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都不吃粑粑了,都回去。”
夏红云毫无疑问已经露馅失手,她有前科案底,即便重刑之下她不发一言,黄阳公安局也知道她是龙爪人,赵婶们进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以龙爪人本善的品格,绝不会恩将仇报,反而会说夏红云所为全系村人授意。如此一来,龙爪岂不是如村长所顾虑,面临灭顶之灾?我总不能为了救妈妈夏红云一人而搭进全村,夏红云也绝不希望我这样做。可悲的是我不能向一众婶娘奉告这一因素,所以,我降得非常委屈,不是一般的伤心,大有英雄迟暮之慨。想我横牛儿孤身征战十多年,哪一战不是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卷席?想不到还不到十七岁就落花流水春去也!更想不到的是,赵婶受降而不答应条件。她让两个妇女送我上山,自已却摔众继续向黄阳进发。这也欺人太甚了!我跳到她面前,横眉怒目地嚷起来:
“赵婶,你可是妈字辈,说好一起回去咋不敷信用?”
“我啥时答应过一道回去?”
“那我也不回去。”
“我现在没迫你。”
“但,你们不能去啊!”
“为啥?”
“因为……因为现在已经没有粑粑卖了。”
“你忘了刚才说的话,我们是妈字辈。”
赵婶说着,闪身就走。一众婶娘紧紧跟随。是啊,夜晚来回跑七十余里路仅仅是想买个粑粑吃,世上恐怕只有我这头稚气未脱,而又自以为聪敏的牛才能想得出来,鬼才当真呢。我阻这个不是阻那个不是,欲叫飞飞跳跳力挽狂澜,这才发觉它俩生了反骨,汉奸一样正欢快地带着路。众叛亲离,令哀家好不凄凉。看来得使出绝活儿了。我又飞奔上前,阻住一众婶娘去路,挥舞手中板斧大喝:
“谁敢再向前走一步,横牛儿只好得罪了。”
赵婶黄婶略一愣,相互对视了一下,倏地如豆芽儿开花兵分两路,转瞬我又成了一头孤凄的牛儿。
“婶,婶,你们真不能去啊!”我再不敢横来,再次赶上去跪在了一众婶娘面前,“不是牛儿有意隐满你们,我一个人去没啥大问题,你们去就关系到咱村的生死存亡啊……”
“让开!”
“不!就不!”
“你……你……你既然知道是咱村……唉!”一直沉默的黄婶犹如云中久抑的沉雷终于逮住空隙爆发了一声,随即又抑住了嗓门,“闺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咱整个村义不容辞的使命!夏姑娘为咱村的生存而不惜出生入死,咱村不伸援手岂不是猪狗不如?咱村不怕死,怕的是死无价值,怕的是死于恩将仇报的小人之手……你还是个孩子都知道仁义二字,咋反过来陷咱村于不义?快让开啊。”
一众婶娘竟与我目的一致,而且是抱了死志。我的心仿佛烈日曝晒下的树叶,蜷成了一团,剧痛,痛得像一刀一刀在剜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死死抱住了黄婶双腿,眼眶里热流奔涌:“婶,婶,婶,横牛儿求你们了,横牛儿爸妈姐都死了,亲人就只有你们,你们去是飞蛾投火啊!那我横牛儿哪里还有亲人还有家……婶,婶,就让横牛儿一个人去吧,横牛儿一定会把红云姐救出来……”
“牛儿……呜呜……呜呜……”
赵婶黄婶忍不住一把搂住我突发哽咽,一众婶娘也围拢来呜咽不止。倒悬的银河仿佛正临汛期,波涛汹涌,从天的一角流向天的另一尽头。但它滋润的是天堂不是人间。赵婶用她粗厚的手边抹我的泪边抽泣着说:
“牛儿,我的乖牛儿,飞蛾不是扑火,而是扑向光明,死也壮烈啊!”
()
我不知说啥,泪水已湮没我的思维,只是像傻子一样哭。
突然,天空出现两道游移的光线,探照灯一样在望龙山顶
扫描了一下,倏地探向了银河。成功了,圣灵的天河水洒下来了,没成汪洋大海,沐浴了泪水成河的婶娘们和我横牛儿——一辆解放牌汽车,吃力地颠簸着翻过山包,两束灯光犹如撒银,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了。
——车里坐有夏红云和关伯伯,还有整整五吨粮食。
一众婶娘喜极又泣,搂夏红云,搂关伯伯,搂驾驶员。
龙爪人的心是长在体外的,殷红如血,见面即可清晰地看见流向各神经细胞的血液保持着天然的纯度。
驾驶员也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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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瀑(13)
第八章 出师未捷
(1)
静静的,卧龙山。
静静的,东峡谷。
静静的,一头啥也不怕只知耕作的横牛儿躺在峡谷口河流边的沙滩上。
夜风一改冬日泼妇的行径,轻柔,温润,漫过沉睡的卧龙山,漫过我微波儿起伏的身体,漫过细雨般轻柔地发出沙沙声的树梢,漫过淙淙流淌的河水,在河面上吹起像关伯伯脸上那样历尽沧桑的皱纹。
一线天上有月亮,不圆,还被一块铅灰色的云遮蔽了。云中钻出一颗星,好像在走,看了半天,它还在那儿。
粮食运回村两个多月了,村民们脸上并没显出喜悦,相反似更凝重了。我也有点儿多愁善感,夜晚就悄悄独自来这阴森的峡谷口,仰躺着像井底之蛙一样望着那只有一线的星空怅怅地胡思乱想一番。思父老乡亲的日子怎么过,想一些似明白又不明白的人和事。
大旱必大凌,大凌必大旱。是龙爪人祖祖辈辈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头一条我已经见识了,第二条还没体悟。但开春以来兆头就很不好,老天爷惜泪如金,连柳絮飘飘样的毛毛雨都没下过,村里只勉强撒下黄豆种下苞谷。五吨粮食人均分配三十余斤,即便混杂着吃,也早回归土地了。小麦沐浴了太多阳光倒是早熟了,但属于主粮得交公。如还不下雨,秧苗培育出来了却栽不下去,真不知咋办?
我觉得我长大了。
尽管困惑不解的事多如牛毛。尽管关伯伯说我做的有些事还是儿戏。比如,摔领飞飞跳跳去援救夏红云。
单纯厚道的龙爪人认准夏红云已经被抓获,作了最坏打算,牺牲老保护小:年轻一点又能行走的男人们和水、天、飞三龙负责保护全村近三百少年儿童从东峡谷逃亡;妇女们则是两手准备,去黄阳视情况投案自首使夏红云自由,达不到目的,则用武力硬抢;不能行走的男人和老人则留守营盘束手待毙。
“这便是咱村村民!咱村精神!”
关伯伯说这话时抑扬顿挫,非常自豪。
我真怀疑他老人家老糊涂了,我就是做儿戏,赵婶们就是一种无人能匹的精神。又不想想,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即便事发,也是夏红云和我进牢笼,与村民何干?用得着像小日本打进来那样惊恐万状携妻儿老小逃进山吗?
令我有点儿欣慰的是,三七又三八红军算八路的老革命关伯伯竟然与我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亲自出马拿着假证套骗国家救济粮,还高度赞扬我刻的印章精妙绝伦,说只怕是专家也鉴定不出真伪。
不知这算不算他老人家糊涂?
半个月前我独自去了趟黄阳,夏红云和关伯伯是不准去的,说危险。但我打的旗号是给周铁匠送钱,他们也就无话可说。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彭妍哪里探听点儿消息。黄阳是个风沙大县,溪流都看不见一条,十年九旱,整整一万斤救济粮不见了,有不心急如焚的?
进城就去找周铁匠,但铁匠铺不见了,比任何地方都干净,就像那里从没有过铁匠铺。我不觉有点儿茫然。
彭妍办公室里山包似的救济粮供应证只有墙角还有小半摞,像个罪犯耷拉着头孤零零地蹲在那儿。彭妍改不了对我惯有的流氓习气,才走进去,她就扑上来搂住我在我胸脯上乱摸。
我问她咋不摸自己?她说摸自己没意思。曾听说资本主义社会有什么同性恋,我想,彭妍恐怕是社会主义社会同性恋的先驱。
她只顾猥亵我,绝口不提失粮的事,使我越加急迫,但又不能直接问发没发觉丢了粮。我做出吃惊的样子说:
“妍姐,咋不见那一堆堆破纸了?”
“傻丫头。”彭妍噗哧一笑,“咋是破纸?那是农村救济粮供应证,早发下去了。”
“噢,我还准备向你要点儿去练练毛笔字呢。”
“不要失望,那儿不是还有半塔?你要,全提去得了。”
“我可不敢要。假如你们少了一万斤粮食,还不把我……”
我倏然住口,吓出一身冷汗。咋这样笨拙,真是一头牛!还不多不少报出我们购的数。彭妍一点儿不在意,她说:
“看你吓的,没盖印把子等于是张废纸,提去吧。不说你没那胆儿,即便有,你去买一万斤五万斤十万斤也不会找到你头上。你知我知,让红云知也行。”
我镇静下来,说,“妍姐,你摸我还不要紧,这玩笑可开不得。粮食可是纲不是黄阳的泥沙。”
“嘻,有时就像泥沙那样飞走了耶。”彭妍说,“我们县是个大县,六十多万人口,每年有上万吨救济粮,哪年不损失几十上百吨?”
“咋会呢?”
“上车下车不损耗?出仓入仓不损耗?更有天知地知我知你可能不知的原因不损耗?损耗的还是大米白面呢。你看这是啥?”彭妍说着,变戏法似地从桌下拖出一袋五十斤原装袋面粉,说是她特此为夏红云和我备的。
我明白了,几十百把吨救济粮被各级官员的肠胃给损耗了。但又不敢相信我的明白。笨牛儿就笨牛儿,还是弄明白吧。开口欲问,彭妍忽然提起面粉往我肩头一放,回身又用报纸将墙角剩下的救济证包起来塞进了我的军用挎包,抬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才说:
“聪明的傻丫头,快回去吧,我要开会去了。”
我都到路上了,彭妍又把头伸出窗口:
“哎,可别说我不告诉你哟,新开的红旗商店来了一大批出口转内销的紧要货耶。”
我的家底就只剩十块钱,周铁匠的失踪为我积攒下来了。虽然绝不可能买到一件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我还是去看了,我毕竟是女儿心。结果挨了商店售货员一个白眼,“啥出口转内销?莫名其妙!”
回来后,总感觉彭妍似在暗示我啥,并且是让我放心大胆去做。出口转内销应该是叮咛,直一点就是警告,祸从口出,不藏匿在心里出了事她可救不了我。想对夏红云说,厉兵秣马,再接再厉再狠捞几把。但夏红云身体像临秋的树叶日渐枯黄,每天黄昏她到地里接我,还远远的,赵婶黄婶或是其他婶就要急促地喊我:“牛儿,快回去,夏姑娘身体不好,可不能让她再来劳累。”村民都知道关心她,我咋能让她再受累赘担惊受怕?况且我也不想让关伯伯知道,因为关伯伯严厉地告戒我们功成身退,不能再做。半年之内不准再去黄阳。告诉夏红云不就等于告诉了关伯伯?关伯伯是她老爸哩,我这张小脸保不准就要挨巴掌了。
那就自己干,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谁怕谁?况且我的妈妈、姐姐夏红云为我干出了榜样。我一晚上就准备好了一切,早起打算趁关伯伯不备溜出关时,才想起忽略了个关键问题,没钱了啊!
村民们在不知不觉间都和我说话了,且私下都像关伯伯那样亲切地叫我牛儿,叫夏红云为夏姑娘。我晚上敢独自来峡谷口,就是她们告诉我峡谷鹅卵石闪光的秘密后想来探究竟的。峡谷河中的鹅卵石非常奇异,五彩七色犬牙交错露痕而无迹。其中一种犹为让人赏心悦目,它主色是玫瑰红,圆晕状的花纹中,水晶似的纹、黄金似的纹、蓝天一样的纹、黑珍珠似的纹、翡翠一样绿的纹、紫玉般的纹,细如游丝浑为一体,宛如玉皇大帝袖中那块辖制五洲的圣牌。大部份鹅卵石在河水里见到光就能折射出绚烂的色彩,缤纷的程度得看光线强弱,但离开水,再强的光也不能使之焕发精神,一如天女贬入凡尘。村民称之为“水中姬。”
水中姬,岸上民
妖艳一天是一天
抹口红,涂胭脂
借光儿无度荒淫。
阴森森,东峡谷
树灌遮天日无辉
雷发怒,龙翻身
庶民百姓还不如
这首打油诗村里连三岁孩童都会念,就像一幅生动形象的工笔画,把水中石头的命运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令人拍手叫绝。大雨滂沱,山洪暴发,真不知有多少“水中姬”被剔到岸边变成“岸上民”。峡谷林深叶茂,现在就有遮天蔽日的苗头,过几年两岸树木大会师拥抱起来,阳光敬而远之,即便在水中也很难妖冶惑人了。
夜色贴着我身体像泉水一样缓缓流过,一线天上,那大块云忽然搞起内讧,慢慢支离破碎各奔东西。月儿一下子跳出来了,徐徐地,一点不吝啬地把她清丽的光辉抛撒进峡谷,使峡谷阴森寒凉的气氛收敛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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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来,望着一下就富丽堂皇起来的河水愣神,水中姬们又忙得不可开交,梳妆打扮,披金戴银,花枝招展,跃跃欲试。仿佛灵光一闪,我忽然想到一个赚钱买粮的办法。顿时兴喜若狂,哪里还坐得住?
近来,来丫口眺望的人日渐增多,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夏红云猜测有可能是黄阳当局起了疑心,我则坚持是来观赏风景的观点,因为我们没做“亏心事”前也常见一拨一拔的人来那里,从高牡丹口里得知往年也如此。高牡丹还说,丫口之所以平坦得草都不咋长,就是被那些人踏的。那天扛着彭妍送的五十斤白面上到丫口歇脚,我只向村子眺望一眼就醉了,只觉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春风抚慰下,龙爪宛如画屏,不说卧龙山雄姿英发使人觉得自己渺小;不说阡陌纵横的旷野葱茏欲滴、花儿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不说在空中飞舞枝头跳跃的画眉鸟和绣眼儿如何媚态、鹦鹉和锦鸡如何自我炫耀、喜鹊和冠纹柳莺如何喜气洋洋、黄鹂和白灵鸟如何情歌婉转、相思鸟和朱雀如何眉开眼笑、杜鹃和山鹛如何谦逊礼让……使人醉态迷离流连忘返;单是村子就能让人目醉神痴魂魄颠倒:各种果树花儿兰花儿怒放,古树绿荫更浓,水乡式古建筑掩映其中偶露峥嵘,使人灵魂不由己地进入空灵,恍惚惚在那个传说的极富神秘色彩的世外挑源中接受洗礼。那景色随风更迭,蓝悠悠绿悠悠似宝如泉,如梦似幻,曹沾老先生在世能否尽善尽美地描绘出其神韵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自己是一头横牛儿,还没说出其一鳞半爪的美。说不定横垣东西的卧龙山,就是怕把美丽的爪儿弄脏才醉卧不醒的呢。
城里人花钱入公园,我们龙爪风景如画比公园还公园,踏上这片土地的花草上,感觉就像踏在皇宫的地毯上那样柔软,就像在王母娘娘后花园逛荡,就像仙人在云端那样飘逸,就像沐浴在平滑的湖里那样舒畅……既然有那么多人慕名前来,为何不让他们也掏腰包入关?他们还没看见神秘莫测的东峡谷,还不晓得谷口河中奇妙的水中姬,如果知道,不更加心痒难搔?
(2)
村长一家正在吃饭,我癫兮兮的闯进去着实吓了他们一跳,赵婶碗里的粥荡出了半碗,同声惊问出了啥事?我喜不自禁,开口便道:
“赵叔赵婶,咱村不会受穷了!”
村长表情倒没啥,赵婶却愕然了,一把搂住我,掌心在我前额试了试,泪花翻滚:
“牛儿,没生病吧?”
“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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