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些,都记清了吗?”
她羞愧地摇头。
“有没有纸笔?”
许盈赶忙翻出圆珠笔和白纸给他,他走到扶栏边的休息椅坐下,提笔便写。需要填写的表格、上缴的报税工具、准备的证件资料、找谁签字、进哪个办公室……一条条一步步,清晰明了,详尽细致,足足列了十多项。
“孔姐不在,怎么不来问我?”
“你们那桌子横在门口,我又进不去……”才觉得不对,许盈诧然,“你感冒了?”
“那么明显吗?”他笑笑,“我脸色很差?”
“脸色我可看不出来,你鼻音很重。”许盈瞪他,“现在是非常时期,绝对不能感冒发烧,你知不知道?”发烧几乎等同于非典疑似,会出人命的!
他失笑,“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这种病秧子都没感冒,你好好的,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感冒?”许盈恼道,“发烧没有?咳嗽没有?”
“没有。”他柔声道,知道她一急一激动,是要哭的,“不要紧,我有点着凉而已,吃些药就好了。”
“着凉?”许盈没好气地瞥着他制服里的薄衬衫,“谁让你穿那么少,活该。”叫他臭美!虽然五月了,但这两天下了几场雨,气温是有些偏低的。
他笑意不歇,听她口气极差地训他,虽然不甚入耳,却是担忧的情绪,她平时内向腼腆,训起人来却也威风十足……
“喂,你怎么了?”许盈小心推他一下,“是不是吃了感冒药,有点发困?”
钟辰皓神志倏清,“嗯,是有点。我下午请了假,回去歇一歇。”
“要坚持住,千万不能发烧!”许盈郑重警告。
“好,不发烧。”他莞尔,“快十一点了,你还不回去吃午饭?”
“十一点?啊真是,我该走了。”他就是好人啊,还记得她十一点半是要赶回去打饭的。犹豫着,想问“你没生我的气吧”?可这样的话,怎么能问出口。
她踌躇半天,只能说一句:“那……我走了。”慢吞吞向后退着。
钟辰皓看到她身后,及时提醒:“回头看路!”
“唉唷……”及时扶住差点被她踢翻的垃圾筒,许盈尴尬一笑,连忙挥一挥手,“Bye!”快速转身跑向旋转楼梯。
他笑看她跑远,头越发沉得厉害,忖着的确该回家休息一下了。
周日上午十点整,许盈在某住宅楼下来回徘徊往复,晃了二十分钟也没敢上楼。
虽然她是没脸来,但那谁谁生病了嘛,探望病人总不为过吧。呢……她什么也没有买,会不会太没诚意了?可是,要买什么?鲜花?水果?拜托,又不是电视剧,拎一堆东西去会笑死人的!
鼓足十二万分勇气,那天在税务局都谈笑如常了,她还别扭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人家似乎也没往心上去,她干吗缩在墙角自己让自己不好受?
上楼敲门,等了半天却没动静,不觉有点沮丧,他没在家,她不是白来了?
她不死心地再敲一阵,仍是无人应答,无精打采地想要转身下楼,蓦然发觉门镜里有什么晃了一下,心念一动,渐觉胸口发窒。
他在家!可是……为什么不给她开门?
为什么?
又急又气,飞快地跑下楼,找到公用电话,恨恨地按键,恨恨地默念:你好!你不给我开门……听到听筒里一声:“喂”,她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那边显然是被她的怨气煞到,一时吃惊讷言:“呃……”
“你在家!我知道你在家!”她几乎喊起来,“你干吗不开门?”
电话那端沉默一阵:“不太方便……”
许盈咬唇,咬得生疼,心里也绞得疼,哑哑地问:“什么叫不太方便?”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低得有些沉重:“你别生气,我好像……有点发烧,所以……你先回家吧。”
许盈呆了呆,“发烧?”一股惊惧涌上来,连珠炮问,“多长时间了?多少度?吃什么药没有、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别的症状、咳嗽吗……”脑里瞬间晃来晃去的,都是一连串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全国病患将近五千,每天新增一百多,死亡多少、隔离多少……市医院因那例非典病人被隔离的接触者现在也不知解禁没有,有人在隔离室绝食,企图逃出医院……
钟辰皓竟然在电话那端笑了一声,“你别太紧张,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这样,你先回家,我好一些,再给你打电话。”
“不行!你马上给我开门,三十秒,我现在就上楼!”许盈狠狠地吼,“钟辰皓,你敢不开门,你就试试看!
摔下电话往他家跑,憋着一口气爬到三层,一步踩两三级台阶,恨不得会轻功一跃而上。看到紧闭的大门,扑过去用力拍,“开门!”他敢不开……他敢不开……
门锁终于有了响动,慢慢扭转的声音,门开了,许盈瞪着那推开门的半截手臂,衣袖挽至肘上,目光移至税官的脸,他无奈地笑,
“你这么凶……”
他是在笑,可是他的精神很不好,许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神色黯淡虚弱憔悴的模样,胸口一阵阵发紧。
往客厅走时,他脚步也是虚浮的,无力地坐下向后靠在沙发上,他喘气有些沉,也偶尔咳嗽两下。
“你家里人知道吗?”许盈站在他身前,微微俯腰看他脸色。
“我没说。”钟辰皓闭了闭眼,“他们知道,会不放心。”
“嗯,反正你自己住,死了也没人知道……”许盈咬住舌头,要死了!她咒他干什么?
他还有力气开玩笑:“要真是染上非典,就拨120,这段时间120免费出车……”
“瞎说什么!”许盈恼怒,想要伸手摸摸他额头,手伸到半途,却犹豫停住。
钟辰皓笑笑,将她手掌贴上自己的前额,“你试试,也不算太热,家里没有体温计,还不知道有多少度,已经比昨天降了一些。”
“我、我试不出来……”许盈颤着声道,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很烫,他的手也很烫,她挨得他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蒸腾的热度,比他额头热得多……
“我要是得了非典,你也得去隔离了……”
“隔离就隔离,小敏在广州,我表姐在北京,都是最危险的疫区,罗洁羽从北京回来也没隔离观察,我见了她好几次,大家都染了非典,要死一起死!”她赌气道。
“胡说……”他皱眉轻斥,“我是一个人,怎么也无所谓,你呢,你父母多担心你。”
许盈的眼泪顷刻而下,哽声道:“你又不是……没有父母……”他一直都这么孤单!一直都这么孤单!
他父亲一个家,母亲一个家,他自己一个家,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自已煮饭、自己洗衣、自己看电视打电脑,生了病自己照顾自己,他三十岁,他自己生活了十年,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孤孤单单自己过元旦、过春节、过每一个节日。
“你看你,这么爱哭……”
谁在轻轻叹气,谁又伸出手臂轻轻抱住她,他怎么就对她这样好,自己病得厉害,还有耐心安慰她?
许盈抱着他肩头哭,他身上很热,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着热量,如果有SARS病毒,也一起传过来好了——一时有些恍惚,他是大雪天里陪她发广告传单的陌生人;还是老远带她到劳务市场讨回中介费的热心人;或者,在税务局里穿着笔挺的制服,温言说着“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的税官……在人潮汹涌的步行街上,边打手机边笑着走过来;陪她给家里人买礼物,送她穿过漆黑长长的胡同,一再叮嘱着注意安全;将怒踹国税大门的她拖开玩笑劝慰;在厨房里忙碌,做合她胃口的饭菜;从她碗里细细挑出她不爱吃的香菜……
那么多……那么多……一件件,一幕幕,忽然异常清晰起来,在她脑里冲来撞去,一下混乱不堪,一下又条理分明。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是非典!”她喃喃地,也不知说给谁听,“发烧而已,谁感冒不发烧,用不着大惊小怪。”
“嗯,又没确定是非典,你就这么紧张……”
“我高兴紧张!”许盈没好气地捶过去一拳,才发觉他手臂还圈在自己腰上,按下心里说不清的感觉,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怀抱,
“发烧多久了,吃什么药没有?”
钟辰皓想了想,“大概是前天晚上,一直吃退烧药,也没什么效果。”
许盈默然一阵,轻声道:“今天再吃一天药看看,实在不行……就去医院吧。”去医院,就意味着——隔离。
他抬头看着她,露出柔和而微倦的笑,“好。”
许盈的嗓子又发涨了。沉着理智的他,冷静稳重的他,遇到什么困难问题都可以去找他,可以依靠他,可是,他怎么忽然就倒了……
“你去睡一觉,好好休息,早上吃药了吗?”
钟辰皓点头,“吃过了,你也回家吧。”
“回家?先生,我还回得去吗?”许盈瞥他,“搞不好会传染一大片亲戚朋友,还是在这里一起隔离的好。”
钟辰皓一怔,不由懊恼,“刚才不应该让你进来的……”
“你敢!你信不信我烧了你的房子?”她冷笑。
钟辰皓有些吃惊,像是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半晌,哭笑不得,“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仅凶,还很有威慑力。”
许盈绷不住脸地一笑,掌背抹了抹尚有泪痕的眼角,用力拖他,“你快去躺一躺,不用管我。”
钟辰皓拗不过她,只得进卧室躺下,见她帮他又是拿枕头又是盖被子,总觉得不但好笑而且怪异,他自己生活惯了,且一向是他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忽然情形倒过来,一时很难适应。
许盈硬按他睡下,在客厅转了两圈无所事事,还不到十一点,考虑午饭过早了些,东晃西晃,开始打扫屋子,擦擦抹抹收拾整理,勤劳辛苦地用抹布擦地面砖,擦到第N块面积时,赫然发觉钟辰皓站在卧室门口无声看她,不由立刻跳起,“你起来干什么?快去睡!”
他笑,“我睡觉,你干活儿,我睡得着吗?”
“你是病人,请记住你病人的身份。”许盈强调,见他不动,伸臂将他推回床边,严厉道,“睡觉。”
钟辰皓笑意难遏,很合作地履行病人该有的责任——休息。经过这一阵折腾,精神倒轻松一些,竟真的睡着了,一觉下来,居然整整一下午。
晚上六点,许盈将钟辰皓叫起来吃饭,他对着桌上的粥和两个小菜表示惊讶意外,让许盈的虚荣心大大膨胀了一回。
“我也不是只会煮方便面的。”她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这下我放心了,没有我,你一样饿不死。”钟辰皓笑着。
许盈脸一冷,不高兴地斥他:“非常时期,不要说这种话。”像……临终鼓励,难听!“
他却不晓得这句话哪里不妥,被斥得莫名其妙,只好转话题:“你不会真要在这里隔离吧?”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我去罗洁羽家住一夜。”许盈不由佩服自己当时还挺镇定的,“我也和同学打了招呼,让她别露馅。”
钟辰皓怔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也没熬过粥,就是把水和米倒进去,插上电慢慢煮。”她不好意思道,“那些好听又营养的什么皮蛋瘦肉粥之类的,我可不会。”
“我也不会。”钟辰皓笑道,伸筷子去夹菜,“尝尝你的手艺。”
许盈偷偷咬指节,她是早尝过了,能入口而已,好坏说不上,不知他会不会嘲笑她?
见他慢慢地品尝,又时不时抬眼看她,她先发制人:“你吃就可以,评价就不必了。
钟辰皓笑着说:“很好,不过……”他放下筷子,皱眉道,“我可能没办法吃了……”快速起身往厕所冲。
许盈吃了一惊,赶忙跟过去,手足无措地看他在马桶前将本来就无物的胃更是倾倒一空,除了帮他打水漱口,竟什么也不能做。
这顿饭,他没办法装进胃里,她则没胃口,更没心思吃。
电视里人物做着无声的动作,影像一样晃来晃去,许盈茫然地盯着屏幕,蜷在沙发里发呆。
客厅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发出莹润温暖的光,光晕淡淡的,是种浸透入心的美丽。
听得脚步声,她立即转头,“你干吗又起来,饿了?”
钟辰皓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你呢,饿不饿?”
许盈也摇头,移到他身侧,不等伸手试他额上温度,就已经碰到他手臂,热度随即传来,这一整天下来,他体温不降反升,让她心情直坠谷底。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的声音都嘶哑了,“就是有点头晕。
许盈勉强地笑,“你这么病恹恹的,以往的高大威严形象全毁了,我以后再也不怕你了。
他靠在沙发上侧脸看她,“你怕我干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你。”肩头和他挨在一起,感受他衣衫下皮肤的滚烫,心头纷乱,照这样下去,明天真的得去高热门诊了,报纸还建议不要乘公车出租车,以免牵连更多的人,见鬼!这里离设立的几个高热门诊都很远,难道要步行近一个小时去?
“所以……你那天不同意?”
许盈脑里转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微赧一笑,“才不是,和那没关系。”她对他的怕,仔细想来,是怕和他太接近,慢慢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情感,那是她下意识的抵制,为她心底固有的坚持,抗拒所有人。
可如今,才知情感是不由人的,对他的依赖好感,不知不觉间一日日加深,因而他提出交往时,她才会矛盾犹豫,而不是断然拒绝。
“你念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喜欢上的同学?”看他摇头,她睨他,“我不信。”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青春悸动期,不对异性产生朦胧的好感。
钟辰皓笑,“你不信就不信,反正我是没印象。”
许盈顺手在他臂上捶了一下,像平时捶小弟,蓦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和人笑闹着,肢体有意识又无意识地接触,一种微甜的亲昵。
“我有。”她疲惫地叹息,“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不是骗你的。”
钟辰皓静静地看着她,听她漫然而淡淡地说着。
“我和他,初、高中一直同班,有两年是同桌,我数理化学得很差,整张应用题卷子,一道也做不出,他详细地一道道讲给我,两节自习课,他常常什么也没有复习,都用来给我讲题……”
那一段忙碌而充实的年少时光,在繁冗的课业下,在老师家长的期待下,被压力迫得喘不过气来,同学间的竞争,生活中的乏味,靠这一点点微薄的温情彼此支撑,那时的心,脆弱而易感,一句关怀的话,一个鼓励的笑,都会让她深刻铭记。
“后来分班了,他去了理科班,我自然留在文科班。两个班级,在两栋教学楼里,中间有块空地,很少有人去,在那块空地上,能看见他所在班级的窗子……”
高三了,课间十分钟只是低年级学生的快乐时间,对于毕业生,只是在成堆的习题中喘口气的机会,或者跑一趟厕所,或者和周围的同学懒洋洋地聊一会儿,转眼的工夫,下堂课就开始了,继续下一轮书山题海的跋涉。
“那十分钟,我就在雪地里绕来绕去,我多希望一抬头,就能在窗口看见他。不然,他偶尔经过窗户时,瞧见我在下面,能推开窗,对我打个招呼,笑上一笑……”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壁灯幽幽地亮着,那么淡雅柔和,不像当年的寒冬雪地,一片清冷寂寞的白。
“后来毕业之后,有一次聚会,我和他提起这件事,他说他看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