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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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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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艳了。佛门言死生流转,在人经历无量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交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乱世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欲寻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脱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宫归怨、到吴宫离愁、到入间的雁行折翼,本有着大多的离情别绪,纵使入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流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国家、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骚》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借身命'的话,阿僧抵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脱不掉天亲魔眷的拦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抵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看开了,不过如什〃
  梁启超在烛光下,勉强把这四首诗解释出来了,在烛影摇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气。〃潭复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语,〃他的诗,沉郁哀艳,字字学道有得,这种得,全是积极的、奋发的。佛法的真义告诉我们: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犹现身于世界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干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以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人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里啊!这些啊,才是佛法的实际。其他那些吃斋拜佛。手写'大悲'、手数念珠的动作啊,全是假的!〃
  梁启超、谭嗣同碰面后四个多月,他们就先后南下了。他们觉得北京难以发展,所以到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启超先在上海办《时务报》、开大同译书局、发起不缠足会、并且创办了女学堂。后来发现湖南巡抚陈宝箴思想开通,他的儿子陈三立与手下黄遵宪、徐仁铸,都协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转到湖南,做时务学堂总教习。谭嗣同也去做了老师。在时务学堂里,梁启超亲自教育四十名学生,培养下一代的救国人才。他用的是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经验,师生打成一片,教育学生新思想、变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课四小时,课余办理校务、批答学生作文和笔记,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后累出了大病。这时候,湖南地方的守旧势力也正好检举梁启超他们,说他们非圣无法、妖言惑众,湖南巡抚也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启超只好由学生扶着,登上轮船,东去上海。在学生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身体瘦弱,可是灵气过人,一直在梁启超身边,替老师整理行装。他很少说话,他和梁老师从认识到相聚,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梁老师的言教与身教,却深深影响了他。梁老师先用〃学约十条〃开拓了学生的眼界,十条里告诉学生:〃非读万国之书,则不能读一国之书。〃要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了解世界才能为中国定位、才能了解中国,〃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因此为学当〃求治天下之理〃。知识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乱〃,这才是读书上学的目的。那时候,中国的教育风气,都是教人把读书当敲门砖、当成考科举、谋干禄、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师却完全撇开这些,他用更高层次的目标,来期勉学生,使学生在入学起点,就进入新境界。这个十六岁的小男生,是四十个学生中最聪明的,名叫蔡艮寅,对这种新境界最为醉心。他在作文和笔记本中,长篇大论的讨论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中国的前途,梁启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还把大家的作文和笔记都摊开来,互相观摩讨论,在讨论中,蔡艮寅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部能把握重点,见人所未见,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可读之苫,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拜同县的樊推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篇》和《发铜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大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铜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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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刀王五
 
  梁启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过去多少年的经营,都在这一年快速有了结果。先是四月二十八口光绪皇帝召见了康有为;十六天后,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见了梁启超,赏给梁启超六品官头衔,要他办理印书局事务。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见,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资格被皇上召见,皇上是不召见小臣的。那时候梁启超只有二十六岁,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见布衣,这在清朝开国以来,都是罕见的事。 
  罕见的还不止此。七月间,谭嗣同也被召见了。七月二十日,发表了四个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像是唐朝参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实际权力,光绪皇帝认为康有为名气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为安排在皇宫外面,双方通过四章京,保持联络。于是,在退朝以后、在下班归来,在南海会馆、在例阳会馆,就多了大家聚会的足迹。
  不过,聚会对谭嗣同说来,不是很单纯的。康有为、梁启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杨锐、刘光第、林旭等人,他们都纯粹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所说的书生,他们的交游范围,是狭窄的,但是谭嗣同却不然。他的交游,除了和他一样的书生以外,还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人物,也就是书生眼中的下层阶级。谭嗣同小时候读左大冲的诗,读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非常欣赏。他相信〃草泽〃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一样。而这种〃奇才〃,在书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黄仲则的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种观点。谭嗣同要结交五湖四海中的豪杰之士做朋友,为的是他相信救中国,光凭书生讲空话写文章是不够的,还得伴之以行动,而这种崇尚行动的人,却只有从下层阶级去找,尤其是下层阶级的帮会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门〃人物。〃洪门〃是明末遗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组织。它的远源来自台湾。当年郑成功义不帝清,退守台湾后,他和部下献血为盟,宣誓大家结为兄弟,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开山立堂……开金台山、立明远堂,成立了〃汉留〃,表示是满族统治下不屈服的汉族的遗留。再派出了五员大将,潜入大陆,就成为〃洪门的前五祖〃,以福建九连山少林寺为大本营。为了向台湾溯源,谭嗣同说动了他二哥谭嗣襄去台湾,追踪郑成功〃汉留〃的足迹。可是二哥追踪的结果,却很泄气,他写信告诉谭嗣同,台湾已经不是郑成功时代的台湾了,台湾变了,变得只见流氓不见大侠了,要找大侠,还得从大陆去找。于是,谭嗣同决定在中原的下层阶级里去找同志,就这样的,他认识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十一年后,王掌柜死了,他就继承了镖局。由于他行侠仗义、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谊。
  镖局是一门奇怪的行业。干这行的人,被达官贵人大商巨贾请来做保镖,保护人身或押运货物上路,直到目的地为止。这种业务,叫做〃走镖〃。干〃走镖〃,或走〃水路镖〃、或走〃陆路镖〃,都要冒不少风险,风险就是路上的强盗,一般叫做贼。
  开镖局的不能见贼就打,那样代价太高,打不胜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谈。遇到有贼拦路,镖局的头儿总是近上前去,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向贼行礼,招呼说:〃当家的辛苦!〃那做贼的,也得识相,能放一马就得放。也会回答:〃掌柜的辛苦!〃接着贼会问镖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镖的就会报上字号。于是,就开始用〃春点〃谈,〃春点〃,就是黑话。
  〃春点〃的范围包括江湖上的师承与帮派,如扯上远祖或同门关系,大家都一师所传,就好说了。给贼面子,承认贼给方便,是赏饭给镖局。然后就有这样的对话:
  〃穿的谁家的衣?〃贼问。
  〃穿的朋友的衣。〃保镖答。
  〃吃的谁家的饭?〃贼问。
  〃吃的朋友的饭。〃保镖答。这是真话,因为保镖的,正是吃的是贼的饭……没有贼这一行,谁还要找保镖呢?贼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阵〃春点〃拉下来,贼把路让开,表示放行了。临走保镖还得客气一番。说:
  〃当家的,多谢'借路'。你有什么带的,我去那边,几天就回来。〃
  〃没有带的。〃贼也客气。〃掌柜的,你辛苦了。〃
  贼不托带东西,但贼会进城来玩。玩的时候,也会找上镖局,镖局一定会保护他们,不让官方捉到。要是给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后上路,江湖绝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镖局,虽然是北京城里八个镖局中的一个,但是,由于王五的名气大,所以,在〃走镖〃时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号,四方绿林,无不买账。正因为王五跟贼的关系好,所以,有些麻烦,也就惹到头上。有一次,一连发生了几十件劫案,被抢劫的,又多是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惊,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几百人去宣武门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强进宅内,相持到晚上,官兵暂退,王五也穿着兵士制服,混在其户脱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大守那儿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么回事?〃
  王五说:〃你来硬的,我就硬干;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说:〃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干强盗的事,但你总要帮我破破案,几十个案一齐来,岂不给做官的好看!〃
  王五说:〃大人的忙我一定帮,问题是你大人要赃还是要人?要赃,我可帮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顶罪。〃
  濮大守决定但求追赃而已。就这样的,问题解决了。
  后来,王五感于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没有栽诬他是匪类,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时候,还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号〃京师大侠〃,这是人们赞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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