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你很不方便。”他一言指出直接原因及目的,“你不让我打到你公司去……”
“会影响单位正常业务接听。”她理直气壮,“何况只要经理在,都是他接电话,影响多不好!”
“也不可以太频繁往你家里打电话……”
许盈咕哝:“我爸妈一定会问,你干什么总找我?我打算过一阵再让他们知道。”
“你的寻呼机欠费、公司不再负责寻呼费,你自己又不肯交……”
“都是税务局的错!”她总找到机会发泄一下寻呼机被停机的不满,“说什么督促业户每月准时报税,其实根本就没有定时发信息,都是摆样子看的,还逼用户一下子交了三年的寻呼费,谁交费用一起交三年的啊?你说,税务局是不是和寻呼台联合起来黑用户的钱?税务局占几成,拿了多少回扣?”
钟辰皓摇头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你质问是没用的。”
“当然没用,你只是被无辜替骂的炮灰!”她发泄完毕,心情又愉快起来,“我们走吧,现在去哪里?”
“买手机。”他不容置疑地将她拉向手机柜台。
“我不要用那种东西啊——”她小声哀叫,更不要他买东西为她花钱,她又不是米虫,靠吃别人过活!
“这个怎么样?”他指向其中一款。
“贵!”
“那个呢?”
“贵!”
他无奈指向价位较低的某档某款,“这部吧,款型小,功能又很全,样式也不错……”
“贵!”她不合作地扭头。
钟辰皓好气又好笑,“我说了我付钱。”
“不要买啦!”她不自然地道,“了不起以后我主动一点打给你。”
“会比认识我以来从没打过电话找我主动多少?”
“啊你这人真可恶!”她气结,干吗计较这么清!她不好意思啊,从前是不愿多与他牵扯,现在是……害羞唉!
“你这么被动,又贪懒嫌麻烦,我只好勤快一些。”他侧过脸来看她,“买东西给你是我的心意,你不要有欠人情这种想法。”
许盈心里微微一酸,竟说不出话,他了解自己比自己了解他要多得多,包容迁就,相较之下,她付出的,几乎看不到。
“这样啊……”她讷讷地道,“那好,手机款你付,话费我自己付。”每月控制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钟辰皓瞧她一阵,忽然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手机卡?”
咦?她茫然摇头,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充值卡,她根本就没接触过,不用手机,一向对满大街无孔不入的充值卡传单瞄都不瞄一眼。
“一会儿我帮你挑一种。”他笑笑,“先选手机款式。”
十分钟后,许盈终于从九十年代的流行用品过渡到新世纪的普遍装配,脱离了资讯落后的旧时代。
钟辰皓去交款的时候,她正兴致勃勃地在柜台前摆弄她的新玩具,却听到柜台若干米开外,两个年轻的营业员窃窃私语,内容让她大是愕然。
“看到没,凡是情侣来买东西,都能看出两人处在恋爱期的哪个阶段。”营业员A卖弄自已的经验判断。
“是吗?”营业员B洗耳恭听,“怎么能看出来?”
“如果是刚相处,不大彼此买东西,这个可以排除在外;如果是热恋期,女的不管要什么、价钱再高,男的也眼都不眨往外掏钱;而如果男的要花钱、女的一边拦一边埋怨贵,就说明两人差不多该到时候了,女的发挥天生理财头脑,开始为将来的小家庭打算了……”
“哦——”营业员B恍悟,“有道理。”
营业员A向许盈的方向一努下巴,“就像刚才那一对,看到了吧。”
喂,不是吧?!
等到她亲爱的男友付完款回来,她将选卡选号这种自己一窃不通的事项无比信任地全权交给男友处理,钟辰皓轻车熟路两三下搞定,她才有点察觉上当地蹲在柜台手机卡宣传广告栏前研究琢磨了好久,转头困惑地问他:“话费不是应该在电信局交的吗,你刚才给的是什么钱?”
“选号当然要包含话费,以后你就熟悉了。”
她跳起来,“不是讲好话费我交,你怎么不早说?”
钟辰皓闲适笑着,“下回你再自己交。”
许盈瞪了他半晌,又去看看广告价位表,大略算了一算,喃喃地道:“这些话费,我好像半年都用不完啊……”
已入深秋,霜降时分,也不见如何冷意。今年和去年一样,也是个暖秋,干燥晴朗,微风不起。
这种天气,非常适合情侣逛逛街,悠闲地边走边聊,在浪漫温馨的气氛下,话说从前。
只是,许盈挑的这个地点,有点破坏美好氛围。
一片瓦砾,残垣断壁。
走进胡同才三十米,路面就被残砖弃土堆积得看不出原来痕迹,早先密密紧挨的一座又一座平房,被推平成一片空旷,几座新居楼房拔地而起,巍然矗立,刹那间仿觉时空扭转,陌生得有点昏眩,再也不是记忆里熟悉的旧日景观。
“早点过来看看就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拆得面目全非!”许盈有点想捶胸顿足,“我家的老房子啊,没有瞧见它最后一眼!”
钟辰皓含着笑意,看她沮丧又失落的神情。
她拉着他在崎岖的砖砾堆上不甚平稳地向前走,东张西望,极力辨认着记忆里的位置方向。
“往前一点应该有个向左拐的胡同,右面是一座公共厕所,再往前走一分钟,胡同稍向左弯,有个岔道口,道口旁开了间食杂店……”她口里念念有词,脚下踩着破砖弃瓦,走得颠簸,“然后稍向右弯,又有个三岔路口,往前走,就是建华胡同……”前方十来处的新楼让她迷糊起来,“哎?好像不对,左边怎么离新修的马路这么近,是不是走偏了?”
想要回头再重走,然而回身一望,四周的凛然陌生让她茫然了,空间远远近近,霎时混乱重叠起来。
“我找不到了……”她闭眼轻喃,“我小时候常常做梦,从胡同走出去上学,回来时就找不到家门了,我在胡同里一直一直往前走,看到好几个和我家绿色大门相似的地方,可是仔细瞧一瞧,都不是我的家。”
钟辰皓玩笑道:“你做的梦有预示作用。”
“是啊,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她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胡同旧址上迷路,再也找不到老房的一丁点旧痕,“早知道,就应该拍一点胡同风景的照片做纪念,这一片平房占地很广,胡同又深又长,我爸说,『文革』闹得那么凶,都没有波及到这里。”
“已经改变的东西,也不必执着于原貌,新状态不也很好?”
许盈不满地指控:“你原来也住过这里,怎么现在看见拆得乱七八糟,一点感伤都没有?以前那么熟悉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永远找不回来了啊!”
钟辰皓淡淡笑着,不予置辩。
她仍旧到处张望,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是我小学的教学楼!”她惊讶地比了比距离,笑道,“当初我上学必须沿胡同绕过民居到校,要走十分钟,现在这一大片平房都拆掉了,不用一分钟就直达学校后门。”
她说得忘了形,一不小心踩空,差点跌到一处废弃的菜窖,钟辰皓立刻扯住她,往旁边移开几步。
窖里填满了残土瓦砾,可也与别处有二三十厘米的落差,许盈拍拍胸口,想起童年时一件趣事。
“我家母亲大人那时做个体裁剪,骑着三轮车接我从幼儿园回家,路上买了一小杯樱桃,我坐在车厢里的小板凳上慢慢吃。”她笑吟吟地,“那个红樱桃啊,一颗颗红润润的特别漂亮,我舍不得吃,在手上摆弄着看来看去,忽然妈妈提醒我:前面有条沟!我不在意,说着没事没事……结果没提防,一下子从车厢里栽了出去,妈妈吓坏了,急忙下车把我抱起来,问我捧得疼不疼?我嚎啕大哭,可是却不是因为身上摔得疼,而是我那撒了一地的樱桃……”
她看了钟辰皓一阵,抿着唇笑,“我小时候就这么傻,根源已经种下了,改是改不了的,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有什么后悔。”他气定神闲,“你决定嫁了吗?”
许盈立即羞恼,“休想!你现在还处于『地下党』的地位啊,先生,请不要瞻望得太遥远。”
钟辰皓笑着,向她伸出手,她便拉住他的手向前一跳,跳到他怀里抱住他,“我好想念我家后来院子里种的那几棵樱桃树,虽然夏天时,上面爬得都是毛毛虫,但和同学夸耀起来,还是很骄傲。”同学中少有住平房的,自然不知道大街上卖的樱桃从树上摘下来前是什么生长情况。
“你想吃樱桃?”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摔到沟里那时很可怜,我那么舍不得,一路上也没吃几颗,结果快到家门口时,全贡献给了脏水沟……”她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委屈,正仰起头,却见他低头看来,眉目柔和,欲往下俯,不由赶紧别过脸抵在他下巴上,赧颜不已,“会有人经过!”不要在这种常会有人来往走动的地方现场直播给人免费观赏啊!
他的唇便落在她额角,似有若无,轻柔润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呆了足有十秒钟才反应过来,笑说她是恐龙神经还被她怒捶……
明亮的天幕下,崭新的一座座楼房规划整齐,替代了原有的古朴陈旧的狭小胡同,他不是对这里没有感情,而是,那属于另外一种不同于留恋感伤的,更加深刻的印象。
他并不曾在这里住过。
记得她,是因为一件久远前的乌龙事件,她记性差早就忘光了,他也无意再提。
一个被抢劫还请他吃面的笨蛋小姑娘……
戏剧得像她唾弃的熟烂套路小说,但偏偏就是这样巧合而有趣。
税官的乌龙案
十二月了,还没有正正式式下场大雪,天一直都阴着,混沌苍白的天幕让人瞧一眼都感觉困倦,冷风从墙角掠过,几张破皱的废纸被吹得移动几厘米,微微瑟抖着,又移动几厘米。
狭窄深长的小胡同里,多数是老式的泥砖平房,陈旧古老,墙皮脱落,斑斑驳驳,至少经历了四五十年的风风雨雨。胡同蜿蜒深幽,交错相通,覆盖方圆三四公里,要想细致探寻,没有几个小时是走不完的。
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两天,衣袋里还剩几块钱,逃学一个多月了,茫然地坐火车到处走,陌生的人与环境却让他更加茫然。钱花得差不多了,不得不折回,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家,他只好在街上游荡,这一片小胡同清寂幽静,就成了暂时的避风巷。
天渐渐有点暗了,各家逐一亮起灯来,隐隐听见谁家的女人喝斥声,然后又有小孩子的哭叫声响起来,还有锅碗瓢盆的丁当声、水缸里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声,电视机传出的模糊的对白,不知哪户院里的狗叫……一切的声响,构成平凡人家最普通琐碎的日常生活。
这一区的人们显然收入不高,通过半透明的覆窗塑料布可以看到很多户还使用古旧的火炕和泥坯炉灶,几乎家家房顶上都矗立着各式各样的烟囱与自制的简易电视天线,电线接得横七竖八,离地面四五米的高度形成一片交错凌乱的蜘蛛网。
可是,这样生活水平的人们,这样简陋的家居设施,却透出一股温暖的气息,比起同座城市远远的另一边,冰冷的家,没有生气的空间,他宁愿在这里不知疲倦地徘徊,往返折复。
他知道,父母的婚姻因为自己而勉强维系,在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保持平静的假象,如今他二十来岁了,父母终于摊牌,协议离婚,尽管已经成年,但仍然感觉被抛弃,只不过是时间推迟一些而已。
逃学不是为了阻止什么,他只是茫然,当不再需要与被需要,当不想再继续一段婚姻,夫妻双方就决定分手,于是,一个家庭分崩离析。
是的,他失去了他的家,有血缘的至亲从此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晚饭时分,家家户户传出饭菜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刚溜出门口几步,就被随后追来的爷爷揪了回去,“马上就吃饭了,还上谁家去?”
“我再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孩子哀求着扭着挣着,但仍是敌不过大人的力量,被拎进屋去。
饥饿感如潮袭来,他转身慢慢踱开,剩余的钱除了坐公车回家,几乎不足以果腹,但他不想回去,不愿也不甘。
伴随饥俄的,是隐隐扩大的一股怨恨,他饥寒交迫在街上游荡,父母也还在为离婚而争执不休吗?如果他饿死冻死在街头呢?如果他打架吸毒呢?如果他杀人放火呢?谁会为他着急,谁会为他担心,母亲会不会掉泪,父亲又能否叹息?
天色黑透的时候不过才五点多,冬日天短,大人孩子都不爱往户外来,弯曲幽长的小胡同隔很久才经过一两个路人,偶尔有人出门倒泔水,倒完便冷得缩脖耸肩赶快拎桶往回跑。
他摒住寒意站在阴暗处,已经有四五个人陆陆续续经过都没有下手,罪恶的念头萌生只在刹那,多年的道德法制教育牵绊住他的脚步。
不知哪家夫妻拌嘴升级成摔锅砸碗,孩子的大声号哭掩不住大人尖厉怒骂,他的心慢慢冷下去,所有的家庭平静背后都隐藏着撕裂人心的伤口,究竟有没有人能真正珍惜自己的生活?
辨不清是难捺的饥饿感作祟,还是干脆自暴自弃地想看看父母到派出所认他时的错愕表情,当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毛领竖起挡住半张脸的女性经过时,他跟了上去。
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这句话出口后,女子并未注意地仍往前走,稍放大音量重复一遍,并按住她肩头,女子才困惑而迟钝地转过身来。
衣领散开,某户窗子射出的昏暗灯光打在她脸上,才让人看清,那不过是个初中左右的小女学生,身上的大衣也许是女性长辈送给她的,才被他误认为成年人。
小女生眉头上方蹙成两个浅浅的小涡,眼睛不太有神,像是忙于功课而睡眠不足,一脸疲倦困顿的神情,不知所以然地看着背光的他,开口:“你不冷吗,怎么不穿大衣?”
他怔住,当然冷,十二月天,他还穿着离校时身上那套春秋运动装,天气越来越寒冷,他只是裹紧衣裳咬牙忍耐,空白的大脑竟完全忘记还有添衣这码事。
又重复着“把钱拿出来”,才让这小姑娘略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仍然动作有些迟缓地翻了翻自己的衣兜,翻出几张零币,
“我只有七块钱。”
他迟疑着,不知该转身就走好,还是伸手接过这几张纸币好,呆站了足有一分钟,小女生忽然道:“你饿不饿,胡同口的小吃铺卖热面,我帮你买一碗。”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小女生返身往胡同口方向走,走了十来米,一转头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唤一声“走啊”,他竟然真的下意识跟了过去。
进了小吃店,女孩为他要了一碗热面,自己却盯着油腻的桌面发呆,待他不知其味地吃完,女孩仍然沉默着,和他一起出门。
在某处墙角时,见这小女生抬眼仔细瞧自己,是想记住他的特征好去报案吗?光线这样暗,他又头发半长、胡子拉碴,她能看清什么呢?
富有同情心的无警觉的小女孩,真不知该庆幸她遇上了自己还是自己遇上了她。
“你上几年级?”
小女生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了下,是从衣服上看出自己也是学生的吧?对于初中的孩子来说,与已上大三的他有着遥远的距离,像隔了一代的感觉。
“我班里的两个女生,上星期也离家出走,家长、老师、同学们都在到处找她们。”小女生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