑,异常娇媚。她说:“我好久没化妆都不会画了,你看行吗?”
韩丁做出审视的样子看她,其实赞扬早已备好:“怎么不行,好看极了。”
罗晶晶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但她还是在韩丁的要求下,匆匆吃了半根油条和两口豆浆。她在门口弯腰穿鞋的时候,韩丁站在她的身边扶她,待她直起身来,两人几乎同时向对方道了再见。互相凝视片刻之后,他们居然像过去韩丁每天上班前那样,突然地、简单地、真实地,彼此抱了一下对方。
罗晶晶笑一下,开门走了。
韩丁站在门边愣了半天,他似乎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韩丁整整一天神不守舍,盼着早早下班。他下了班没在街上买吃的,坐了地铁匆匆赶回家来。到家时看到罗晶晶已经回来了,正在卧室的衣柜前挑她的衣服。他从罗晶晶的表情上,猜出她已被那家公司挑中,一问才知道那是个挺牛掰的公司,搞一个挺牛掰的活动,挑上的模特都许了两千元的出场费呢。
两千元!这是罗晶晶从未有过的出场价格。
那天晚上韩丁和罗晶晶一起上街吃饭。韩丁说这事值得好好庆贺庆贺,不在于出场费的高低,而在于一个天才的模特又将重返T型台了。那天晚上罗晶晶也笑口常开,他们在外面找了个挺高级的酒楼大吃了一顿,还喝了点葡萄酒,酒足饭饱之后尽兴而归。晚上,韩丁说:你这几天一定要休息好,就到卧室睡吧,你睡不好小心出眼袋。罗晶晶没有说话,但也没表示反对。那天晚上是韩丁数月以来第一次,与罗晶晶同床而眠。熄灯之后他抱了她,极尽温柔地亲她的脸蛋和脖子,她让他亲,也主动摸他。只是在他摸索着解她内衣时才悄声说道:“你别弄了,我过两天就演出了。”但并没有真的抗拒他进一步的动作,韩丁在进入罗晶晶的身体后很快高潮奔放,他大声喘息着对怀抱中的罗晶晶说道:“我爱死你了,真的!真的!真的!”
韩丁终于停下来,他伏在罗晶晶的身上,深情地端详她的脸。罗晶晶什么也没说。她流泪了,她让眼泪顺着两边的眼角毫无节制地流下去,她也抱着他,让他留在自己湿润温暖的身体里,很久很久。
在罗晶晶重新登台表演的第二天,韩丁突然接了姚大维从平岭打来的一个电话。姚大维在电话里告诉他,龙小羽案在省高院二审已经审完,结果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个案子因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辩护人和上诉人都没有提出新的证据,所以省高院连开庭都没有开就直接宣判了。姚大维说他今天在法院办事,听说最高法院对龙小羽的死刑命令也已经签下来了,这几天就要执行了。你不是一直关心这个案子吗,所以打个电话把情况告之。姚大维见韩丁沉默不语,还好言安慰了几句:你也算为他尽力了。别说是他了,你这个认真劲连我都佩服。将来我要是犯了事我都不找老林,我就找你!姚大维哈哈笑着,又客气了几句,让韩丁没事上平岭来玩儿,然后挂了电话。
韩丁重重地出了口气,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郁闷有加。那一刻他心里真是感触万端,感触什么呢?却什么都说不出。
那天晚上韩丁说好了带着罗晶晶去看他的爸爸妈妈的。也许是因为下午姚大维那个通报死讯的电话,韩丁一路上表现得闷闷不乐。反倒是罗晶晶一直在他耳边闲聊着昨天晚会的盛况,哪些名人到场,哪些名模登台之类。他们到了韩丁父母家后,两位长辈依然像以前一样,亲切地拉着罗晶晶问长问短。韩丁和罗晶晶来之前就已合谋,在韩丁爸妈面前编圆了一套谎话,以解释罗晶晶为什么这么久没来问安。尽管韩丁的妈妈一再唠唠叨叨地表示疑问:你们模特队怎么一去演出就演这么久,也不怕你们想家吗?但最终还是相信了儿子的话。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总的来说比较好骗。
他们在父母家吃了饭,饭后罗晶晶帮韩丁妈妈在厨房里洗碗,韩丁的爸爸就在客厅里和韩丁聊天。
爸爸问:“你们的事到底怎么考虑的,我们的意见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啊?”
韩丁犯愣:“你们什么意见?我们怎么不听了。”
爸爸说:“我和你妈不是早说过,你们这么未婚同居对我们影响不好。要么结婚,要么分开住,分开住也可以每天在一起嘛。不行你们就都住过来,我和你妈妈都很喜欢晶晶的,你们住过来好了。晶晶住在那间小卧室里,你住在客厅里。你们来了也省得我和你妈整天闷得慌。”
韩丁想了半天,才说:“您让我们回去先商量一下吧。”又说:“当你们的儿子真是太麻烦。”
从父母家出来,在回崇文门的地铁站里等车的时候,韩丁把父亲的话跟罗晶晶说了。他问:“你的意思呢?你肯定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吧,那咱们结婚怎么样?”
罗晶晶低头,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韩丁不再逼问,把话题引开,说起了别的。他心里隐隐的,知道她肯定又想起龙小羽了。
他也知道,罗晶晶会同意结婚的,她迟早会答应他的,迟早。
他们回到家,罗晶晶在卫生间里冲澡。老林来了电话,电话打在韩丁的手机上,一开口就抱怨:“你在哪儿呢?怎么你的电话老也不在服务区啊?”
韩丁说:“我刚才在地铁里呢,找我有急事啊?”
老林说:“老钱来了个电话,打你手机打不通,打到我那儿去了。他在杭州办案呢。他今天听杭州市监狱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一个犯人,前两天供出了另一个名叫张雄的犯人,说张雄前年在平岭市杀了一个叫四萍的人。老钱听着耳熟,觉得像是保春制药厂的那个案子,他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到杭州看看去,了解一下。”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才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迟钝的惊疑:“张雄?杀了四萍?”
三十二
韩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东航班机离开北京的,这是他所能买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个航班,这架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不买就需再等一天才能启程。头等舱的价钱与经济舱相比几乎高了一倍,韩丁犹豫了三秒钟还是买了。当然,无论经济舱还是头等舱,机票都是自费的。
他并没有对罗晶晶坦白他突然南下的真正事由,他只说所里有个急事让他立即去一趟杭州。罗晶晶早上起来嘟囔着非要陪他一起去不可,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似乎标志着她已彻底摆脱了痛苦,恢复了常态。
他真的很想带她去,带一个心爱的女孩出门远行是一件多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但他不能真的这么做。他哄着罗晶晶说这可不行,这是出差,还有别人呢。再说机票也来不及买呀。于是罗晶晶又改口说要送他去机场,他也没让。“你再好好睡睡吧。”他说,“我还得先到所里去一趟呢。”
韩丁这是第一次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知道杭州是个玩儿的地方。但这次,苏堤白堤、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那一个个名贯天下的风景都不是他的目的,他来这儿是为了找老钱,让老钱在监狱工作的那个熟人,带他去会会那个名叫张雄的犯人。
在韩丁的预料中,这个张雄十有八九就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大雄。
其实韩丁并不想来,他并不情愿有这样一趟杭州之行。他早就烦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案子。这个案子差点把他现在的生活,未来的幸福,全部打乱了,摧毁了!他实在不想再让自己,也再让罗晶晶,重来一遍地掺和进去!
但他还是来了,乘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到了杭州。
韩丁一下飞机就打老钱的手机,老钱手机关了,他就直奔老钱下榻的望湖饭店。他在饭店的大堂一直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两眼望穿了才等到老钱从外面哈欠连天地回来。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老钱的房间里,老钱累了没有多谈,只在睡前匆匆说了这件事大致的来龙去脉。事情起缘于杭州市检察院监所检察处在所驻监所内开展的一场发动在押人员检举揭发犯罪线索的活动,在活动开始的一周后,钱塘分局看守所两个因为盗窃倒卖建筑材料而被捕的在押人员在监所内动手打架,打完后其中一人当天向民警检举揭发另一人有命案在身。据他揭发,那个名叫张雄的在押人员过去喝醉了酒曾经说他在平岭杀过一个名叫四萍的女人,说那个叫四萍的吃他的喝他的还敢冲他发脾气,所以他就把她宰了。现在钱塘分局看守所已经把这个张雄改做重点关押,这事是老钱到看守所会见委托人时听看守所的人闲聊出来的。至于这个揭发出来的线索下一步怎么调查核实,检察院是不是已经移交给了杭州市公安局,杭州市局是自己办还是转给平岭市公安局,老钱一概不知。也许检察院和公安局都不着急,反正犯罪嫌疑人已经在押,早一天查晚一天查反正都跑不了他。
但韩丁不能不急,因为这涉及龙小羽的生死,尽管龙小羽和他是一对冤家对头,但中国的老话是人命关天!何况韩丁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律师,律师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的委托人死于冤情!
那天晚上老钱熬不住瞌睡,倒头下去鼾声即起。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韩丁跑到客房的卫生间,关了门在里面给姚大维打电话。姚大维的手机关了。韩丁又不知道姚大维家里的电话和他的呼机,无奈之中直接打查号台查询了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值班电话。法院的值班室果然有人值班。韩丁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自己是龙小羽杀人案的一审律师。法院的值班干部问他有什么事。韩丁说想问问龙小羽的死刑执行了没有。值班干部说:这个我不太清楚,你还是明天亲自来法院找主审法官问问吧。韩丁说我现在在杭州呢,我这边可能有个新线索。值班干部说那你更得找主审法官了,跟我说没用。韩丁也知道跟他说没用,而且人家隔着电话也辨不清他是真律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