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来听的,不是来看的。
他们都是用耳朵,不是用眼睛的。
许是熟了,这么多时日了,还能不熟?金瞎子连摸索都没摸索,出那扇门儿抬脚就上了台去。
台子正中有张圆凳,他到了台中间往下一坐,正好坐在圆凳上,一点儿也没坐偏或坐斜了。
一坐好,二话没说,左手单弦往腿上一立,右手大、食、中三指轻拨,“咚”“咚”两声一调弦,紧接着就弹了起来。
先弹那么一段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谁也不在乎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好听就行了。
可是,只要是有心人,就能够看出,金瞎子指法灵巧,弹出来的曲子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不疾不徐的弹一段之后,金瞎子突然开了口,唱了,唱归唱,手却没停,以曲子配合唱腔,听都听得出来,唱的是一段秦淮风月。
秦淮风月归秦淮风月,可是绝不低俗。
不但不低俗,还相当雅。
雅是雅,却人人听得懂,而且道尽了秦淮风月之风流、旖旎、缠绵、悱恻,时而柔婉如丝,时而金声玉振,让人听来荡气回肠,如醉如痴。
痴迷中,唱腔、曲子突然由徐转疾,疾如急风骤雨,扣人心弦,摄人魂魄。
蓦地,“咚!”地一声,单弦长鸣,余昔犹自袅绕,唱词已然停住,刹那间,余昔也渺,又是寂静一片。
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头排客人一起站起,转身后行,二排以后,客人们纷纷摸身采腰,由前而后,钱收齐了,那些个头排客人冉掏出自己的一份,一起搁到台上去。
这是金瞎子的规矩,他每段收钱,两眼不方便,钱向例由头排客人代收,没一定的数,多少随意。
尽管是多少随意,只这么一段儿,台上已经是一大堆了。
头一段儿是秦淮风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儿来了刚的,不出于任何曲章,不见于任何说部,硬是段儿自己编的“剑客论剑”,铁马金戈,剑气冲天。
最后,曲、腔同悲怆,竟以两句“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收场。
满座客人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给过第二次的钱后,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转眼间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个棚子里,只剩下了金瞎子一个人。
不,两个人,还有一个。
那个是有那么点儿稀罕的年轻人没走。
他是还在痴迷中,还是大梦已醒,犹舍不得走?
金瞎子既称瞎子,当然他是看不见还有个人在,他缓缓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一大堆的钱。
就在这时候,年轻人迈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刚迈出的步停住了:“还有那位没走?”
瞎子两眼虽盲,听觉一向是灵敏的。
年轻人已到台前,平静发话:“慕名而来,不虚此行,聆听高明,至为钦佩!”
他谈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点之外,跟他其他的,益发不相衬。
金瞎子又何尝俗?只听他道:“不敢,两眼失明,无以为生,浅薄难登大雅,聊以糊口而已。”
年轻人道:“我意犹未尽,自知不当,愿倾囊中所有,请先生为我弹唱一段,以偿心愿!”
金瞎子面无表情,微摇头:“承爷抬爱,不胜铭感,也深觉荣宠,无如自立规矩多年,每日自晌午至掌灯,弹唱三场六段,绝不少唱,也绝不多唱,无论任何人,即使赏赐车载斗量也难以从命,万请见谅。下场请早,容金某恭送。”
话落,他拱起双手。
当然,这是逐客令,请年轻人出棚。
年轻人没动,他道:“我等了二十年,也不远千里就教,还请先生破例!”
金瞎子先是一怔,继而神情震动,拱起的双手竟忘记放了下来,他震声道:“二十年?”
年轻人道:“记得还是二十年前,先生亲口所作的许诺。”
金瞎子道:“那么你所说不远千里——”
年轻人道:“天外天,先生,是不是不远千里?”
金瞎子神情又一震:“我没有忘记二十年前亲口所作的许诺,只是,你——也该知道……”
年轻人截口道:“先生,我知道——”
他抬手翻腕,递出一物,那是一块雕工极细,小巧玲珑的玉锁片,似乎是襁褓中婴儿项上物。
金瞎子两眼已瞎,但是他既没伸手接,也没伸手摸,脸色一变,道:“没错,是你,掌灯以后,沿秦淮河上行三里,垂柳茅舍,我等你。”
年轻人收回手,一躬身:“多谢先生,容掌灯以后,秦淮河上游,垂柳茅舍中,再行叩拜,告辞!”
他转身行去,头都没回。
金瞎子站着没动,直等年轻人出了棚,他两眼猛睁,奇光飞闪,刹那间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听他喃喃说道:“多年了,真不容易,我这双眼为你闭了二十年了,如今可以睁开再见天日了,但愿苍天的两眼也像我此刻一样……”
话声至此,突然闭目轻喝:“谁?”
那扇门,垂着的花布帘一掀,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妇人,中年妇人,布衣裙钗,挺清秀,挺白净。
只听她含唱的道:“还有谁呀?吓我一跳!”
虽属中年,含叹风韵,依然动人。
金瞎子神情一松,道:“是你呀!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在棚子里的时候,不许你上这儿来。”
中年妇人道:“我知道,夫子庙后,秦淮河旁,什么人都有,你以为我愿意上这儿来呀?
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王嫂子家孩子满月,拉我过去帮忙,怕你回去找不着我——”,金瞎子眉锋微皱:“她家又不是没人——”
中年妇人截口道:“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愿跟人家往来走动?嫁给你都快二十年了,你不愿意要孩子,我多看看人家的,沾点儿喜气难道也不行?”
金瞎子道:“我没说不行,去吧!去吧!正好我晚上也要晚回去一会儿。”
中年妇人道:“怎么,你也有事儿?”
金瞎子“嗯”了一声。
中年妇人瞅着他道:“什么事儿?”
金瞎子道:“晚上回去再告诉你,下一场的客人快进棚了,你快走吧!”
中年妇人道:“知道了,我这就走,晚上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说完话,没等金瞎子答应,她走了。
她仍然进了台边那扇门。
金瞎子凝神听了一下,然后走向前,俯身去收那些钱。
听两个人的说话,显然金瞎子跟那妇人是夫妻,但是,显然金瞎子瞒了她刚才那个年轻人的事。
显然,那妇人也不知道金瞎子并不是个真正的瞎子。
结婚快二十年了,不知道金瞎子还瞒了她什么?也不知道金瞎子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子都瞒?
…………………………………
闯荡江湖 扫校
第 二 章
上灯的时候到了!
金陵城一片灯海。
“夫子庙”、“秦淮河”一带,更是点点灯光如天上繁星,也更是热闹。但是 顺着秦淮河往上走,只过了“夫子庙”一带里许,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寂静,除 了汨汨的河水声,几乎听不到别的。灯船,河房上的热闹、笑话,那在远处,虽然 偶尔随风飘送过来一阵,那是在这里许之处。等到了快三里的地方,真是万籁俱寂 ,什么也听不见了。
灯光只有一点,微弱的一点。
那在河边,在一株干可合围的垂柳下。
数不清的丝丝垂柳下,静静的座落着一座小茅屋。
那一点灯光,就是从这座小茅屋的窗户上透射出来的。
也就在这时候,原木寂静空荡,听不见一点别的声息,看不见人影的这一带, 来了一个人。
正是金瞎子邀约的那个年轻人。
他还是那身装束,那身打扮。
似乎,白天离开金瞎子的棚子以后,他什么都没干,只等晚上这个约会。也难 怪,等了都二十年了,又是不远千里而来的,任谁也会重视这个约会。他出现在浓 浓夜色里的时候,看上去离茅屋还有一段距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一眨眼工夫 ,他已到了茅屋前,那从窗户里透射的灯光下。
谁也没在意这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茅屋外的这一带,没人看见。
只见他挺立在茅屋外。
只听他轻声发了话:“先生,我应约而至。”
话声方落,茅屋两扇门呀然而开,灯光一泻而出,虽然微弱,但在这一带浓浓 的夜色里,也够亮的了。
人影出现,一个人当门而立,虽然背着灯光,乍然看不清楚脸,但是看装束打 扮,任谁也能一眼认出,那是金瞎子。只听金瞎子低声道:“请进!”
话落,他侧身退进茅屋,让开了进门路。
年轻人没犹豫,迈步跨了进去。
金瞎子就在门边,随手关上了两扇门。
藉着金瞎子关门,打量着茅屋。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但摆设极为简陋,除了一张桌子,几条板橙,还有靠里 墙角一张矮几上的一盏灯之外,别无长物。
只听金瞎子的话声在通道边响起:“请坐!”
年轻人微欠身:“谢谢先生!”
他似乎知书达礼,口中称谢,人并未上前坐下。
金瞎子也似乎明白,他迈步而前,绕过桌子,行到里头,背着墙角那盏油灯, 拉开板橙,先坐了下去。
年轻人这才走向前,隔着桌子坐在金瞎子对面。
金瞎子正襟危坐,一双手可能是放在腿上,没放到桌子上来,由于他背着灯光 ,使得他的正面看上去有些阴暗。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恕我没有招待,即便连 茶水也没有,好在你并不是来做客的,也不会在意有没有招待。”
年轻人道:“先生说得是,请不必客气!”
金瞎子抬起了双手,右手从左衣袖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放在桌子上, 往前一推,然后收回了手。
两只手马上又放回桌下,道:“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作的许诺,你要知道的都 在这个锦囊里,拿去吧!”
年轻人微一怔:“先生,这就是二十年先生所作的许诺?我想知道的,都在这 个锦囊里?”
只听金瞎子道:“人难免生老病死,就因为我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更不能不 防随时会来的杀身祸。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我作过许诺之后,就把这普天之下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的,全 部写了下来。
虽然,你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找来了,我认为给你这个也是一样,因为我要告 诉你的,都在里头,你看了就会明白,绝不会有任何疑问。”
年轻人明白了,似乎迫不及待,伸手拿起了桌上锦囊,他就要打开。
只听金瞎子道:“等一等。”
年轻人停手抬眼。
金瞎子道:“你我都等了二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如今你等着了,我也履行 了我的许诺,我不想再牵扯在这件事里了,多一刻也不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年轻人不是糊涂人,他不但不糊涂,而且极具智慧,他立刻站了起来,肃容道:“我这就告辞,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仰仗先生指点,李家存殁俱感,请先生受我一拜。”他横跨一步,离开了板橙,然后肃容拜下。
金瞎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闪身躲过,道:“我虽没有意思为谁帮谁,所以有 二十年后的今天此刻。
只因为二十年前我看见了别人所没有看到的,也知道了别人所不知道的,更因 为我曾经作过许诺,所以,我当不起你这个大礼。”
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没再多说一句,也没再多停留一刻,转身开门行了出去。 就在他转身去开门,以及行出茅屋的当儿,金瞎子两眼突然闪出奇光,嘴角也泛起 了奇异的笑意,望之怕人。可惜的是,年轻人背着他,并没有看见。
※※※※※※
年轻人出茅屋,茅屋里灯熄了,利时一片黑暗,窗户上,既不再透出灯光,也不再映出人影。年轻人头也没回,本来嘛!他走了,想必人家金瞎子也要走了,茅屋里既然没人了,还点着灯干什么?年轻人来的时候走的是那条路,如今走的时候,走的还是那条路。
他步履轻快,转眼之间,那座已然没了灯的茅屋,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整个儿 的没入夜色里,看不见了。夜色本来就浓,要是那座茅屋不透灯光,远一点本来就 看不见它。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突然觉得自己的步履不够轻快了,不但不够轻快了,而 且觉得越来越沉重。
在他来说,他知道自己绝不该有这种现象,绝不该,因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寒 暑不侵的境界,他知道不对了。
也就在他知道不对的当儿,忽又觉得头为之一阵昏晕。
这阵昏晕来得很快,而且很猛,一时间竟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身子 一晃,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他心神震动,为之暗惊。
在没有理由发生这种情形的情形下,他脑海灵光电闪,想起了茅屋,想起了金 瞎子,想起了墙角矮几上的那盏明灯,还有金瞎子给他的锦囊。
毛病必出在这一间屋里,一个人,两样东西上,那也就是说,毛病是出在金瞎 子的身上了。
他不相信,绝不能相信。
因为金瞎子是个相当有名的侠盗,一身灵巧功夫,一双空空妙手,在近几十年 的武林中,少有几个人比得上。以前虽然他不姓金,也不叫金瞎子,可是他的心性 ,作为还是改不了的。
尤其早在二十年前他曾经作过许诺,作许诺的对象,是他生平最敬重、奉若神 圣的人物。其实,不只是他,这位人物,放眼天下,凡武林中人,无不奉为神圣, 备极尊崇,敬畏有加。
二十年后的今天,奉这位人物之命来见金瞎子,要求金瞎子履行二十年前的诺 言,金瞎子不会不明白他跟这位人物的渊源。那么,金瞎子不会,也绝不敢玩一点 花样,对他暗下这种毒手。
他知道金瞎子不会,也绝不敢。
他信得过,按情理分析,也确是如此。
可是,事实上(缺)
瞎子一个人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无暇多想,一个疾转身,旋风也似的扑到河边,跪地,探身 ,双手舀水,满头满脸猛一阵泼洒。他想藉清冶的河水驱除晕眩,激醒神智。
可是没有用,不但晕眩依旧,而且越见厉害,他心惊添加了三分,猛提一口气 ,忙暗运功。
那知不运功还好,一运功之下,头猛一晕,眼前一黑,一头就栽进了这汨汨流 动的秦淮水里。
只一声轻微水响,只激起了一些轻微浪花,利时一刃归于寂静,就像什么都没 发生过一样。秦淮河的这一带,夜色仍然那么浓,仍然那么黑暗,连个看见的人都 没有。不,有,有个人看见了。
那个人就站在几丈外的夜色里,是金瞎子,是那个金瞎子。
如今,他两眼之中的奇异光芒更明亮,嘴角的笑意也更怕人。
只听他喃喃说道:“主人高明,真是神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再也不会有人 知道了,从现在起,那件事才算是真正的了了,我的身子,还有十几年的青春岁月 ,相信主人不会让我白牺牲的。”
话落,人隐,幽灵似的没入夜色里不见了。
秦淮河的这一幕,这才算真正的归于寂静……
※※※※※※
秦淮河。
“夫子庙”后那十余里的一段,有灯火辉煌,歌舞声嚣,热闹异常的时候,可 也有垂帘熄灯,人迹不见,安静冷清的时候。那是早晨。
在早晨,这一带恐怕是整座金陵城最安静的地带了。
在金陵城别的地方,正值熙往攘来,万头攒动的早市,可是在这儿,一艘艘的 灯船画舫之间,不但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听不见一点声息。可真巧了,刚说没人 影,没声息,就在这一刹那问,也就偏有了人影,有了声息。声息起自于一艘特大 的灯船,这艘灯船是比别的灯船大,也比别的灯船华丽,可是它华丽得雅致。声息 就起自于这艘灯船船舱的窗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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