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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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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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4)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觉得溜溜这家伙够恶心的了。我想起一个事,就对小白低声说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记住老健对你叮嘱的事儿?千万别跟那个溜溜说什么,千万!”

    “这是嘴上挂锁的事儿。这个你们一百个放心。不过我也劝你们好生待溜溜,他真能办些事儿。他这回要出了真力,我们平时商量那些事儿也就简单了,也许压根就用不着咱动手了。”

    我说:“但愿吧。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免费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没听明白,大声问:“什么餐?什么时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应了。”

    2

    尽管村头老荒这些天心情极其恶劣,但因为溜溜来了,他还是照例为这个京城客人准备了大宴。村里的人一看街上驶来了一辆浅蓝色高级轿车,就知道是溜溜来了。“听说这人从京城一路开车出来,走哪儿都是一站,都有老荒这样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儿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一辈子就这么吃香喝辣的过来了,活儿也不累。”“不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听说他半夜里写稿,写不出来,让一个词儿憋住了,就使劲挤自己的脑门——咱有一回看见他脑门那儿红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议论不休,抄着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请来陪宴。我们都有兴趣看看这个奇人,还提议他请请红脸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绝:“他算了吧,他没有文化,与溜溜说不到一起,到时候净给咱村丢人。”

    浅蓝色轿车真没说的,小白凑近了看看,说起码也值个一百几十万。车里装了各种东西,花花玩艺儿真不少。听人说他从来不喝村里的水,都是自己带水,车子后备厢里装了不少高级矿泉水。还有一个简易帐篷,深棕色,带充气垫的那种,这会儿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儿,让我好好看了一会儿。

    我们进屋时溜溜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们吓了一跳:瘦脸发青,满是疙瘩,稀疏的头发披在了两肩,眼眍眍着,眼珠蜡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气。我对小白小声说:“真像一个饿鬼啊。”小白不吭一声看着这个人。对方在老荒介绍之后伸出了手。这手又凉又黏,让人想起蜥蜴。没办法,要一起吃饭就得握一下这只手。

    这家伙吃相坏极了,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偶尔打一个响嗝。我和小白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对饮。老荒看来与他真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两人一喝起来就顾不得其他,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我和小白在场一样。他们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声音震得满屋子响。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几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这使老荒一会儿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溜溜问他,见他不应,就托起他的下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溜溜问着、拍打着,他还是不应。“肯定是你两个欺负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们,没等回应,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脸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说起女儿生怪胎的事,“我,我这把年纪就盼一个外孙啊!”

    溜溜在哭声里一声不吭,低着头。他这样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扬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这必须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气无耻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这个问题,了解事实真相然后,”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长发:“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没有王法了,没有了,一切那就从头开始……问题的关键在于内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门,领导,以及,非常可怕的现实是,是这些一系列的种种问题!当然,关键还在于落实——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5)

    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是老荒竟然连连点头,对方刚落下话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来大喊大叫:“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了,难道今天的一切和……我们的事业、计划,上次会议精神落实起来!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吓住我,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一股犟劲儿,不信咱们就从头较量较量,比比看谁更有韧劲儿狠劲儿艮劲儿。妥协?妥协的永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是吧,只能是锁链!”

    他这样呼喊了一会儿,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齐流下来,他的手还在猛力挥动,衣衫不整,裤子耷拉下半截,以至于端菜的女人进来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个碟子。“少见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类似的一个熟人——这人就像他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预热和铺垫,这人就是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外号叫斗眼小焕。像他一样,他们都善于背书,是颇能唬人的,不少人总要把他们当成天才,愿意原谅他们的一切,这真是没有办法。眼前的溜溜显然就用这种办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与之过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这回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再不办,我们村里的人也只好跟他们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个女人。

    “这话我信。这话你说了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来次了吧?不过这回我是要办的。我是要办的。”

    小白随溜溜说了一句:“你是要办的。”

    “对,”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办地。嗯,这是一点不差地。那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们就要胜利地、谁来讲情也是没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这家伙一连用了许多“地”,让我觉得起码是蛮有趣。这是个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边讲了这句话。溜溜立刻对老荒说:

    “你得管管他们啊,他俩老要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老荒大声冲我们叫起来:“大声大声,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两个人都把“礼貌”叫成了“礼猫”。

    溜溜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对老荒说:“赶明天或者夜里,我得跟你女儿拉一拉了——上次俺俩刚拉了几句,就让你那个不懂事的女婿搅了堂!你闺女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呢?嗯?”

    老荒咬着牙:“谁说不是呢!这小子正经欠揍了。不过你跟我闺女也就别拉了,她一个乡下婆娘什么见识也没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

    溜溜拍头:“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这一截!行,还是找别人吧。不过我记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嘴头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夸她,她听了还不知要恣成什么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

    “喂,该你俩好好说说了,你俩一直这么听着,酒也不喝——哪个单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们问。

    老荒接过他的话头:“我早就介绍了嘛。他们都是*分子,和你一样,会弄这个,”他比划了一下写字的样子,“他们听说你来了,欢喜啊,这不,就跑着赶着来会你了。”

    “嗯,是这样啊。知道我的大名吗?”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划他自己。

    小白说:“你是这一带的名人嘛,怎么能没听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6)

    “你呢?”溜溜又指着我。

    我说:“如雷贯耳。”

    3

    溜溜一直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天里并非总是待在村里,而是四处转悠,那辆高级轿车在街巷里钻进钻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间不知在哪儿睡觉,半上午才开着车进村。在村头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车看。红脸老健目送车子走远,问村头老荒:“这小兔崽子胡窜什么?”老荒说:“他的事多了。他来一趟要办多少事,上城下县的,找多少人、调查多少事,能顾上咱村也就不错了。”“可我见他在咱村小学校赖着不走,缠磨女教师呢!”老荒摇头:“她们个个跟他都熟,有什么好缠的?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女教师?”

    他们说话时,苇子正和我们站在一旁,这会儿插嘴说:“他拉上人家出去两回了,你没看见?人家要在咱村里出了事,你这个当村头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过来:“我他妈管得了他们的事儿?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事儿,也是咱该管的?”

    “是你招来这么个物件!人家会说是你和他打了勾联手……”苇子说。

    小白想笑还没笑出来,老荒就大怒起来:“我揍死你嘴上没锁!我能和他勾联什么?那种事也是我去勾联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脸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恼怒成这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苇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劲了,斜着膀子冲过去。我们几个赶紧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苇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说:“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个长毛鬼给祸害了。我集团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瞒不了他们——这家伙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白问:“怎么回事?”

    “他那车子、钱,都是两头骗来的!”

    “两头骗?”

    苇子点头:“就是。他听说哪里有村子闹事就往哪里跑,一头扎到村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要从头调查、写内参。集团和矿上的人一听就慌了,找到他说千万不能这样干,他装作不听。他钻进车里走开的时候,这边就专门派人跟上他,从半路、有时还要从京城拦住他哩,干什么?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给他!你想想他挣钱多容易,他每年里都要来这一围遭转上两趟,每一回口袋里都鼓鼓的,车厢里装满了东西!”

    小白点头:“溜溜这种人可不少见。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真要为老百姓说话,那说就是了,干吗事情没办就喊得山响?就为了让另一边的人听见,因为那些人有钱!溜溜这一伙发的是什么财啊,他们干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

    苇子说:“溜溜这个狗东西什么都要,上一次他在老会计家里看见了一个古物,是人家祖传下来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干,他就扔下了二百块钱,等于明抢。还有一回半夜钻到小学校里,装醉往女教师屋里拱,人家屋里两个人,都看见他耷拉着裤子进来了……那一回我听说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头长毛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拦住了。岳父后来问了他,他说哪里呀,不过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灯瞎火的,摸错了厕所。你俩听听,他以为人家大闺女宿舍是随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这一套!”

    正说着一辆浅蓝色轿车从不远处开过去,是溜溜。我们都看清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女的。车子在街上没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学校那儿开去了。苇子盯住说:“错不了,他又拉着人家进城了,其实没安好心。这家伙在乡下什么都不怕,他太小看咱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7)

    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人家记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们几个座谈座谈哩,全面研究一下情况,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看小白,小白说:“那当然好啊,那就座谈吧。”

    村委办公室的几张白木桌上摆了些桃子,还有茶。一个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这个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开玩笑:“‘蔫儿’,想叔叔不?”对方红着脸擦桌子:“俺不想!”“这么长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转向我们:“乡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说。咱们座谈吧。”

    我不知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瞧他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这会儿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很熟了,比我们熟得多。你答应老乡的事几年都没有做成,村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大概是在逗他们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声:“屁滚尿流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是……”溜溜舌头开始打结。

    “以后就是集团的人塞给你钱,把你买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么意思?”溜溜回头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是两头通吃的那种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脚,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饶得了他们?他们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欺人太甚……”

    “两个*分子,好生说话啊!都是*分子,怎么不能好生说话呢?”老荒站起来规劝,很为难的样子。

    我告诉老荒:“你的心太软太实了。他这样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却能让你一再上当。从今以后就让他远离这个村子吧——也顺便告诉周围的村子,要像养鸡户提防黄鼠狼一样提防他这一类人!”

    “你是黄鼠狼!你是黄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蹿。

    老荒嘴里发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这样,座什么谈哪!好生生的事儿就这么给搅了席,完了,完了,这事儿今后看麻烦了……”

    4

    我和小白都以为经过了一场座谈,溜溜会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车子还是在村子里出现过两次。“这个人的脸皮可真厚!这个人根本就不要脸!”小白生气了。我说:“他们有什么自尊?骗子嘛,还讲什么脸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车再次从小学校那儿拐出来,这让我们明白他留恋的是什么。我们都替那个新来的女教师担心了。

    老荒找到我们说:“这一下坏了,溜溜火气大了!”

    “他有什么火气?”我问。

    “他说如果村子不把你俩赶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过。我们那天不是说了嘛,让他快些滚蛋。那最好不过。”

    老荒叹气:“唉,他要使上反劲怎么办?”

    “什么反劲?”

    “他要站到集团一边,咱不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吗?”

    小白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宁,咱让老荒这么犯愁,还不如自己走开得了。人家溜溜不来村里了,村头作大难了,咱还是知趣些更好,咱们走开吧?”

    老荒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们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们赶开,老健还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说怎么办?”小白问。

    “我的意思嘛,是说……嗯,这么着,你们别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8)

    “这样不行,”小白皱着眉头,“这样非坏事不可——想想吧,我们正合计大事儿,有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在村里村外乱窜,最后咱们非得遭殃不可。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们是认真说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这人是个大祸害!你听明白了没有?”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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