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子的里包恩,为了一件简单稚嫩的玩具而伤心的里包恩,再也不见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为了生存而收割别人生命的杀手,一个恶心的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一个被诅咒的男人。
尽管很遥远,尽管记忆模糊,可是我明白了,那其实并不是梦,那是我的记忆,已经被扔到不知道什么角落里的陈旧记忆。
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虚弱,又如此孤独,如此伤心而难过。我想念他,我想念妈妈。我拼命地想,拼命地想,也记不起我捂着耳朵的时候,妈妈说了些什么。
如果说,人生都是有遗憾的,否则将不完满。
我宁可没有那样的遗憾。
脑袋微微疼痛,嗓子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眼前只有晃来晃去的模糊颜色,世界几乎都在摇晃。
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身体被温暖包围,我安心的再次沉入了深深的睡眠当中。
醒来时天还没有亮。
我翻了翻身,却发现手臂被压住了。
我抬眼望过去。
棕色的蓬软的发塞满了视线,少年侧躺在我身边,睡容安静,但是即使在睡梦里,他也皱着眉头。清醒的时刻,他每每说道不想成为彭格列首领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他真的很不情愿。
我明明晓得他的愿望,却偏偏故意无视。
我果然是个很坏很坏的男人,就像孩童时候做过的那个梦,那个已经成为现实的噩梦。
少年大约姿势很不舒服,也不自觉的翻了翻身。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看着他迷迷茫茫的睁开眼睛,迷迷茫茫的打量四周,迷迷茫茫的对上我的眼睛,然后陡然瞪圆了褐色的眸子。
“里包恩,你醒了!”
“嗯。”
“身体还好吗?你昨天在浴室躺得太久,发烧了,恭弥把你抱回床上,还叫了艾米小姐过来看了一下,给你拿了些药……”少年说着,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淡淡的温暖拂过面颊,“还好,已经退烧了。”
“阿纲……”
纲吉微微笑了,“我去弄些粥来。”
我从床上慢慢坐起身,身体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的无力。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真的过去了很久很久。
很安静,我想,真的很安静,很安宁。
在自己的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被自己信任的人们照顾着,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思虑,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听着世界传来的寂静声音。
哗哗啦啦的,是拍打窗户的声音,我抬头望去,淡白色的天幕之下,雨水自天而降,从容坠落。竟然下雨了。
夏秋的西西里,很少见的雨。
空气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儿,潮潮湿湿的,不由分说,窜进了鼻息,停留在那儿,打个小转儿,然后远去。
窗外的树色更显青绿,生机勃勃。
重新打量了自己的房间,来来回回逡巡了一遍,发现无事可做,到底无事可做,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连拿自己的枪也没有力气……
毫无防备的自己,这样脆弱的自己。
一个人。
——不,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
这不是里包恩,这不是我!
有谁来,谁来……陪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盯着门口,希望有个人能出现在那里,立刻,现在!
我盯了很久,房间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人。失望的心情令人很沮丧、焦躁,甚至很痛苦,很想做些什么事情,很想大声的吼出声音来,很想跟谁打上一架……
然而没有人。纲吉甚至也没有出现。
我收回视线,闭上眼睛,重新躺回去,用被子蒙上自己的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之间,几乎睡着了,却觉得有人在叫我。
“里包恩,里包恩。”
我张开眼睛,少年端着一碗粥,站在我的床头,小心的叫着我的名字。
“怎么这么慢?我都要睡着了!”
“对不起,我想煮的更久一些,这样容易消化……”
我很想吼他,可是没有力气。
“把碗给我。”
“可是,你有力气么……”
“我至于虚弱成那个样子么?”
“里包恩……”
我小心的接过瓷碗,发现果然很勉强,颇耗力气。但到底还是端得动的,不至于太没用。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却很烫,只得很小心的等待它温了,才送到嘴里。这样折腾了半天,到底结束。
身上渐渐地暖了一些,那些一直浮在心头的冷瑟气息缓缓退出身体,这才觉得舒适许多。——那碗粥,还是很有用的。
“再来一些?”
“不用了。你把碗放下吧。”
“我把它送回厨房,洗一洗……”
“就放在那儿吧。”我固执道,指了指桌子。
“里包恩,你怎么了?”
“没事。”我僵硬的说道,“把窗户全部打开。”
“可是,下雨了,还有风。”
“不要紧,把它们都打开。”
少年照做。
我想听一听那些雨声。我想知道西西里的雨能不能洗刷干净它的罪恶,能不能洗去我身上的肮脏和黑暗。
我侧躺在床上,愣愣的望着窗外。
少年仍旧站在床边,手足无措。
我拍了拍身边的被子,“上来,陪我呆一会儿。”
“可是,可是……”
我有些不耐烦,“有什么可是的?又不会少块肉!”
少年终于笨拙的爬上床,躺在我身边,身体却硬的像块石头。
“放松,我又不会吃了你。”
少年深呼了一口气,渐渐地放松了自己,顿时,淡淡的暖意在被子里铺展开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我轻轻闭上眼睛。
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外面是飘摇的风雨,这里却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睡了么?纲吉。”
“没……”
“陪我聊一会。”
“聊什么?”
“随便。”
“随便?你叫我说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啊……”
“就谈谈你自己吧。”
“我自己?我叫泽田纲吉——”
“——不是让你做自我介绍。”
“你要求真多,里包恩,是你让我说的,又对我不满意……”
“你再废话小心我闷死你。”
“啊,不是毙了我?”
“……信不信我立刻毙了你?”
“好!好,我说。”少年清了清嗓子,开始回忆,“嗯,我叫泽田纲吉……别瞪我,我只会从这里开始!好像写作文似的,啊啊,想到写作文,居然有些想念在并盛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学什么都好痛苦,拼命的拒绝,拼命地拒绝,最后导致自己跟废柴一样,什么也不会。”
我静静的听着那些低低的柔软的声音,却发现这样的时光其实很美好。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遇上了恭弥。恭弥那时候是并盛之王,小霸王的王,冷酷,高傲,讨厌群聚,压得整个并盛的小混混都不敢抬头走路……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神奇,我竟然会跟那样的恭弥扯上关系……”
一句一个恭弥,听得我心烦,却没有打断他。
“那时候妈妈病得厉害,我却没有丝毫办法。有一天我又被那群坏蛋欺负,恭弥刚好经过,狠狠的教训他们,从此我对他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真的很强大,很厉害,仿佛可以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下。”
“我鼓起了勇气,冒着被他咬杀的危险,请求他帮助我救救母亲,没想到,他——”
“——拒绝了?”
“当然是答应了!”
“——从此你就爱上了他?”
“不要胡说啊里包恩。——他救了妈妈,我当然感激他!虽然后来妈妈还是去世了,但是在我的心里,恭弥永远都是那个帮助过我的人。”
“他为什么帮你?你们非亲非故……”
“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里包恩。不管为了什么,他帮助过我,这是事实。”
虽然这样说,我仍旧觉得不对劲。
很难以想象,纲吉口中的那个“恭弥”,就是现在住在我家的云雀恭弥。
然而这样想着,门忽然被踢开了。
没错,就是踢开了,被一双修长的黑色的长腿踢开了。我和纲吉同时从被窝里伸出头,朝门口望去。
黑发凤眼的,刚刚我们还是我们聊天话题的年轻人,拎着奶牛装憋着嘴的小小少年,正一脸不满的望着我们。
在纲吉的惊呼声中,他把小小少年毫不温柔的扔到了我的床上。
蓝波立刻大声哭了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逃到纲吉怀中。
云雀来回打量了几眼。
“你们是在群聚?”
“……”
我立刻满头黑线。
“泽田纲吉,你怎么会跑到他的被窝里去的?”
“……”
“想被咬杀么?”
“……”
一连三个问题,纲吉绝无还手之功,也无招架之力。
最后,云雀慢腾腾的,踏入了我的领域,居高临下,“我的早餐呢?”
一口气憋在胸中,我几乎想要掐死他。
“我记得,我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你们的保姆,对吧?”
“但只有你会做饭。”
“锅里大概还有些粥。”
“没了。”
“没了?”
“让那个小东西偷偷喝光了。”
我朝纲吉和蓝波望去,蓝波此时已经不哭了,正一个人玩得自在,嘴角犹黏着饭粒。
“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喝光了你不会做?”
“没做过。但是你会。”
“我生病了。”
“……我饿了。”
“你活该饿死!”气冲冲的,我吼道,“纲吉,你去彭格列餐厅带些早餐回来,记住,没有云雀恭弥的!”
“是!!!”
少年迅速的爬起来,下了床套上鞋子,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流畅。
经过几天的训练,他果然进步不少,连带着生活当中也麻利许多。
少年离开了,云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用他那双深黑发蓝的眸子看着我,目光冷冽嗜血,绝无半点友好客气。
我皱眉,之前的感觉果然没有错。
“你在看什么?”
“看你生病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让你失望了。”
云雀抬起脚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犹是少年的身躯,尚未全部长开,脸庞青涩,形容稚嫩,但是他的气势,却绝不像是个少年。不同于那日箱子里的少年,不同于那天被我踩在沙发上的无力的年轻人。他现在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从容,宛如盯上猎物的豹子。
沉重的压力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重,让人几乎难以呼吸。
蓝波几乎要昏过去,我一把将他拉到背后。
云雀慢慢俯身,越来越近了。我几乎想退缩,他离得太近了。这样的感觉,根本不像纲吉口中的那个少年,倒像是——
我瞪大了眼睛——倒像是我自己。
但是那根本不可能!他不可能有那样的实力!
云雀继续低下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的耳边,他说:“病成这样,小婴儿,你活该。”
我觉得怒火在胸膛里,即将爆发。
“云雀恭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第二梦:留不住的心
我迅速拔出枕头下面的枪,用了最大的力气指向云雀。
“离我远点。”
云雀的气息稍稍退开了一些,却依旧很近。
“你也会害怕?”
“我从不怕任何人,我只是讨厌你,云雀,相信我,面对你的时候,我不会吝啬子弹的。”
“我了解。”
我不明白,他哪里来的那些自信。
气冲冲地,我道:“你了解我?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云雀冷冷一笑,“你才是,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心头一怒,毫不犹豫的射出了枪里的子弹,几乎不可能的,云雀头微微一偏,居然避开了,只有颊边擦过,留下一丝血痕。
不等我开第二枪,他迅速出手,我几乎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手里的枪就被打掉了,它先是飞跃上了天花板,然后坠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在我尚未觉察之前,双手已经被钳住,云雀的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恢复了实力?这才是……你本来的实力?”
“要不是你生病没了力气,我也不一定能够制住你。不过你没有猜错,小婴儿。”
“不要……那么叫我!”
“这时候了还关心这样的事,你真的是里包恩么?”
“没有人能……怀疑我的存在——你放开我!”
云雀松开了手,我忍不住趴在床沿咳了起来。
良久,我抬起头来。
“你到底是谁?!”
云雀避而不答,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房间。
我气结。
蓝波眨着碧绿的眼睛,坐在被子上,眼巴巴的望着我。
“你看什么?”
“里包恩,他欺负了你……”
我嘴角猛一抽搐。
“把刚才看见的全部忘掉,听到没有?”
蓝波点头。
我一把捞起小东西,塞进被子里面,冷酷道:“什么也不要想,睡觉!”
我也翻身躺回去。然而当我沉静下来的时候,才陡然觉出,背上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从来不晓得,我也会有恐惧感。
在面对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的时候,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愿意,刚才云雀是可以杀了我的。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
干脆利落的身手,居高临下的王者气势,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一个年仅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所有的,他是谁?
这样想着,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然而身体到底疲惫,撑不住连续的长时间的思考,不知不觉中,再次坠入梦境。
是另一个梦。或者说,是另一段记忆。
我长大了。
和拉奇在森林里奔跑。
瓦提拉的森林无边无际,广瀚神秘,像南方的大海一般,令人神往。十二岁以前,我们是不允许进入那里的,因为很危险。
今年我们十三岁。
已经来过很多次。
森林的气息令人永远难忘,地上落着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个世纪的厚厚的枯叶。墨绿色的世界永远谈不上安静。飞鸟歌唱着拍打翅膀飞过。蝉的鸣唱。动物们来回奔跑只有声音不见身形。各种各样的虫声。
还有风。它无形无色,穿越于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枝摇叶动,相互摩擦的簌簌声音充满了林间。
头顶上枝叶浓密,只有丝丝缕缕的细碎阳光投射到脚下。
树下野花野草和灌木丛也是密密麻麻的,更加生机蓬勃。
我和拉奇在猎人们踩出来的小路上奔跑,呼吸着森林清润而苦涩的味道。每个人背了一个竹编的背篓,并时不时往里面丢进去一些野果子和采到的草药。
我用眼睛望尽一切,用鼻子闻遍所有的气息,用耳朵倾听远近声音的全部,用嘴巴遍尝味道。我的手比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灵巧。我的速度比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快。我知道我是最强的。
用心去感受。
用与生俱来的本能去感觉,去探索。
在这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的五官。
我是这个世界的王。
那时候,我天真地想。
跑累了,我们停下来,放下背篓,开始清点半日的收获。但其实那些都无关紧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我们只需要能够生存下来就足够了。大自然几乎能够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而我们索取的,也并不多。
然而,我又知道,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