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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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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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况,〃谭嗣同进一步说,〃乐观的说,搞变法维新,实在没有什么失败可言,所谓失败,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许只要两步,那失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许需要十步,那失败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败孤立来看,要把失败当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来看。把失败跟成功连续起来一起看。从另一角度看,你说我在努力做一件失败的事,不错,这件事形式上是一件失败,但以我的底价来说,我的底价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败。失败应该有两种,一种是失败的失败,一败涂地;一种却是成功的失败,在失败中给成功打下基础,或者完成成功的几分之几。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败的事,你却没注意到我根本就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时间和气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是注定要做先烈的,现在我三十多岁就要如此,其实,纵使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也是一样。各位记得那七十岁的老翁侯嬴吗?侯嬴只是魏国看城门的,可是是侠客。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对他礼贤下士,请他吃饭,去接他,他穿着破衣服,很神气的坐在马车上,由信陵君给他赶马车;吃饭时坐上座,大模大样。后来秦国包围赵国,赵国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给信陵君出主意,教他从魏王姨大大那边下手偷虎符,这样才能调动魏国前线军队,以救赵国,信陵君听他的话,如法炮制,果然偷到虎符。临走时,侯嬴推荐他的朋友屠户朱亥一起上路,并跟信陵君说:我本来应该同你们一起去冒险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送你们走。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心在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冒险,我计算在你们抵达前线的时候,我面朝北,对着风自杀,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后来,在那边信陵君抵达前线的时候,这边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杀了。唐朝王维写《夷门歌》描写侯赢说:'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望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这回事。以我对侯嬴的了解,我认为他老先生显然以一死来表达他并非自己偷生、只陷朋友于险地,相反的,他的朋友虽然照他的主意去冒险,但还有活的机会,而他自己呢,却一死了之,不求存活。今天,我来到这里,一方面表达我无法分身救皇上,一方面又要求各位去险地救皇上,作为朋友,实在说不过去,为了达到变法流血的效果,我不能望风刎颈的自杀,但我会横尸法场的让人去杀,终以一死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时间不早了,就此永别吧!〃
  谭嗣同抱拳为礼,在暮色苍茫中,退了出去。大家想送他,他张开两掌,做了手势。王五会意,说了一句:〃就让三哥自己走吧!〃
  谭嗣同回到莽苍苍斋。他走进房里,点亮油灯。灯光下,三个人坐在角落里。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小褂,小褂里头是白色小褂。小褂第一个扣子没扣,白领子从里头露出来,配上反卷的白袖子。
  三个人站起来,为首的向谭嗣同打招呼:〃是谭先生?〃
  谭嗣同点点头。〃各位是……〃
  〃是来请谭先生的。〃
  〃噢,〃谭嗣同笑了一下。从容他说,〃我等各位好久了,各位是来办公的。〃
  为首的笑了一下,〃谭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衙门来的。我们是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谭嗣同愣了一下。
  〃我们带来一封信,请谭先生先过目。〃为首的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写……
  专送北京
  谭复生先生亲启 黄缄
  谭嗣同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拆开信,信是:
复生我兄:

  不见故人久矣!然故人高风动态,弟等有专人伺报,时在念中。想我兄不以为怪也。兹由同志四位,前来迎兄南下,盼兄时衡大局,勿为无谓之牺牲。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我兄大勇,弟等如望云山;我兄大才,弟等如望云霓。事迫矣!亟盼即时启程,另开战场,共襄盛举。轻重之间,以我兄明达,无复多陈。总之我兄生还,即弟等之脱死也。生死交情,乞纳我言。即颂

  大安 
                             弟 黄轸 手启
  谭嗣同看了信,把信凑上油灯,一点一点的,像蚕吃桑叶一般的,给烧掉了。
  谭嗣同没请他们坐下,就开口了:〃各位兄弟,情况很急,我们长话短说。黄轸兄和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离开北京,也不打算离开北京。我到北京来,就有心理准备,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果然不成功,我愿意一死,我谭嗣同不是失败了就离开北京的人,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死在北京,死给大家看。〃
  〃谭先生的心意,我们全明白。〃来人说。〃黄轸兄派我们来以前,已经同我们说得很清楚。黄轸兄说,当时他反对谭先生北上,要谭先生东渡日本,一同走革命的路子,但谭先生认为中国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像给病人吃重药,不一定对中国有利,也不一定成功。如果有缓和的路子,也不要失掉派人一试的机会。北京既然有机会,总不该失去,所以谭先生自己愿意深入虎穴,或跳这个火坑。黄轸兄说他完全了解谭先生和他是殊途同归,谭先生不论走哪条路、不论怎么走法,大家都是同志。只是今天眼看北上这条路走不通了,黄轸兄怕谭先生做无谓的牺牲,所以特派小弟们来接谭先生南下。这条路既走不通,再留在北京,已无意义。请谭先生体谅黄轸兄的一番心意和小弟们走这一趟的目的,不要再说了,先动身再说吧!〃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活着留在北京,已无意义;但死在北京,意义却有的。承黄轸兄和各位看得起我,我真没齿难忘。可是我已下决心死在北京,对你们的好意,我真抱歉。〃谭嗣同拱着手,作了揖,〃外面风声紧得很,我也不招待,各位就请赶快回去吧!〃
  突然间,另外两个人互望了一眼,一个人在带头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带头的摇手示意,好像在阻止。说:〃谭先生的守死善道决心,小弟们很佩服。可是,可是,谭先生这样做,是叫小弟们空着手回去,南边同志会怪小弟们辱命,小弟们当不起。小弟们真要请谭先生原谅;小弟们打算强迫谭先生走了。〃说着,三个人就走近谭嗣同身旁。
  谭嗣同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庄严、有感谢:〃各位先停一下,我有话说。就是要走,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对,该给谭先生一点时间准备一下。〃一句洪亮的声音从屋角背后传来,大家回头一望,一条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壮汉后面,又闪出四条大汉。
  谭嗣同向前一步,向彪形大汉打招呼:〃五爷,这三位不是别的路上的,是南边兄弟他们派上来的,派上来接我的。〃
  〃我全知道。〃王五说,〃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他们来的,不止这三位,外面还有一位把风的,被我们兄弟给摆平了。〃
  〃要不要紧?〃谭嗣同急着问。
  〃不要紧,只是昏了过去。这些革命党,只会革命,功夫却不敢领教,一碰就完了!〃
  带头的厉声说:〃你这什么意思?〃
  谭嗣同赶快握住他的臂:〃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自己人,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他就是'关东大侠'……大刀王五!〃
  带头的怒容立刻不见了。谭嗣同转向王五:〃这位南边来的兄弟。〃
  〃失敬、失敬!〃王五作了揖,对方也作了揖。
  谭嗣同说:〃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各位兄弟:你们的好意我全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离开北京,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我愿中国流血从我开始。〃
  带头的摇摇头。〃谭先生,黄轸兄告诉我们,谭先生其实是赞成革命的,反对改良的,当然也反对什么变法维新。谭先生,既然你明明知道哪条路才是你该走的路,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而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有什么私人的牵挂、感情的牵挂,还是什么别的?不管是什么,谭先生,那些牵挂都是小的,比起我们追求的救国大目标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牵挂那些,为那些而性小失大,岂不太妇人之仁了吗?谭先生,你是我们的大哥,你是我们眼里的英雄、我们的导师,现在我们全等你,你不走,你怎么了?我们真不明白,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能比得上你走,你的走,不是逃掉、不是不再回来,而是回马一枪、而是重新以战士身分,凯旋回北京。你不走,这算什么?我们要的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军旗,不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人头。你不走,头悬高竿于城门之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头的声音愈说愈高,他把右手举起,合起了拇指食指做着吊挂的动作,然后,把手突然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烛光跟着急闪着,在光明中,摇撼着人影。
  谭嗣同平静地坐在大师椅上。椅背是直角起落的。他的腰身挺直,直得跟椅背成了平行线。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气色不佳,但是脸安详肃穆,恰似一座从容就义的殉道者的蜡像。殉道者的死亡的脸不止一种,但是安详肃穆该是最好的。把道殉得从容多于慷慨、殉得不徐不疾、殉得没有激越之气,显然从内心里发出强大的力量才能办到。注意那凶死而又死得安详肃穆的人,他在生的时候能够那样,死的时候也才能那样。带头的从谭嗣同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投影。看到谭嗣同的头、脖子,他感到这颗头自脖子上被砍下来的景象。他感到那时候,这个安详肃穆的人,有的只是死生之分,而不是不同的脸相。
  在安详肃穆中,谭嗣同开口了:
  〃老兄说的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不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一点上,我真的感动,并且认为有至理。但是,我所以不走的原因,实在也是因为我认为除了做战士之外,烈士也是得有人要做的。许多人间的计划,是要不同形式的人完成的,一起完成的。公孙杵臼的例子就是一个。没有公孙杵臼做烈士,程婴也就无法做战士,保存赵氏孤儿的大计划,也就不能完成。当然我们今天的处境和赵氏孤儿的例子不一样,但是我总觉得,做一件大事,总得有所牺牲才对,我们不要怕牺牲,既然牺牲是必然的,我想我倒适合做那个牺牲的人。做这样的人,是该我做的事……〃
  〃谭先生你别说了!〃带头的打断了谭嗣同的话,〃你谭嗣同,你是什么才干、什么地位的!你怎么可以做牺牲,要牺牲也不该是你呀!〃
  〃不该是我,又该是谁呢?〃谭嗣同笑了一下,静静他说,〃我想该是我,真该是我。我谭嗣同站出来,带头走改良的变法路线,如今这路线错了,或者说走不通了,难道我谭嗣同不该负责吗?该负责难道不拿出点行动表示吗?我带头走变法路线,我就该为这种路线活,也就该为这种路线死。这路线不通了,我最该做的事,不是另外换路线,而是死在这路线上,证明它是多么不通,警告别人另外找路子……〃
  〃可是,就算你言之成理,你也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来警告啊?〃
  〃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么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又何必吝于一死呢?请转告黄鞍兄,我错了、我的路线错了、我谭嗣同的想法错了,我完全承认我的错误。不但承认我的错误,我还要对我的错误负责任,我愿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迹、用一死证明我的错和你们的对、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国人:对一个病人膏盲的腐败政权,与它谈改良是'与虎谋皮'的、是行不通的。我愿意用我的横尸,来证明这腐败政权如何横行;我愿用我的一死,提醒人们此路不通,从今以后,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线,不要妄想与腐败政权谈改良。我决心一死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切。〃
  房里一片沉寂,除了谭嗣同的苍凉声调与慷慨声调,没有任何余音。最后,王五开口了:
  〃既然谭先生决心留在北京,南边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决走吧!〃
  南边的朋友走后,王五开口了:〃三哥,你一离开镖局,大家就众口一声,决定遵照你的话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听皇上囚在瀛台的情况与地形外,并决定也保护你三哥,所以暗中跟着你,没想到在会馆却碰到南边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来,要跟三哥说的是:我们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号为'昆仑'计划,细节你三哥不必操心。问题是万一我们成功了,皇上又有机会执政了,搞变法维新了,而你三哥却可以不牺牲而牺牲了,岂不误了大局。所以,我们还是劝你躲一躲,固然不必躲到外国公使馆,但至少不要留在会馆里等人来抓,务请三哥看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坚持了。〃
  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形发出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内心的主意己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地点了点头,说: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五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问。
  〃好吧!不晚于清早五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
  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至今日命陷险地,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
  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
父亲大人膝下:

  不听训海,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
  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
闰妻如面:

  结婚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
  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
   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
仁翁大人函文:

  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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