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犹豫一点五秒,“不俄。”
“想吃什么?铁板鱿鱼、烤肠、肉串、酸辣粉、鸡骨架、煎粉……吃哪个?”
她不是很诚心地拒绝:“太晚了,你到家都几点钟啦,下回再说吧。”
“你晚半个小时回家要不要紧?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用税官拉她往小摊走的力量的十分之一向后挣,“我真的不饿!”
“老板,来五串鱿鱼,两根烤肠,一元钱干豆腐串。”
“哎呀你真是……”见老板伸手去拿已经煨了作料的鱿鱼,她赶紧叫,“不要带辣椒粉的!
“强烈抗议税务局虐待职工!”振臂一呼后,许盈伏在桌上半死不活,“中午吃方便面吧。”
钟辰皓笑道:“有免费做饭工,干什么吃方便面?”
“我想吃,好久没吃了。”许盈乞怜地咕哝,“要洒蛋花,不要荷包蛋的。
“我一会儿去买。
“我去!”她跳起来,“体脑结合,我去买,我去煮。”
“好啊,顺便买一瓶酱油,一袋精盐。”钟辰皓也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柜上有零钱。
“哦。”许盈应着,“在家里,这些都是我爸负责的,像你一样,柴米油盐,家庭煮夫!
“那你呢?
“娇生惯养喽!从小到大,我只帮家里买过一捆蒜、一把香菜。”许盈掐指算,“不对,小时候打酱油打醋,都是我的活儿。
钟辰皓点头道:“你从来都不进厨房?
“谁说的,煮面不进厨房?还有,我炒过鸡蛋呀。”瞟他一眼,“我也做家务,擦地洗碗、洗衣服是我的任务。
“你弟弟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他?这小子好吃懒做,完全的米虫一只!”许盈去门后衣钩上取下外套,“我确信你将来是位模范丈夫。而他一百年也不可能。”
钟辰皓笑着说:“是吗……”见她要开门,立刻叫住她。“你没有拿钱。”
“对啊,光顾说话,都忘了。”接过他递来的零钱,转身下楼。
附近只有两家小小的食杂店,许盈想买三包料的面,一家没有,便去跑另一家。往回走到中途,忽想起酱油和盐忘买了,只好又折回去。来来回回耗掉半个小时,跑得都出汗了,才觉得身上的衣物实在有些厚。已经四月份了,她还穿着钟辰皓给她的那件羽绒衣,没换薄外套,是因为她常在上下班的公车上打瞌睡,一个冬天感冒了两三次,这大衣厚,可以在她打盹时充当被子,况且,上周又下了场大雪,气温略降,等过了这几天,再换不迟。
在单元门口,有两个结伴的妇女也要上楼,看见许盈,就向她和善笑笑,许盈也回以笑容,谦让一步,让这两人先上楼。
较年轻的那个多看她好几眼,许盈莫名其妙,她干吗老瞧自己衣服……对哦,四月份还穿着羽绒衣晃来晃去的傻瓜是不多见。
“你这大衣……样式挺好看的。”年轻妇女笑说。
“是吗……”许盈跟着呵呵呆笑,她们上楼真慢,一步一阶的悠闲劲儿,她在后头等得这个着急!
到了三楼,两位女士干脆停下不走了,许盈抱着食品袋隔在扶手那里过不去,只能干瞪眼,才想说一句“麻烦让一让……”其中一人在眼熟的门上敲了两下。
很快门开了,主人微讶:“妈……大姐?你们怎么过来了?”
许盈愕在原地发呆。
两人进屋后,钟辰皓看见她,“这么长时间?发什么愣,快进来。”
“哦。”许盈赶紧进门,将怀里的东西给他,“方便面三包,酱油一块七,盐两块一,还剩……三块二。”
“别数了,换上拖鞋,地面凉。”
“不凉……”许盈扯他悄声道,“你、你姐姐和、和……”
他点头,从鞋橱里又拿出一双拖鞋,递到她脚前。
“怎么办?面不够吃,我再去买……”
“不吃面了,一会儿我做饭。”钟辰皓搀她一把,“站稳。”
“好险!地上有水,我擦一下。”许盈随手摸来抹布擦地,“叫你换脚踏,你又不换……”差点害她摔倒。
“最近也没空出去……还有这儿。”
“真是,哪里来的水啊?”想起自己曾端着水杯在这里晃,立刻闭嘴。擦完后,拉开羽绒服拉锁——
“哎,别脱,我看看。”钟辰皓大姐笑着过来拉住她,前后打量,“别说,真挺合身,幸亏当初没拿它换了鸡蛋!”
原来就是你啊,奢侈的大姐!许盈默默看她两眼——你是不晓得这件差点换了鸡蛋的羽绒服救我免于冻死在春寒料峭的公车里!这就是贫富的差距啊……
“我还纳闷辰皓要去大衣干什么,原来送了人。”她爽朗地笑,“你们俩是同事?”
“不是,我、呢……”她不知所措地看向税官。
谁知税官没注意她的求救眼神,只管把食品袋送进厨房。
“做什么工作?”
“文员兼……出纳。”许盈羞愧,她是只菜鸟出纳,实务均在实习中。
“挺好。”她笑着说,将许盈拉到钟母面前,“妈,你看,这大衣前年你和我一起上街买的,二月时我差点没拿它换鸡蛋,让辰皓要去了,瞧瞧多好,这丫头穿着多合身!”
“你就糟蹋东西吧,挺好挺新的衣服,换什么鸡蛋!要换,我那儿有。”钟母很和蔼,笑起来十分亲切,“行,这孩子穿起来顶不错,比给你糟蹋强。”
许盈木偶似的让她们扯过来扯过去端详,心里暗叫救命,今天真不巧,居然撞到枪口上。她最怕碰上同学朋友的父母家人了,总是让她紧张得手脚没处放。
“行了,快叫她脱下来吧,都热出汗了。”
许盈这才松了口气,把羽绒服脱下挂到门后去,然而,有人又镶踵提问了——
“你叫什么?”
“住在哪里?”
“家里几口人?”
“父母什么工作、退休没有……”
她口拙地有一句答一句,不由哀哀叫苦,钟家大姐,你还年轻,不要像我家妈妈那样爱向女儿的同学朋友刨根问底好不好?
钟辰皓在厨房里向外微探身,“大姐,你和妈去逛街了?小婷怎么没过来?”
“小婷补课去了……哎,做饭啊?行了行了,我来吧。”钟家大姐将弟弟赶到客厅去,“平常你自己做,我来了我做。”
许盈落得清静,赶快缩到墙角去继续抄报表,耳里不时传来钟辰皓和他妈妈的闲聊声,也无非是“最近吃些什么、工作顺不顺利、感冒没有、注意点身体、有没有其他事情”什么的,很普通的家常对话,和自家姑姑来串门时问的问题差不多,根本没有她曾猜测的因早年家庭变故造成母子不合、阴影重重之类的,现实就是现实啊,完全不符合小说里高潮迭起爱恨情仇的白烂套路。
“你在哪个学校毕业?”
许盈迟钝了两秒抬起头,才知是问自己,“我?电大,那个……广播电视大学。”
“哦,学的什么,播音?”钟母笑着问。
“不不,电大不是指电视台广播那种学校,是……呢,是指一种用广播或电视进行远程教育的教学方式,我学的是会计专业。”钟家妈妈好年轻哦,许盈忍不住多瞄两眼,为什么钟辰皓大自己好几岁,他母亲却看上去比老妈年轻那么多?
“这学校在什么地方,本市还是外地?”
“本市,就在……昌邑松江那里。”比画两下,也不知比画了什么方向,不自在地笑笑,拜托让她当一棵无人关注的壁草吧,不要再让她语无伦次了!
钟母又和她闲聊几句,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她,许盈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奋笔疾书,钟辰皓过来拍她肩头,“别抄了,歇一会儿,去看看电视。”
“你不用管我,去忙你的吧。”好在他现在被划为熟人范围,还让她比较轻松。
钟辰皓好笑地看着她,“你干什么这样紧张?”
“我见到长辈就紧张,嗯,见生人也紧张。”许盈小声呻吟,
“我已经死了,你别和鬼魂讲话。”
钟辰皓忍俊不禁,抽掉她手中的笔,“别写了,一会儿就吃饭了。”
“嗯。”她伏在桌上有气无力,“饿死我了,还要多久能好?”呜……她的红烧牛肉面,今天吃不成了!
“很快。”钟辰皓拉起她,推她到沙发上坐,“和我妈聊聊天。”
啊这死家伙,居然害她,明知她紧张得要命!许盈有点僵硬地向钟母笑笑,听着电视里报道:市领导下达指令,做好非典防治工作,目前广东患有非典人数……
“来,这边坐。”钟母蔼声笑道,看一眼电视,“南方那边闹非典闹得这么厉害,咱们这边却没什么动静。”
“是啊,感觉离得好远,这里太偏北了。”许盈想起同事的话,抿嘴笑说,“我同事的同学在山西,听他说,他妻子工作的医院里,上午十一点半还人山人海,等着排队买防非典的中药,门诊收治了一个高热病人,十二点时,满医院的患者都吓跑了,一个没剩。”
钟母闻言逗得大乐,“唉,这真是、真是……”
她这样开怀笑时,许盈不由放松很多,不再那么手足无措,钟母再和她说话,也能应答自如了。
看着电视里的新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谁能想到,一个星期后,整个市里也人心惶惶,惊恐非常起来。
“吃饭了!”半小时后,钟家大姐召唤大家开饭,将桌上的报表资料统统移到沙发上去,盛饭摆筷移椅,许盈站在桌前不知该坐哪个位置,见别人都随意就座,便特意慢一拍,坐入最后剩下的空位。
四个妙菜,本来蛮丰盛,但因是钟家大姐下厨,自然不知她挑食挑得厉害,六七种食材倒有一半是她不吃的,她筷子又不好意思往远伸,只得闷头扒白饭。
偏钟家大姐又十分热情,“来,尝尝我的手艺。”
一筷子青椒、一勺拌着大量香菜的烧茄子……
“谢谢……”许盈讷讷,对着饭碗里的菜发呆。
呜呜呜……她再也不在税官家混吃骗喝了,再遇上他家里人过来,她一定要遁走遁走遁走……
“大姐,她不吃青椒香菜,别给她夹了。”一双筷子伸过来,挑走她碗里的不速之客。
香菜切得很碎,他挑得也很细,许盈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可以硬着头皮咽两块青椒,但香菜却是星点不沾,她受不了那股味道,钟辰皓很清楚,所以做菜很少放香菜,偶尔用了,也切得较粗,方便她挑出来……
他他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体贴,感觉……很危险啊!
“哦,你不吃啊,那你自己夹,我就不动手了。”钟家大姐依旧很热情,并没有见怪,仍笑着说,“小婷也不吃香菜,多好吃啊,你们怎么不喜欢?”
许盈只有傻笑。
那三个人边吃边聊,钟家大姐很开朗健谈,说得最多的就是女儿小婷,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让父母操心的年纪,许盈插不上话,却不由想起自己十几岁的年少时候,那时,恰是叛逆年纪,班里的女同学,有谈恋爱的、有离家出走的、有打架惹事的、有喝酒偷东西的……当然,这只是少数,大多数仍是乖巧规矩的,平平安安度过叛逆期;一路无风无险走到今天。
工作、生活、结婚、生子……
当初小小年纪就谈恋爱的女孩,有几个懂得什么是恋爱,不过是青春期的萌动,年少隐约而朦胧的好感,竟也有闹得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三年后踏出校门,便分道扬镳,升入上一级学校,新环境新同学,产生新的喜欢心情,仍是谈着年少的恋爱。只是,这样的恋爱,能够持续多久?而她那份青涩而稚气的喜欢,经过岁月的涤濯与磨白,可以延伸到什么时候?
“发什么呆,快吃饭。”
轻声催促让许盈回过神,瞄他一眼,正要低头扒饭,不自觉又瞄过去一眼,他吃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就见了碗底,此刻不是两人以往单独吃饭时,只得在桌下暗踢他一下,见他一怔看过来,便比出两根手指晃晃,他了解地点点头,放慢速度。
“你们两个比画什么呢?”钟家大姐眼尖,居然看见了。
钟辰皓一笑,“她让我慢点吃,一顿饭至少要吃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还至少?”钟家大姐笑,“谁能吃那么久啊?”
“吃得太快容易得胃病,慢吃好消化。”许盈提到这个可有根据,“我爸吃一顿饭只用五分钟,几十年的习惯,结果上星期胃疼得厉害,到医院一检查:食道炎胃炎十二指肠炎。”
“哎哟,那可了不得!”钟母担心地问,“老年人得胃病本来就不容易治,何况又是食道又是肠道,现在怎么样了?”
“正在吃药,看看效果再检查。”
钟辰皓将她爱吃的一盘菜移得离她近些,“你不是说他不肯去医院?”上星期日她来,提起这事时,气得直跳脚,他还好一阵安慰。
许盈得意地道:“我特意等到周一,跟我爸说:你不去医院看病,我就不上班,看谁耗得过谁!我爸没办法,只好去喽。”
其他三人笑了起来,钟家大姐赞叹道:“这方法好,辰皓也不爱上医院,以后有类似情况,就用这个办法治他。”
许盈一愣,这和钟辰皓有什么关系啊?
慢着……
“大姐,别乱说。”钟辰皓淡淡道。
“哦,不说不说。”钟家大姐夹了块炒鸡蛋给许盈,“这个总吃吧?”
“嗯……”许盈脑里有点空白,感觉两颊额头温度异常升高,手里筷子不为人觉地稍稍发抖,喉头的饭粒有点咽不下去了。
她不是傻子,知道这是怎么一种情况了。
误会误会误会误会……
吃完饭,钟家大姐收桌摞碗,许盈赶紧请缨:“我来洗碗。”
“不用不用,我来吧。”钟家大姐自是不让。
许盈怯怯举手,“以往都是我洗的……”想了想,老词儿搬上来,“我在家里洗惯了,我是洗碗专业户。”
钟家大姐见她那副样子,不由一乐,“行,你洗。”
于是许盈猫到厨房洗碗,那一家三口在客厅里说了一阵话,不到十分钟,钟母与女儿就要走了。
钟辰皓送到门口,换鞋的时候,钟母轻声对儿子说:“这小孩挺好,老实,懂事,虽然有点腼腆,好好处吧。”
他回头看了厨房一眼,没有说话。
“而且孝顺。”钟家大姐悄声笑,“就是小了点,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五。”他扶住母亲开门,“外面路滑,小心走。”
“哎,那正合适。”她拍了弟弟一下,“要不是今天临时过来,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都不说?”
“还没开始。”他将大姐轻推出门外,“坐公车注意点,慢走。”
门关上了,把“妈你看他还不让说……”这样的嗔笑阻在门外,钟辰皓转过身,看见许盈傻傻地站在厨房与客厅交界处瞧他。
“洗完了?”
“嗯,洗完了。”许盈勉强地笑,“你家里人……很好。”
“觉得好相处吗?”
好诡异的问题,但许盈只能点头。
他轻声道:“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许盈慢慢地蹭过去,慢慢地跟他往沙发那边走,慢慢地小心坐下。
他笑,“你别这么紧张,弄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许盈却笑不出来,心头怦怦地跳起来,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骤发性心脏病。
他沉吟着,像是考虑怎么开口,气氛静默得有点凝滞,许盈紧紧绞着手指,隐隐觉得不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良久,他看过来,轻轻地道:“你没有男朋友,是不是?”
她点头,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