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玦望进他眼里,一时间有些错愕。
那是什么?在阴少华眼中闪烁着的,是什么?
天色阴暗了下来,似要下雨了。
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立在一座巨大的宫殿之中,正望着置放在大殿中央的火炉,火炉的高度几乎与宫殿高度相齐,熊熊火光里不时传出哔哔的烧柴声,男子无声地望着火炉,双手环胸。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宫里的总管太监李公公。
“国师……”李公公轻声喊道。
男子转过头来,“原来是李公公啊。”
李公公涨红着脸,肥白的脸上沁着汗,他忍不住举袖在脸上擦了擦,“是皇上吩咐我来的。”看着眼前这“国师”,李公公不由得想起一年多前发生的事。
那时还是初春时节,百花齐放,万物祥和,但皇上却突然染上了怪病,不时上吐下泻,严重时甚至有癫狂疯症之状,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一发作起来却是折腾得要人命,才没几天工夫,皇上便瘦得只剩皮包骨,正当群医束手无策时,眼前这人——巫鸣,出现了,他不过给了一颗丹药,皇上所有怪症状便突然消失了,虽然虚弱得仍须卧榻休息,却已能辨人识物,龙心大悦的情况下,巫鸣当场被封为国师,赐予宫殿一座,以便就近照看皇上的病。
李公公虽亲眼目睹丹药的神奇,却对巫鸣的来历有些怀疑,不过他治好皇上的病却是不争的事实。也因此,李公公对这莫测高深的巫鸣,向来是满怀戒心。
“嗯……”巫鸣脸色阴晴不定,“天候之故,丹药未成,请公公转告皇上,七日之后的午时方能再取药。”
“啊?”李公公脸色一变,“国师大人,这可不成,皇上没您的药,这会儿疼得脸都发青了,太医们束手无策,惟有您的丹药方可救命啊!”
“公公就算说这话,巫某也不可能立时生出丹药来啊。”巫鸣呵呵一声怪笑,语气中不无蔑视之意,“就算是威胁杀了巫某,巫某也无计可施。”
“这……”李公公脸都绿了,“可……可皇上这次发作,病况非同小可,国师若撒手不管,我还有脸面回去吗?不如就在这里了结了……”
“公公不必如此。”巫鸣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怪异的笑容,他伸出双手,连忙搀起正要扑通下跪的李公公,“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呢!您这一跪,叫巫某如何受得起?”
“再怎么大,不过也只是皇上身边的奴才啊!”李公公道,“皇上要有个闪失,咱们这些身边人可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这个……”巫鸣沉吟了会儿,“其实要说办法,倒也不是全然没有。”
李公公能做到总管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他见国师欲言又止,心下已约略摸到了对方的心思。
好你个龟儿子,原来是有所求才在这儿拿乔起来了。李公公心底暗啐,脸上却堆满笑容。
“国师有些什么妙方,尽可说出来,要是缺什么,您只要吩咐一声,小的马上给您办去。”
“难!难!”
“难?”是故意刁难吧?李公公心想。
“皇上的病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巫某的丹药虽有微效,却需连服七七四十九天,如今受限于天候之故,丹药未炼成,中断服药的话,病况只会加重,就算能用其他药物控制,却也耐不过二十四个时辰,等到再度服药却需服满九十八日,如此反复循环,皇上的病恐无痊愈之期,偏偏天候是最难掌控的,除非……”
“除非什么?”李公公连忙问。
巫鸣一笑,缓缓启齿:“除非得到‘青龙血玉’。”
青龙血玉?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公公不由得皱眉,“国师大人……”
“公公莫急,巫某会解释。”
“恕小人说句唐突的话,皇上的病要紧,国师大人莫要再打灯谜了……”
“真心急啊。”巫鸣笑了笑,才道,“青龙血玉可控制天候。”
李公公一愣。
“自古相传龙生九子,九子非龙,却各有所好,因此蚩尤控制九子弱点,用来与黄帝相抗,使得九子落入邪道;后有龙族祖先以血封印九子力量,因而产生青龙血玉,血玉代代相传,力量无人可比,有了它,制天如反掌之易,如能控制天候,丹药自能炼成……”
“这……总而言之就是要得到那块玉是不是?”李公公急道。
巫鸣点头,无声地笑着:“没错。”
“那那块玉现在何处?”
“公公毋须担心,巫某已知血玉下落。”
“噢?!”李公公又惊又喜,“既有下落,何不快快取来?”
“这就是巫某为难之处。”
“国师有何困难,直说无妨,小人若能略尽绵力,必定倾力相帮。”
巫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李公公这么说,巫某也不得不尽力了。”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交给李公公。
“国师大人,这是?”
“这是巫某精心炼就的‘六合回生散’,虽不能根治皇上病症,却能缓解两天之内的不适,请公公拿回宫中让皇上服下。”
李公公接过那一小包药粉,放在手中掂了掂。
好轻哪……看来这家伙在没达成目的前,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予取予求了……
巫鸣见到李公公怀疑的模样,勾起唇角。
“公公不必担心,巫某不是小人,所求之事,说穿了也不过是为了皇上而已,身为国师,为皇上尽忠更是分内之事。”
李公公闻言仍半信半疑,但眼下实在也没话可说,只得连声称谢。
“多谢国师赐药,但还不知国师所求为何?”
“不急不急,皇上的病要紧。”巫鸣道,“后事就请公公明早至此,再来详谈,如何?”
“我这人天生急性子,您老不先说,小人回去可要吃不下、睡不着了。”李公公道。
巫鸣一笑,“既然如此,巫鸣就直言不讳了,巫某想借调官府士兵一用。”
他虽身为国师,然而兵权却不在他手中,要完成他的计划,非得借助足够的兵力不可。
“这……”听到他的话,李公公不由得沉吟了会儿。
“怎么?不成?”
李公公顿了顿:“成,哪有不成的?只要是国师所求,皇上一定会答应的,小人这就回去禀报。”
“有劳公公了。”巫鸣作势一揖。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先回宫去了。”李公公拂尘一挥,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匆匆离去。
李公公离开之后,原本挂在巫鸣嘴角的微笑,便迅速地隐没消失了,他缓缓步回火炉前,随手抓起一把干柴丢了进去。
“刷”的一声,火势猛然大作,焰光闪烁,映红了巫鸣没有表情的五官,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诡异,令人望而生惧。
第4章(1)
夜凉如水。
水月庵的气息一向宁静平和,入夜之后,众人早已睡下,只有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
现在她已经没有束缚了,她为何不逃走呢?
逃走……龙玦心中闪过这念头,随即又将头埋入枕中。
逃出去之后何去何从呢?凭她这身三脚猫的功夫,真能为父亲报仇吗?
想到父亲与许多无辜的人也许就此曝尸荒野,她的心脏不由得剧烈地抽痛起来……都是为了她,为了她一人……
一颗心揪着,痛到无法入眠。
龙玦霍然起身,打开木门,很小心地不使自己的脚步发出声响,缓缓地走到花园中。水月庵中常年植栽花草,暗夜里绽放的,是馨白可人的玉兰,散放着淡淡幽香,龙玦走到花旁,拈花而叹。
“今天是十五……”她喃喃自语,“月已圆了……”
月已圆了,她这一辈子却是无法与爹爹团圆了……
“你在做什么?”一道男声自前方传来,龙玦乍闻声不由得愣了愣,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谁?”
“是我。”月移花影动,那人的身影也渐渐在微薄的月光下显露,龙玦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位置。阴少华?他不是住在庵外,怎么这会儿却又进来了?
仿佛透视她心中的疑虑,阴少华率先开口:“我找静虚师太商量事情,不知不觉晚了,正经过这里要从后门出去,没想到会遇见你这只夜行鸟。”淡淡地说笑着,他走出花影下,“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来采花不行吗?”她负气。
他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去?老是监视着她,不累吗?
“好风雅,宁可半夜不梦周公,当起采花贼来了。”阴少华闲适地踏着缓慢的步子。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还说她是采花贼呢!龙玦咕哝了一句,他还不是半夜不睡觉,宁可防着她逃跑。
似乎总在她多愁善感的当儿,阴少华便会出现!
“我看你除了采花!还有别的目的吧,老实说,你穿着单衣到底想跑到哪儿去?”
龙玦不答,反问道:“阴少华,你找静虚师太商量什么?”
“虽然这里是水月庵,但我总不会是来参佛的。”
龙玦闻言,嘴角微微一扯,“那你是借口来看我的?”
“你这丫头真不害臊。”阴少华笑了笑,缓缓走到龙玦面前,他颀长的身形利落而矫捷,迈开的脚步沉稳无声,由远至近,一会儿龙玦已在他需垂首才能四目相交之处。
他细细看着身前的女子,突然有些失神。龙玦的五官十分细致,尤其是眼睛,像稀有的水晶石一样亮眼,熠熠动人,充满光辉,在夜里更是明显……
过去以为她的迷人之处就是那双像火焰一般有神的瞳眸,却没想到,她平静的时候,竟更有令人着迷的魅力……
也许,这就是她深深吸引他的原因。
吸引?他为龙玦所吸引?
阴少华甩了甩头,想要抛开这个想法,他不过是为了报恩,不过是在尽一份江湖人应有的道义与责任,而且他很同情龙玦,就此而已。
不稀奇的,他试着告诉自己。他的同情心一向比表面看来还要旺盛,瑞和莲青不都是这样结识的吗?多年以来,他因醉心于武术而四处求师拜艺,荒废了家业,镖局也自此一落千丈,不复往日盛况,但他却也因此习得一身武艺,更多了两个“家人”,得失相抵,他从来不觉后悔,如今再度遇上龙玦,他又有同伴即将增加的预感,只是……龙玦不若莲青,她慑人的双眸,总震撼着他的心。
“阴少华,你盯着我看做啥?”龙玦被阴少华瞧得浑身不自在,索性转身背对他。
阴少华察觉到自己失态,咳了两声。
“没事,你既然安好,那么我就走了。”他匆匆说完,转身想离开。
龙玦闻言,不知怎地一股气恼上心,她回身,三两步跑到阴少华面前,“就这样?”
阴少华一愣。
“不然还要怎样?”
“你……”被他那么一回话,龙玦不禁也哑口无言。
是啊!不然还要怎样?
“我睡不着,你陪我!”她任性起来了。
“那可不行,水月庵是尼姑庵……”
“我不管,你来都来了。”龙玦索性拉住阴少华袍袖,“我就是要你陪我聊天,既然你说水月庵男客不好久留,那咱们到外头去总行了吧!”
“别任性。”阴少华轻道,却无责备之意,“还有,姑娘家这样拉着男人可不太好。”
“我常常这样抱着爹爹的手臂。”龙珐看着他,不在乎地说道。
阴少华苦笑,“我可不是你爹爹。”他可是个有血有肉的大男人啊!这小丫头把他当成什么了?“你不是我爹爹,我当然知道。”龙玦斜睨他一眼,“不过你的气息,跟我爹爹很像。”
“气息?”他不懂那种抽象的话。
“是啊,我就是闻得出来。”说着说着,整个人倚到了他的肩上。
“你是小狗吗?”阴少华呵呵一笑,龙玦暂不跟他计较,只是舒服地往他靠拢。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柔软的身子靠在阴少华的臂膀上,竟令他产生一种无以名之的遐思,阴少华不愿气氛如此暧昧,索性伸手一拉,试图将龙玦拉离身旁,没想到龙玦由侧面被拉到前头,以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怀中只着单衣的女子,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肌肤,阴少华一时愣住了,竟不晓得该就此推开她,还是一饱眼福到底。
“你在看什么?”龙玦顺着他的视线回看自己,倏地张大眼睛质问他,“登徒子,你在看哪里?”
阴少华镇定地咳了两声,再怎样也不能先乱了自个儿的阵脚。
“你只穿单衣会着凉的,先披我的外衣吧!”他边说边解下自己身上的罩袍。
“我不穿,我一点都不冷。”龙玦一手挥开。
“你不冷也得穿。”阴少华仍将外袍往她身上披。
“我就偏不穿。”
“穿!”阴少华硬将衣服扣回去。
“不穿!”龙玦抓下来就往回丢。
“穿!”阴少华接住衣服往龙玦面前送。
“不穿!”龙玦双手垂立,杏眼圆瞪。
“你……”阴少华见状,突然失声笑出来。
龙玦见状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们两个人太无聊。”阴少华摇摇头,“居然为了一件衣服在这里横眉竖眼。”
“是你无聊,硬要我穿衣服。”她不由得嗔了他一眼。
“你不是常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更何况这里是水月庵,你要是衣衫不整被外人看见,还道我对你怎么了。”
“你敢?”龙玦下意识地瞪着他。
“说得好,我有什么不敢。”她得来的回答仍然只有那句老话。
“你真的敢?”
“你说呢?”她的疑问换来一个挑眉。
这回龙玦脸上终于出现了少有的笑容,甜美无比,阴少华目不能转睛,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的笑靥。
像流星一样的笑,迅速而绝美。
“你爹说得真对,你果然是个宝物……”阴少华不由得低语,伸手撩过龙玦额前刘海……
龙玦一时间竟无法反应,只能任由他的手拂过她眼前眉睫,在她额上留下温暖的痕迹……他的手,很温柔、很熟悉……
像父亲一样温暖,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阴少华的动作轻缓小心,极尽柔巧,就怕她受伤似的……
很久没有这种被宠爱的感觉了,龙玦忽然觉得一阵鼻酸,她轻轻挪动身子,自阴少华怀中脱出。
“怎么了?”
“你……你别对我太好,我不习惯。”龙玦道,吸吸鼻子,转身不愿让阴少华看见她的软弱模样。
“怎么,你还会怕人家对你太好?”阴少华步到她身后,“向来不是只有人家对你好的分吗?”她是千金之躯,从小娇生惯养,谁敢不对她好?
龙玦闻言,不由得收起了之前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哀愁。
“阴少华,你在江湖行走多年,难道还会比我笨吗?你应该知道,对你好的人,往往就是对你有所求的人……”
看来她并非完全不解世事啊……阴少华心想。
他对龙玦的好奇,渐渐随着对她的认识而加深,他也渐渐了解到,荣华富贵并未全然蒙蔽了她的心灵,她也懂人心,也懂世间的丑恶……
“你被人求过吗?”阴少华问。
“当然。”龙玦不假思索,“我并不小气,问问服侍我的人就知道了。”当她的婢女一向好命,不管是什么东西,她再心爱也能割舍,只要她高兴,人家要求的,她几乎都给得出手,反正那些东西从来不是她真正想要且喜欢的,拥有再多,也弥补不了心里的空虚。
“原来如此。”阴少华道,“在那些人眼中,你或许跟神一样了。”
“这不好笑。”龙玦瞪了他一眼。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