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所以他的剑上,就像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线上拴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感情。
有这么一条线拴着的剑,怎会不呆滞,不带有偏差呢?
只是叶孤城的剑上,也系着一条线,一条于人伦道德大逆不道的线——他想刺杀皇帝。西门吹雪这一仗才能胜。
他们的剑都与人合一了,这已是心剑。心剑当然适合于心战。
古龙为此自然也是捏着一把冷汗的。自此一役之后,他还是果断地把西门吹雪从“人间”搬回到“天堂”。
他要的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效果,兆示的就是这么一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高境界。
他总要有这么一个仁立在云端上,周围白雾缭绕,令人看不清影像的人物来表达他的理想。这个人不是陆小凤,不是花满楼,更不会是叶孤城,那就只能是西门吹雪。
古龙是很矛盾的,这边厢他在说:“我也是江湖人”,那边厢他已厌恶了江湖生涯,很想躲到一个无人之境,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才有了西门吹雪,有了西门吹雪的由云端到凡间,又由凡间到天上。
所以他很欣赏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之间的情感。“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他们之间的互相仇恨。
若要死,宁愿死在对方的剑下。这是他们之间的互相尊重。
有时仇恨比爱情更值得尊重。
因为仇恨并不是一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理解与尊敬。
正如古龙所说,“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这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才能有这种意义。
古龙也不会推崇仇恨,即使是这种带着理解和尊敬的仇恨。
他很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所以在写西门吹雪的同时,又写了花满楼。
花满楼兆示了另一种人生境界,跟西门吹雪迥然不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少有仇恨与血腥,多的是花香、鸟鸣以及人的一腔温柔和博爱的情怀。
鲜花满楼。
花满搂却看不见。
因为他是个瞎子。
但他的心却明亮得很。
他就用这颗明亮的心,去领略这个世界,并热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会嫉妒别人比他幸运。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拥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一直都在享受着这美好的人生。
这确实令人惊异。
许多人,许多五官齐全的人,总是看着这世界的不如意处而大发牢骚。因为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他们就抱怨,理所当然地抱怨。
但人类的欲望什么时候有个尽头呢?
为人父母老是最清楚的了,当孩子还是一个胚胎躲在母亲的身体里的时候,他们会祈求上苍:只要给我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就可以了。
好,“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生出来了,会笑了,会走了,哪一个父母不在希望:让我的孩子长得更漂亮一些,更健美一些,更聪明一些……
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了,当然就会希望他有权有势会挣钱,能够成名立万。
等到孩子婚嫁了,自然也就想他找个白雪公主或白马王子,再来一些聪明伶俐漂亮的孙子孙女……
人的一生其实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
许多人就是为了追逐欲望而匆匆走过一生的。
有人说:我赚够了钱就会放下一切去享受自由,去旅行,环游世界,去做自己想做而现在没时间做的一切。但什么数额才叫够呢?挣了一千想一万,一万想十万,十万想百万……时光就这样悄然而逝。
有人说:我当上了主任就不再往上攀了,不让人看不起就行了。问题是,主任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有厅长,厅长上面还有部长……怎么会舍得停下来,看看周遭怕人的风景?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若不是这样,反而令人奇怪。正如一个在外国流传很广的故事一样:
一个富有的旅游者看见一个贫穷的渔夫也悠闲地在这举世闻名的海滩晒太阳,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走上前去问他:
“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呢?”
渔夫答:
“我今天已工作过了,打上来的鱼已够我一天所用。”
旅游者很可惜:
“那你可以多打一些鱼,多赚点钱啊。”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可以买更多的船,打更多的鱼,……”
富翁继续想象:“还可以有自己的船队,然后建立远洋航运公司……最后当上百万富翁。”
“当了百万富翁又怎么样呢?”
“那时你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可以躺在界最著名的海滩上晒太阳啊。”
渔夫哈哈大笑:
“我现在不正在这里晒太阳吗?
富翁大概只有目瞪口呆了。他能够接受这种百万富翁与穷渔夫之间的“殊途同归”吗?
但事实就是这样。
殊途同归。
生命的过程在于每个人对生命的感觉,和由这感觉所衍生出的做法。
当人们认为瞎子一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永远只是一片黑暗的时候,花满楼却偏偏活得比许多瞎了或不瞎的人都要开心。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心里充满着感激。
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有多少凡夫俗子能像他那样: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所以他很满足:
“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还有种幸福而灿烂的光辉:“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事。”
他的声音轻柔美妙得如同唱一首歌: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谁听到这些话,心中会不充满感动与尊敬?
况且他并不是在静止地享受生命,他随时在尽他的所能帮助别人。
跟西门吹雪所代表的那种境界一样,花满楼所代表的这种境界是否也是难以企及的?
陆小凤就常常会自愧不如。
他虽然也是个奇怪的人,许多人只要只见他一面,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他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这是说他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别人多),有三只手(这是说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灵活),还长着四条眉毛(这是他引以为做的,他的两撇胡子也像眉毛)。
但他不是西门吹雪,也不是花满楼。
他当然有他的境界,他的境界处在西门吹雪的境界与花满楼的境界之间。
这是古龙最推崇的人生境界。
他知道有天堂。但他无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看得见鲜花,但他却没有细细欣赏她们的闲情。
但他理解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并充分地尊敬他们。
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而又不是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也许他会认为:人类应该有一种无视现实功利的高贵精神,在“不合时宜”之中,同样也闪动着一种伟大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辉。
而他自己,就不妨世俗一些,现实一些,有酒喝是好的,有美女相伴也是好的。
有剑神,有花仙,也应该有浪子。
浪子的身上其实也有剑神与花仙的影子。
陆小凤的武功,谁说不是像西门吹雪那样,已臻至仙境?
陆小凤的心胸,谁说不是像花满楼那样。悲悯满怀?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都怀着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
所以:“大多数人也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干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免不了要偷偷多看两眼。”
古龙也很喜欢他,为此还专门收敛了一下笔墨,把写楚留香时就已延伸下来的,凡写男主人公必有的自我陶醉的毛病冲淡了许多。
陆小风已不像楚留香那样神勇干练,矫若游龙,翩若飞仙,许多事他都需要朋友帮忙,如《幽灵山庄》,《风舞九天》、《剑神一笑》等等,陆小凤所破获的江湖大案,本上都已属于朋友间的“集体创作”了。:
而且,西门吹雪、花满楼他们也不像胡铁花,完全沦为楚留香的跟班:
陆小凤就是陆小风,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花满楼就是花满楼。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各自兆示着古龙所心仪的三种人生境界。
他们既是旧朋友,也是永远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让人想起了一曲旋律优美的欧洲民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碧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剑道
陆的尽头是天涯,
话的尽头是剑。
有人曾比较过梁羽生:金庸、古龙三剑侠的武功。他说: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武功”,虚幻中写实性很强,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细腻而又逼真,紧张激烈,张弛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备道德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征着善良,仁慈,既利于攻敌防卫,又有益于修心养性;而邪派武功则非常霸道,歹毒残忍,意味着邪恶,如修罗阳煞功、雷神掌、毒砂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渐进,发展缓慢,但根基扎实;邪派武功进展神速,却容易走火入魔,贻害终身。凡此种种,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单调。
比起梁羽生来,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
金庸将武功描写与中华民族的文学艺术和传统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书画,九宫八卦,医道,用毒,皆可化为绝世神功,并将中国传统的儒、释、道精神作为“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还着力描写人物练功的艰难过程和坚韧性格,并有声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着主人公因祸得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然寓于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的“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的“武功”还有一个特,人,就是诙谐有趣,在激烈的打斗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
古龙的“武功”风格与众不同,他是以“怪招”取胜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边城刀声》中写叶飞的“飞刀绝技”,“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刀未出手前,谁也想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足以惊天动地的刀!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罗立群语)
这种比较很有意思,也确实说出了三剑侠各自不同的特点。
古龙的“武功”就是这样的,很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他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成名人物。没有一个曾经有过苦练的过程,但他们都有一手过硬的武功。谁能说出李寻欢的飞刀是如何练就的、西门吹雪的剑道又是什么时候悟出的,陆小风的“二指禅”又是谁教他的?
不知道。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出手的。我们只知道这些武功的威力:
李寻欢的飞刀谁也接不住。
西门吹雪的剑上鲜血一吹就干。
陆小凤的手指什么都敢挟什么都能挟。
这样的武功已流于神怪,由“武”而“神”。
有人批评这是新派武狭小说的开倒车、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歪路;但也有人认为古龙在这里所写的已不是纯粹的武功,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道。
大约古龙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一般不写武功的来龙去脉。他已不看重这一些“很琐碎”的东西,他当然也不希望喜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去关注这些“鸡零狗碎”。
他更多的是企望他的读者能明鉴他这一番苦心:他所写的武功是以明心见性为宗旨的,对敌手的体察靠得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为只有“我”才能消除认识的局限性,才能迅速准确地体察敌手武功的弱点。
高手过招,应心如静水,一旦心动,必败无疑。
他的哲学中是没有浅斟细品这四个字的。
他要的并不是拖泥带水,而是一亮剑,便见了真章。
他有时连武器都不要,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刀,他的剑。
他最击节高歌的“侠”,就是身剑合一,心有灵犀。
如果说,在武功方面,梁羽生与金庸已带有很大的童话色彩,那么,古龙的就更是童话的童话。
没有根源的童话。
这有什么不好?岭南禅宗六祖惠能的那首悟道诗,不也是没有根源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而且,童活与理想,真的是那么径渭分明?
当然,也有过于匪夷所思的时候,那不能不说是古龙的失误,也是古龙小说的广大缺失。他很容易走极端。
所以,有些作品也不是他一笔贯穿到底的,别人代笔,总不能很好地贯彻自己的意思。于是,真假参半,优劣并存,风格有异,应是意料中事了。
两百多年前,高鄂续《红楼梦》,也有许多人说他歪曲了曹雪芹的愿意。笔杆子为此讨伐了两个多世纪了。
世上的事,很少是无偶有独的,大多是无独有偶。
不过,无招无式,简短有力,重在精神,一击见效,确实是古龙的“武功”风格。即使多少人代笔,“这种风格还是保存了下来。
《陆小凤传奇》中,古龙最喜欢写剑。阐述得最多的,也是剑道。
关于剑,他曾有过详细的考证尸除了翻古文资料外,还跟金庸在信中认真的讨论过。
具体的根源究竟还是查不出,因为年代本久远了,各家有各家之说,如今大部已不可考证了。
但他却认定: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样,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过是杀人攻敌而已。剑却是一种身份和尊荣的象征,帝王将相贵族名士们,都常常把剑当作一种华丽的装饰。
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剑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点是,剑和诗和文学也都有极密切的关系。
李白自然是佩剑的。
他是诗仙,也是剑侠。他的剑显然不如诗,所以他仅以诗传,而不以剑名。
在中国古代,以剑传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将军的剑术,不但令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也令后代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