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的幻想。
而把“剑”和“神”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的,却是大书法家一草圣张旭。
张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一段记载:
旭言:“我始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原来草书的飞扬洒脱是从观一女子舞剑而来的。
但是,“剑”跟“剑器”是不是一回事?古龙也还没有确定,因为有人说剑器并不是一种剑,而是可种舞,也有人说剑器是一种系彩带的短剑,是晋唐时,女子用来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说它是一种武器。
不管如何说,古龙反正不是一个拘泥于史实的人,他的想象力丰富得很,干脆把几种说法糅合在一起,搬进了他的作品中。
这样,在《陆小凤传寄)之二《绣花大盗》中,就有了一个很精彩的人物:公孙大娘和她精彩的剑术。
在跟陆小凤比剑前,公孙大娘请求给他一个空隙,她要换,套衣服。
因为“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而且,“衣服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心情。”
结果,她换了一套七彩霓裳出来,无风也会自动,就像是有几百条彩带飞舞。
她的剑还未出手,陆小凤的眼睛已经花了。
这就暗合了剑器是一种舞的看法。“
一只不过公孙大娘手中那一欢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的短剑不是吃素的,剑光闪动间,是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不过她的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所以才专门制作了这件彩衣。
想想看,剑光飞起的时候,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焊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在这种“剑舞”中当然也眼花缭乱,他最后只能凭一个快字,以快刀斩乱麻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手法,一要超越一个极限,到达一种境界。
由是,古龙说,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西门吹雪一个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剑神。
为此,在《陆小凤传奇》中,他稍稍有点打破了自楚留香以来过分强调主角一个人的写法,分出了许多笔墨去写西门吹雪。
写西门吹雪的由“神”变成“人”,又由“人”变回“神”。
他最终要把这个人变得令人无法揣度、也无法思议。让他的人和他的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因为他要保持这个人身上的傲气,他绝不容许这个人混同于芸芸众生。
但一个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神。要练成不败的剑法,当然要经过别人所无法想象的艰苦锻炼;要养成孤高的品格,当然也要经过一段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历程。
往事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这个人虽然从未向人提起过,别人也不会知道。但古龙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转变写出来,这样才会更令人信服:
可见,古龙倾注在这个人物身上的心血,甚至比“一号人物”陆小凤还要多。
谁会想到西门吹雪会爱上一个人,会和她结婚生子,但他必得经过这一段生命历程,才能真正成为“剑神”因为从求实到求虚,经由超越再回到执有,脱胎换骨,自我犹存,才是艺术。
只会在云端不闻凡俗之气的“剑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数人很多?
正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一样,经过世俗生活的锤炼,他手中的剑术才会真正的不同凡响。
古龙作如是观,我们当然也作如是观。
剑神追求的当然是剑道。
所以,古龙从来没有费心去写西门吹雪手中的剑闪动出来的招式。
我们所看到的,经常是这样一些过于灵动的描写: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已开始不停地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他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而且,这样的描写已是最详细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们往往只看到剑光一一闪已经有人倒下一——西门吹雪则对着夕阳吹他剑上的血。
这或许源于古龙有时候也喜欢打打机锋。会打机锋的古龙很明白“佛云:不可说,不可说”的意蕴。
在《决战前后》中,有两番对话很能体现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禅意。
头一番对话是皇帝和叶孤城说的: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岂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够了……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下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惟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后一番对话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说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说:“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配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剑。
其实,谁看到这里,都已明白,叶孤城必败无疑,剑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
果然如此。
这其中是不是就有庄、老的味道了?庄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机趣,虚静游心,“物物而不物于物”。尤其是庄子哲学,则更是在“无为”,“法天贵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为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龙的剑道就是如此。
那潇洒脱俗而又淡泊宁静的韵致,那迷离扑朔而又梦在醒中的了然,常常在我们面前展示出一个巨大的精神礼仪,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说”有时便为“佛说”。
也就是说,古龙所示的禅意,不是禅,更非禅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国文化所特有的一种审美范畴。但因了这种禅意的体验,让我们于其中看到一片充满灵光的化境,一种隐现于有无之间的生命的搏动。
古龙想在凡俗生活中升华出一个瞬间包含着永恒的世界。同最精妙绝伦的艺术一样,那是一个超越了对立面,超越了因果关系,同时也超越了时空的世界,造化之功与匠心之运融汇贯通,合二为一。所以刚人其门时,理当见山不是山,见河不是河,但倘若深潜下去,悟出禅意,就会觉得天阔地广,情趣怕然,山又是山,河又是河了。
金庸的作品或许是“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
古龙的作品呢?
从苏拭的一首诗里是否可以窥见一斑: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永恒有时就凝结在瞬间。
●奇诡
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
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古龙是一个看淡人生的人。
任何事成为过眼云烟,在他也只是一杯酒,一串笑声。
古龙又是一个执着艺术的人。
他总是想在已有的限制中突围而出。为此,他不断地尝试,不管读者的见仁见智。
他常常借题发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借题抒写他的艺术主张。
他曾经大声疾呼道: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法尝试去吸收。
可见他对武侠小说的历史和传统了如指掌。
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
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了。
他对现代小说和西方小说也颇有研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大时代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却是写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画出人性入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因了这种写作主张,他的作品便有了最令人激赏之处:
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他舍弃了武侠小说常用的又讨好的模式:
一一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一一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的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些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神话般的巧合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古龙小说中的主角并不都是顶漂亮的,很少有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盖世无双的形象,而着力写有血有肉的江湖人。如《天涯·明月·刀》的傅红雪、是沉默孤独的跛子;《流星·蝴蝶·剑》的孟星魂是不见天日的刺客;《萧十一郎》中的萧石逸是声名狼籍的大盗;《欢乐英雄》中的王动是四体不勤的懒鬼;……楚留香和陆小凤已是最好的形象个案了,但也算不上是“刚毅木讷则仁”,“为国为民牺牲”的侠之大者,但他们外表的平凡,更显衬出内里的孤高的侠气,“人气”中的“侠气”。
语言也是古龙求变的一个关键环节。他的作品越到后期,越没有大段大段的描写,都是以一两句话为一个段落,跳跃性大,节奏感强,和台港惜时如金的紧张生活很吻合。
所以迷者众多。
这是以往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出现过的,倒和时下的一些言情流行小说相仿。
只是古龙有时也过于现代了,或者说,他还未能做到语言的“纯粹”。在一些很古典的氛围里,他竟然让他的人物说出“你真是天才儿童”,“怕老婆的新三从四德”,甚至“杜康门前卖五加皮”等等现代人的口语。不但不通之极,而且不合时空,荒唐可笑,令人捧腹开怀,忍俊不禁。
这些搞笑的玩意好玩是很好玩了。但对于一个有志于把武侠小说的水准提高,挤进文学殿堂的作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不知道古龙明白与否自己的这个短处,倒是在故事的铺排上,他花费了很多功夫。
也是传统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但故事的每一个切面都浓缩而强烈。
柏拉图说过“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能找到这句话在现代的演绎发挥。
《陆小凤传奇》确实是以情节取胜的,这是古龙小说颇“传统”的一面。
陆小凤所到之处都是神奇的地方,不是大海、沼泽,就是禁地、冰川。遇到的都是奇异的事件与神秘的人物,情节当然要奇幻、跌宕,当中不乏“水击三千里,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遗风,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但驰骋想象的雄宏险怖少,精心编设的小巧奇诡多。
这恐怕与古龙越写越突出个人有关。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看不到还珠楼主所布局的诸如“引发地火”的雄伟宏大场面,也看不到金庸所召集的“群豪大会”的震憾人心。我们所多见的,是大道上赫然坐着一个穿红袄红鞋的大胡子绣花男人,或是木雕的佛像里藏着一个绿林好汉。
故事便由此徐徐展开,陆小凤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谜破开:为什么那个大胡子男人不绣花专绣瞎子,为什么佛像里会藏着一个人,为什么好朋友会死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等。
这样狭窄的环境(一般只是局限在一个地方),这么单纯的人物关系(陆小凤一般是单线联系),古龙为了让读者能一气呵成,当然要精心安排一些提味佐料。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陆小凤传奇》之一中,那个才十二岁,却偏偏要装成二十岁的上官雪儿就是故事发展必不可少的,“提味佐料”。
她的真真假假,似幻疑真,却为陆小凤拨开了迷雾。
有一天,这个“小妖精”竟很安静地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空地。
陆小凤见惯了她的奇奇怪怪的举动,本也不以为然,只是见她如学究在考证经典时般的专心,不禁也动了好奇心。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儿的身边。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着那个地方看。
这是否是一幅很有趣的画图?
外国人总是批评中国人想象力贫乏,其实中国人最有好奇心,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盯着一个人或一个地方久一点,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拢过来,跟你一块盯着。至于都看到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就如陆小凤,他盯着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但他还是盯着。
终于,雪儿告诉他,她怀疑这块寸草不生、蚁虫全无的地下可能会埋着死人,被毒死的人——她的姐姐。
这是否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另一个版本?
反正那块地里真的埋有死人,不过不是雪儿的姐姐上官飞燕,而是她的表姐上官丹凤。
但正是因为非此即彼,陆小凤的眼里才放了光。
困惑了他很久的难题,现在因了这具尸体让他豁然开朗。
他重新清理了思路,才发现他以前被许多假象骗了。而雪儿这个满口谎话的“小妖精”,这一次却偏偏说了真话,引导着他走上了“正道”,从而终于弄清了事实的真象。
这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雪儿这个人物是不是“不得不如此写?”
在《陆小凤传奇》里,像上官雪儿这样“不得不如此写”的人物有好多个。如《绣花大盗》里的公孙大娘,《银钩赌坊》里的蓝胡子,《剑神一笑》中的小叫化。
而他们偏偏都不是作品的最主要的人物,罪魁祸首最终也不是他们。但若是没有了他们,情节就会平伏得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我们所读到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