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俞天白后来牵马出来,回过头又朝那个窟窿看。第二天,那个窟窿就被堵住了。这说明啥,俞天白是心虚的!
俞天白不是傻瓜,他意识到有人监视自己了。他愤慨极了,让毛旦把那个讨厌的窟窿给堵上了。如果没看错,那个在窟窿上一晃的大脑壳不是别人,就是刘铁!他铁娃子凭什么怀疑我是“羚羊”?这是一种多么无聊可悲的日子啊。
这天是周末,俞天白照例骑马到老保姆卡佳家里接女儿。抱着莱丽刚刚出门,就发现有个影子从一扇门里倏地缩回去。俞天白的心情顿时像那收尽夕阳的天空暗下来。回到家,他情绪激愤,往旅行包里收拾东西。薇拉做好了饭,叫丈夫吃饭,俞天白说不吃,提着旅行包就往外走。
薇拉上前拦丈夫,说:“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我去找刘铁说清楚。”
俞天白推开妻子,说:“我的事你别管,你让我走!”
莱丽正在楼上跟紫苏学画房子,听到父母争吵,要下楼,被紫苏一把拉住。紫苏听着这夫妇俩发生口角,格外不安。她一来就发现这个家空气沉闷,薇拉待她倒是很热情,俞天白也相当客气,但她能感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她猜出这些不愉快跟吴家耀的逃跑有关,跟当前的形势有关。她待在这里显然太不合适了。紫苏教莱丽继续画房子,可心思却跑到了楼下,这时男主人的声音传了上来:
化剑 第六章(7)
“我放走了吴家耀,又错判了*案,我算什么人?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十足的坏蛋!实话告诉你吧,刘铁已经开始监视我了!”
嘭!重重的关门声。
俞天白从屋里出来,大喘一口气。他回头看了看二楼透出的灯光,想那女孩儿也许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对不起了,紫苏姑娘,你来我这儿借宿,按说我该关照你,可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啊。俞天白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悲哀地拉开雕花院门。
两支手枪抵在了背上:“不许动!”
“俞团长这是准备上哪?看样子是要出远门?”刘铁大摇大摆走过来。
俞天白看着那张顽皮的脸,想,我这辈子怎么就逃不脱你了,我当真欠你铁娃子么?清风岭一战,不是老子不放过你,是吴家耀!俞天白稳了稳神,说:“不错,是要出远门。有人跟踪我,我离开这还不成么?”
“离开这?说得真轻巧,你一大串问题还没交待清楚呢,说走就能走?你这叫畏罪潜逃!把他带走!”刘铁下令。
常福一把夺下俞天白的旅行包,王春来在他背上猛推一掌:“走!”
薇拉闻声出来,尖叫一声,说:“你们这是干吗?为什么抓人?放开我丈夫!”
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一下手,力气蛮大,常福和王春来被她推了个趔趄。刘铁有点惊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一种威严的口气说:“你是薇拉医生吧?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请你不要妨碍。这是我们和俞天白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带走!”
看着丈夫被带走,薇拉急得眼泪出来了。
四
薇拉找到颂莲的住处,枣尔罕大妈告诉她,吴政委到布拉克苏草原看一个叫石榴的孩子去了。薇拉不敢耽搁,骑着马直奔草原。她知道颂莲是先头部队最大的官。
辽阔的草原,圆圆的落日。薇拉策马奔驰,一副职业军人训练有素的架势。前面有一道沟,薇拉踹一脚马肚子,身子一伏,黑马飞过去!
这个时候,颂莲和木拉提头人正在地里掰没来得及收的秋玉米。大筐满了,颂莲一手一个,提起筐子往场院走。一群鸡在抢啄路上的马粪,颂莲说:“大叔,你们场上的牲口没戴嘴笼子啊?”
木拉提头人说:“戴了呀。”
颂莲指着争食的鸡群,说:“鸡是不吃粪的,你看它们在争那一溜子马粪。”
木拉提头人走到跟前,鸡四散而去,粪里确实有不少玉米粒。木拉提说:“哎呀,吴同志,你的眼睛好厉害,可不是嘛。我那孙女八成是贪玩,忘了给牲口戴嘴笼子,让牲口糟蹋了粮食。”
薇拉下马,听着二人说话,不便上前打搅。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帽檐压得低低的、干瘦得像男人似的女政委,觉得这女人虽无姿色可言,却有种睿智的美。一个女人能领导一帮爷儿们,想必是有真本事的。
这时石榴追赶着一匹黄骠马跑出来,大喊:“站住!给姑奶奶站住——”
黄骠马肚子鼓得很大,不顾一切往这边冲。
木拉提大惊,说:“喂江——马撑成这样了,孩子,你咋不给马戴上嘴笼子!”
黄骠马撑得难受,被人一追,恼怒了,一头向颂莲撞去!薇拉看在眼里,闪电般飞身上马,去挡黄骠马。一个漂亮的反扑,她就将黄骠马拖住——黄骠马踢腾着,围着薇拉转圈子,薇拉死死拉住缰绳,黄骠马被牢牢地控制了。
颂莲眼见着这惊险的一幕和薇拉的不凡身手,感激和钦佩油然而生,说:“你,是薇拉医生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化剑 第六章(8)
薇拉下马,冲木拉提头人点点头,朝颂莲一笑。石榴提着一桶水送到黄膘马面前。薇拉制止道:“不能让马饮水,一喝水,玉米会膨胀开,马要胀死的。小姑娘,你现在得拉着马去遛,等它排泄了,才能饮水。”
颂莲眯眼看着面前这个妖娆干练的洋女人,想她来这里一定是找自己的,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薇拉看了一眼去遛马的石榴,这才放低声说:“是的,吴政委,真不好意思打扰你。”
二人各牵一匹马,并肩走去。薇拉牵的是黑马,颂莲的是枣红马。这一黑一红两匹马走在天鹅湖畔,加个两个不同装束的女军人,就使这个黄昏别有一番味道。
“我一来亚其就听说薇拉医生了,外科一把刀,人称‘美人刀’,没想到你的骑术跟医术一样精湛。”
“过奖了,我倒是听说吴政委从前是赫赫有名的敢死队队长呢。”
“薇拉医生有什么事儿,请讲。”
薇拉站住,直视对方,说:“你手下的人刚才把我丈夫抓走了,这事不是吴总指挥安排的吧?”
“你是说我们的人抓走了俞团长?”颂莲大为惊讶。
“吴总指挥,我丈夫可是光荣起义的团职军官,你们共产党有政策,说对起义官兵既往不咎,和解放军一视同仁。请问,你们这种做法合适吗?”
颂莲暗骂,刘铁,你怎么瞅着我一会儿工夫不在,就给我惹祸呢,混账东西!颂莲说:“薇拉医生,很抱歉。刘铁这么做是错误的,我马上回去纠正!”
临时指挥部今夜灯光雪亮,对俞天白的第一轮审讯已进入实质阶段。刘铁、邢保财主审,王春来做笔录,宋刚带常福几个警戒。
“俞天白,共产党的政策是抗拒从严,坦白从宽。你不是蠢蛋,何去何从,自己看。我们对你起义前后的表现注意一阵子了,老实说,你疑点很多。说吧,你是不是‘羚羊’?”邢保财口齿伶俐地说。
俞天白狠吸一口烟,说:“岂有此理!”
邢保财跳起来,刘铁拉他坐下,说:“是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别急。俞天白,我问你,你为啥要骗我们,偷偷把吴家耀放走,你们之间有啥交易?”
俞天白闭上眼睛,索性不理不睬。
刘铁火了,说:“俞天白,你可要搞清楚,这会儿不是你们的天下了,你现在是败军之将,少摆臭架子,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颂莲的声音。颂莲一头大汗进来,帽子一抹,摔到桌上。看来她是真火了。刘铁翻了翻眼皮,看着颂莲一头又短又黑支棱着的乱发,说:“吴总指挥,我们在审案呢。”
“谁批准了?”颂莲浓眉一耸,眼锋凌厉,“赶紧把俞团长放了!”
邢保财和王春来看着刘铁。刘铁知道不放人是不可能了,瓮声说:“放人!”
颂莲把帽子扣到头上,使劲一压,走到俞天白跟前,礼貌地说,“俞团长,对不起,您请回吧。”
俞天白优雅地收起玉石烟斗,站起,拉了一下衣角,笔直地出门。
薇拉一直候在门口,见丈夫出来,用俄语叫了一声“亲爱的”,上前一把搂住丈夫,狂吻起来,脸蛋儿红扑扑,眼泪水唰唰唰。邢保财几个看得呆了,这个洋女人,真是火!
刘铁瞪他们一眼,说:“看啥看,好看哪,丢人现眼!”
五
薇拉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救丈夫,别说俞天白感到惊讶,连颂莲和刘铁这些共产党干部也觉得不简单。当晚刘铁躺下后久久不能睡,对邢保财说,这个俄罗斯娘儿们咋就跟了俞天白这种人,一枝鲜花插到牛粪上,可惜哩。邢保财说,咋,眼红啦?俞天白比你铁娃子有福气!
化剑 第六章(9)
俞天白自然也被妻子的行为所感动。当夜,夫妻俩如胶似漆,难分难舍。这是多日来不曾有过的一次交融,俞天白好像得到了释放,一下轻松了,睡了一个踏实觉。第二天醒来,见院子里晾了一铁丝被单——女孩儿把俞家该洗的都洗了,还做好了早餐。
女孩儿穿一件单薄的紫色碎花夹袄,背着药箱和包袱准备告辞了。
望着阳光下的白色被单,金黄喷香的煎蛋,俞天白夫妇都觉得过意不去。尤其是俞天白,目光突然触到女孩儿斜插在包袱里的那管箫时,他的心不由得抽了一下。薇拉拿出一个手绢包,说:“薛小姐,你实在想回老家我们也不好留你。我和天白对你的遭遇很同情,你孤苦伶仃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这点钱权当是路费,请收下吧。”
紫苏含着两颗泪珠鞠了一躬。
不过下午的时候,她就回来了,直奔旅部医院找薇拉。亚其这阵子流行感冒好厉害,已有人员死亡。这股风蔓延到部队,不少起义兵病倒了。紫苏在俞家小住的这两天,薇拉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因为没有药品,她很着急。今天上午紫苏坐着马车走到百草沟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片红,那尚未枯萎的暗红不是野生紫苏吗?新疆这地儿原来也长紫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种植物既可以当食物,也可以入药。紫苏兴奋得一时忘了自己的行程,扑下身子采了起来。采完了药,紫苏想医院有那么多病人等着治疗,她不如把这些草药送回去。看到紫苏背着一大捆草药回来了,薇拉既惊讶又感动,这真是个好姑娘,更是医者难得的品性!
旅部医院位于县城西北角,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几排砖房简洁大方。院内树木很多,且不少是古树,初冬绿色虽已凋零,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因有古树点缀,整个院子看起来便多了些雅致和古朴,成为一处冬日的佳景。大门的门匾已摘掉,不过倒是有士兵站岗。一辆吉普车驶进门来,停在门诊部门口,几名士兵抬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战士,嚷着,急冲冲奔向急诊室。
刘铁、颂莲和肖伯年一行来到医院时,病房和过道到处躺着坐着一些个人,问题远远比他们想像的严重。护士们走马灯似的,小跑着端来一盆盆冷水,病人全靠毛巾冷敷来降温。
肖伯年担忧地对一个戴眼镜的老医生说:“王院长,你们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弄点盘尼西林来?”
王院长说:“这一个礼拜我跟总部卫生处打了两次电话,都解决不了。别说盘尼西林,现在连治感冒的最普通的药都用光了,只好靠物理降温,治标不治本。”
看到王院长着急的样子,刘铁问:“新疆这边有中草药吗?”
肖伯年说:“有肯定有,就是亚其这里不大认中医。医院从前有过一位中医,也调走了。”
颂莲说:“老百姓生病怎么办?靠巫医?”
王院长说:“吴政委还真说对了,老乡们要有个病有个灾,只能找跳大神的达罕了。”
窗外忽然亮起红光,一闪一闪。王院长想起什么,说:“噢,对了,今天我们倒是有人采了些草药来,薇拉医生他们正在作试验呢。”
听说有人采来了草药,肖伯年说:“太好了,中医是咱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嘛。走,去看看。”
一股蓝烟从住院部后面升起,顺着火光走去,浓浓的苦香飘来。树下架着一口大锅,薇拉正用一根木棍用力地搅着锅里的汤药。蹲在灶膛前添柴的是紫苏,火光映着她汗涔涔的脸。
化剑 第六章(10)
“薛小姐,你可真是个有心人,走了那么远了,又跑回来给我送草药。我刚才查了一下资料,说紫苏这种草药具有发表、散寒、理气的功效,能治感冒咳嗽、恶寒发热。《本草纲目》上说,还能‘行气宽中,清痰利肺,和血、温中、止痛、定喘、安胎’,对不对?”
“对。以前我外祖父常用它给人治病,说‘紫苏全身都是宝,古今中外皆说好;炎帝神农尝百草,久服紫苏身不老’。”
“所以你就取了‘紫苏’这个名儿?”
紫苏眨着美丽的眼睛笑了。
王院长带着肖伯年一行来到灶前。肖伯年说:“薇拉医生,辛苦啦!听说你们在试验一种能治感冒的草药?”
薇拉说:“是的,肖旅长,吴政委,你们看,这是我们熬的紫苏汤。”
刘铁说:“紫苏汤?这么好听的名儿?”
薇拉没搭理刘铁。刘铁并不计较,他凑到锅前吸了吸鼻子,说:“薇拉医生,你煮的药真香,有股子清凉味儿哩。”说完,咂巴起嘴巴,好像那锅里煮的是肉。
他这个动作惹得大家笑了,蹲在灶前的紫苏便禁不住抬脸看刘铁。刘铁哎哟一声,说:“这是谁呀?”
薇拉连忙说:“这位薛小姐是我同学的表妹,学中医的,这些草药就是她采的。”
紫苏拿着烧火棍站起,红着脸朝大家点点头。
“你同学的表妹?”刘铁盯着紫苏看,目光直勾勾的。
颂莲拍了一把刘铁,刘铁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个啥,我来帮你们烧火,行不?我的火烧得特别好。”说着,从紫苏手里夺过烧火棍,慌乱中又看了人家一眼。
在场的人都看出了刘铁的失态。肖伯年笑着说:“刘团长既然这么爱烧火,咱们就让他烧,我来熬药。你们女士歇着去。”
薇拉给紫苏抹了一把汗,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去。紫苏稍稍偏了一下脸,就发现那位团长大人还在瞅自己,这个人是谁?
颂莲平日说话做事看着像爷儿们,其实细的时候很细。看到刘铁和一位陌生姑娘在火光下眉来眼去好几回,她心里敲开了小鼓,这二人是怎么了,认识?
接下来,就更加叫颂莲疑惑,甚至是不可思议了。
汤药煎好后,紫苏给病员们分盛汤药,那些个起义兵一见这黑黄的汤,舌头一舔,话就来了,说这是啥东西?这女的是外面来帮忙的,别给咱们乱配药,喝下去中毒。现在这么乱,“羚羊”到处搞破坏呢,别病没治,还丧了命。一个病员把药倒进脸盆,其他病员也跟着学。紫苏说,这药能清热解毒治感冒,还是喝了好。她把一碗汤药端到一个叫大眼的士兵面前,大眼喝下一口,哇地吐出来!
刘铁和颂莲跑来,看到紫苏身上的汤汁,刘铁从一个病员手里接过碗,一仰脖子,一碗下去,抹了抹嘴,说:“你们都看我吧,有没有事!哐哜哐哜哐哐……”说着,踩着台步转起圈,做了个甩水袖、亮相的动作。
“没事儿对吧,告诉你们,这位姑娘是中医,人家一片好心,给大伙煮汤药,咱得谢人家,对不对?别磨磨叽叽了,都给我喝!”
病员们端着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动。
刘铁说:“再来一碗!”不由分说,从颂莲手里夺过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