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像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上船舷,一看到船上忙碌的样子就说:“伙计们好!你们这是干嘛?”
“我们正给火药换个地方,伙计。”一个水手答道。
“我的天哪!”高个子约翰惊叫道,“我们这样会错过早潮的!”
“这是我的命令!”船长简单地说,“你可以下去了,伙计!水手们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是,是,先生,”厨子说着举起手来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发,立刻消失在去厨房的方向。
“这个人不错,船长。”大夫说。
“大概吧,”船长答道,“别着急,伙计们——慢慢来。”他冲着搬运火药的水手们喊道。突然,他看到我正在细细打量甲板中央那尊铜铸旋转炮——“喂,服务生,”他喝道,“别站在这里,去厨房找点活干。”
我向厨房走去时,听到他用很高的腔调对大夫说:
“我的船上不允许有宠儿。”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当时我和乡绅的看法完全一致,我恨透了船长。
四 航程
我们那天晚上整整忙了一个通宵,把东西重新归位放好。乡绅的朋友,如布兰德利等人,来了一船又一船,祝他旅途顺利、平安返航,我在“本鲍将军”旅店时从来没有哪个晚上干过一半这么多的活。黎明即将来临时,我已累得半死,这时水手长吹响了哨子,水手们开始各就各位站到了起锚机的绞盘架前。我即使再累一倍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离开甲板。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简短的命令、尖锐的哨声,朦胧的桅灯下水手们正乱哄哄地奔向各自的岗位。
“喂,烤肉,给我们唱个歌吧!”有人喊道。
“还是那首老歌。”另一个人又喊道。
“好的,好的,伙计们。”高个子约翰说,他腋下夹着拐杖,正站在那里。他立刻扯起嗓子唱起了我非常熟悉的那支歌:
“十五个人站在死人的箱子上——”
全体水手接着齐声唱道:
“哟嗬嗬,一瓶朗姆酒!”
唱到第三个“嗬”时,大家一起推动了绞盘扳手。
即使在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立刻回想起了“本鲍将军”店里的情景,仿佛在水手们的歌声中听到了船长的声音。不一会儿,船锚露出了水面;又过了一会儿,船锚被吊上了船头,还在滴着水;再过了一会儿,船帆被拉了上去,陆地和左右两侧的其它船只飞快地往后退去。我还没有来得及躺下来打一个小时的盹,西斯潘尼奥拉号就已经开始了去金银岛的航程。
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航程的经过。我们一路风平浪静,船的性能优良,船员们也都是些好水手,船长更是极为称职。不过,在到达金银岛前发生了两三件事,应该在这里向大家交代一下。
首先是埃罗先生,他比船长担心得还要糟。他根本管不住他的手下,水手们在他面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海上航行了一两天后,他开始醉眼蒙眬、两颊泛红地出现在甲板上,舌头打结,还带着别的酒后失态的迹象。他一次次地被命令滚到船舱去,丢尽了面子。有时他酒后会摔倒,划伤自己;有时他又会整天躺在升降口一侧自己狭小的床铺上。他偶尔也会清醒一两天,勉强将自己分内的活干得像回事。
我们怎么也没有弄清他那些酒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一直是船上的谜。尽管我们时刻监视他,仍无法解开这个谜。而我们当面问他时,他要是醉了,就会哈哈大笑置之不理;他要是神智清醒,就会一本正经地矢口否认自己除了水外没喝过任何别的东西。
作为船上的大副,他不仅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给船员们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不过事情很明显,按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他很快就会毁了自己。所以,当他在一个恶浪滔天、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消失得再也没有了踪影时,船上谁也没有感到奇怪或难过。
“准是掉进了海里!”船长说,“好了,先生们,这倒省得我们用铁链将他锁起来了。”
但这样一来,船上就缺了大副,所以必须从水手当中提升一个人上来。水手长乔伯·安德森是船上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就让他行使大副的职责,但仍保留水手长的头衔。特劳维尼先生以前出过海,他的航海知识这时派上了用场。天气比较好的时候,他会亲自值班瞭望。舵手伊斯利尔·汉兹是个细心、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者水手,紧委关头可以将任何事情都托付给他。他是高个子约翰·希尔弗的心腹,而现在既然提到了希尔弗,我就在这里说一说我们船上的这位厨师——水手们都叫他“烤肉”。
上了船后,他用一根绳子将拐杖套在脖子上,以便尽可能地腾出两只手来。他将拐杖脚顶着舱壁,自己靠在上面,任凭船如何颠簸,他像在陆地上一样稳稳当当地做饭,那样子真让人看了叫绝。你要是看到他在风急浪高的时候在甲板上行走的样子,准会感到更为惊奇。他准备了一两根绳子来帮他走过甲板上最宽的地方——水手们将这两根绳子称作高个子约翰的耳环。他可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时而拄着拐杖,时而将拐杖挂在脖子上拖着走,动作之快决不亚于双脚走路的人。然而,一些从前曾和他一起出过海的水手都为他现在这副样子感到惋借。
“烤肉可不是寻常人物,”舵手对我说,“他年轻时受过良好教育,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用文绉绉的字眼说话。他很勇敢——即使是狮子在高个子约翰身边也算不了什么!我曾见他赤手空拳地以一对四,揪住对手的脑袋相互碰撞。”
船上所有的船员都尊敬他,甚至听他指挥。他知道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而且竭尽全力为每个人服务。他更是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每次看到我去厨房都非常高兴,他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盘杯碟都擦得锃亮地挂着。他养的鹦鹉则被关在角落的一只笼子里。
“快进来,霍金斯,”他会说,“快来和约翰聊聊天。我最喜欢你来了。快坐下来听我说。这是福林特船长——我以那大名鼎鼎的海盗的名字来称呼我的鹦鹉——福林特船长预言我们的航程会很成功的。是不是,船长?”
鹦鹉听后立刻急促地叫道:“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一直叫到你为它不感到气短而惊讶不已,或者叫到约翰用一块手帕盖住笼子为止。
“你瞧你这鸟,”他说,“它大概已经有两百岁了,霍金斯,这些鸟多半可以长命百岁的,要说有谁比它见过更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只有魔鬼了。它曾和英格兰一起出海航行,也就是大海盗英格兰船长。它到过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印度的马拉巴尔、南美的苏里南、北美的普罗维登斯和苏格兰的波托贝洛。打捞那艘沉没的装甲船时它也在场,并在那里学会了‘八个里亚尔’。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们当时打捞上来三十五万个价值八个里亚尔的银元,霍金斯!你别看它的样子像个雏鸟,在果阿①附近攻打‘印度总督’号时,它也在场。你闻过火药味——是不是,船长?”
① 果阿:印度西海岸的葡萄牙殖民地。
“快调转船头!”鹦鹉尖声叫道。
“啊,这东西鬼得很哪。”厨子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喂它,然后那只鹦鹉就会啄着笼栏,骂不绝口,那些字眼肮脏得令人难以置信。“你瞧,”约翰说,“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孩子。我这只可怜的鸟儿骂起人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可以说,它就是在牧师面前也会照骂不误的。”说到这里,约翰会郑重其事地举手碰一下他的额发,而我这时便会把他当作世界上最好的人。
在这期间,乡绅和斯摩莱特船长的关系仍然相当紧张。乡绅毫不掩饰自己对船长的鄙视,而船长这边呢,从来不先开口,即使问他什么事,他回答起来时也是尖刻、简短而生硬,且决不愿多说一个字。实在被问急了,他便会说自己对船员的看法也许有些偏激,有些船员眼明手快,很合他的意,而且个个的行为举止都很规矩。至于船,他说他已经完全喜欢上了它。“这条船真听话,一个结发妻子对自己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但是,”他又会添上一句,“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们的航程还早着呢,反正我不喜欢这次航行。”
乡绅听到这里便会转身走开,扬起下巴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他说:“如果再听那家伙啰唆下去,我就要发作了。”
我们也经历过一些恶劣的天气,刚好可以证明西斯潘尼奥拉号的性能有多好,船上每个人似乎都很满足——当然,如果他们还感到不满足的话,那他们准是世界上最挑剔的一伙了——因为我相信,自从挪亚方舟下海以来,还从来没有哪条船上的船员被这么放纵过。只要有任何借口,人人便可以喝上双份兑水烈酒;如果赶上什么不同寻常的日子,比如说如果乡绅听说某天是某人的生日,那我们就可以吃上葡萄干布丁。此外,中甲板上还放着一只敞开的桶,里面的苹果谁想吃谁拿。
“从没听说这样做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船长对大夫说,“水手们一旦被惯坏了,就会惹是生非。这就是我的信条。”
不过,大家一会儿就会看到,正是这苹果桶给我们带来了好结果。如果不是这苹果桶,我们事先就不会得到任何警告,很可能就会全部葬送在叛乱分子手中。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们赶上了信风,以便乘风抵达我们要去的那个岛屿——我不能说得再清楚了。我们现在正向那座岛屿驶去,日夜有人瞭望。按照最粗略的计算,这一天大概是我们行程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某个时辰,最迟第二天中午前,我们就能看到金银岛。我们当时正向西南方向驶去,阵阵微风从船侧吹来,海面上十分平静。西斯潘尼奥拉号稳稳地向前驶去,船首的斜桅杆不时被一阵飞溅的浪花打湿。一切进展顺利,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因为我们现在就要接近探险第一部分的尾声了。
太阳刚落山,我干完了自己分内的活,正准备回自己的铺位上去,忽然想吃一个苹果。于是,我跑到了甲板上。瞭望的人全都到船头去看那座岛屿什么时候出现,而舵手也正一面注视着船帆的动静,一面轻轻地吹着口哨。除了海水拍打船首和船身两侧发出的刷刷声,四周万籁俱寂。
我整个身体钻进桶中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个苹果,但是,我在漆黑的桶里坐下来后,听着外面的水声,随着船身的微微晃动,我不知不觉地要睡着了。就在这时,桶旁边有一个身体颇重的人砰的一声坐了下来,肩膀靠在桶上时撞得桶都晃了一下。我正想跳出来,这个人却开口说起话来。我听出那是希尔弗的声音,而且,在听了几句后,我便再也不敢露面了。我蜷缩在桶里,哆哆嗦嗦地侧耳倾听,恐惧和好奇都达到了极点。我听了开头几句话后便明白,船上所有正直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
五 我在苹果桶里听到的内容
“不,不是我,”希尔弗说,“福林特是船长,我是舵手,因为我这条腿是木头做的,我的这条腿是在一次遭到舷炮攻击时失去的,皮武失去了两只眼睛。给我截肢的外科医生是个大学毕业生,满口拉丁语,可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科尔索城堡像狗似的被吊死后在太阳下暴晒。那全是罗伯特的部下,都是因为他们改换船名惹出来的事——今天叫什么‘皇家鸿运’啦,明天又叫什么别的。要叫我说呀,船一旦起了什么名字,就应该永远叫这个名字。英格兰船长的‘卡桑德拉’号就是这样,它在袭击了‘印度总督’号后又把我们平平安安地从马拉巴尔送回了家。福林特原来那条船‘海象’号也是这样,我看到过它被鲜血染红,也看到过它差一点被黄金压沉。”
“啊,”另一个声音叫道,那是船上最年轻的一名水手,语气中明显带着钦佩之情,“福林特真是人中豪杰啊!”
“据说戴维斯也是条好汉,”希尔弗说,“我从来没有和他一起出过海,因为我最初跟着英格兰,后来又跟着福林特。至于现在嘛,我可以说是在单干。我跟随英格兰积攒下九百镑,跟随福林特又积攒下两千镑,而且全都存进了银行。这对一个吃海上这碗饭的人来说是很不错的了,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你问我英格兰手下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福林特的手下大多数都在这条船上,而且很高兴能吃上葡萄干——他们当中有些人以前甚至靠要饭过日子。那个瞎了眼睛的老皮武,说来也真让人感到害臊,一年内竟然花掉一千二百镑,简直像议会里的王公贵族一样。他如今在哪儿?唉,他已经死了,埋掉了。可在那之前两年,他就连饭也吃不上了!他讨过饭,偷过东西,杀过人,可还是挨饿。天晓得!”
“说到底,干这一行也没有什么用。”那位年轻的水手说。
“对蠢货当然没有什么用,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对他们来说,干什么都没有用。”希尔弗的声音大了起来,“不过你现在听我说,你年纪虽轻,却非常聪明伶俐。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瞧出来了,所以才像对待男子汉一样和你说话。”
当我听到这十恶不赦的老混蛋用经常对我说的那些话来恭维另一个人时,大家可以想象到我心中的滋味。我想,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当时就会隔着苹果桶将他捅死。此时,他仍在继续说着,丝毫没有料到有人在偷听。
“靠运气吃饭的绅士们大多如此。他们过着艰苦的生活,还要冒上绞架的危险,但他们像斗鸡一样能吃能喝。一次出海归来后,他们口袋里装着的不是几百个铜钱,而是几百英镑。他们大多数人会把这些钱吃光、喝光,然后再两手空空地回到海上。可我不是这么做的。我把钱全都存了起来,这儿存一点,那儿存一点,哪儿也不存得太多,以免引起人们的怀疑。要知道,我已经五十岁了,这次航行结束后,我将真心实意地开始做个绅士。你大概会说,日子还长着呢。不过我一直生活得不坏,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睡得舒服,吃得痛快,除非是在海上。想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的吗?像你一样,在船上开始的。”
“不过,”另外那个人说,“这样一来,你其他的钱不是全要丢掉了吗?你这次事成之后肯定不敢再在布里斯托尔露面了。”
“嘿,你以为我的钱在哪里?”希尔弗讥讽地问。
“不是在布里斯托尔的银行或什么里面吗?”他的伙伴说。
“以前是在那些地方,”厨子说,“这条船起锚时钱的确是在那些地方,但我那老婆这会儿已经把所有的钱都取走了。‘望远镜’酒店连同租约、信誉和全部家当都卖出去了;我老婆也早已动身去了约定的地方等我。我倒是很愿意告诉你我们在哪里碰头,因为我信任你,但这样一来你就会引起别的水手的嫉妒。”
“你信得过你老婆吗?”另一个问。
“靠运气吃饭的绅士们很少相互信任,”厨子说,“相信我的话,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不过我有我的办法,真的。如果谁想算计我——我是指认识我的人——那这世界上有我老约翰就没他,有我就一定没有他。有些人怕皮武,有些人怕福林特,可福林特却怕我。他不仅怕我,还为我感到自豪。福林特那伙人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西,连魔鬼都不敢和他们一起出海。你听我说,我不是那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