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初出江湖的花无缺,过于十全十美了,倒不像“人”了。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花无缺却只有“优点”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出场:
灯光下,只见这少年最多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但他的武功,他的出手,已非这许多武林一流高手所能梦想。他穿着的也不过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麻衣衫,但那种华贵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能及。
他说的话总是那么谦恭,那么有札,但这情况却像是个天生谦和的主人向奴仆客气。主人虽是出自本意,奴仆受了却甚是不安——一有种人天生出就是仿佛应当骄傲的。他纵然将傲气藏在心里,他纵觉骄做不对,但别人却觉得他骄傲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他面上的笑容虽是那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得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如此谦恭亲切,别人反觉难受得很。
这种“人”当然难以亲近,他也不屑与人亲近。他是那种如同在密封罐头般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最亲近的人又是那个被仇恨扭曲了心肠的冷血无情的移花宫主。他成为这样的人也是毫不奇怪的了。
环境在某一个程度上,确能牵制与主宰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一生。
而性格就是命运。
这命题当然已是历史悠久。古希腊之时已被人反复确证。古龙在《绝代双骄》里,只不过是重新印证一下罢了。
何况,古龙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老生常谈”。他所要认真表达的是人性的方向感与善良的峰顶。
在罪恶的,仇恨的,怨毒的土壤里,能不能开出美丽的人性之花?
●洒脱与冷傲
双骄绝代:
一个是会活动的木头人,
另一个是活生生的,
有血有泪的人。
黑暗的底子上,什么时候才能透出希望的曙光?
在花无缺刚出扬的时候,我们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在花无缺和江别鹤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绝望。
直到了六十六章《高深莫测》里,花无缺一向淡漠的眼睛中映着小鱼儿的笑意,并忽然说,“这三个月,你我是朋友”时,我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古龙毕竟没有让我们失望。
他一贯喜欢写这么一类“人”,他们心无旁贷,孤高自许,别人不理解,甚至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一种已接近“神”的人。、、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他们一定是久已习惯寂寞的,一个像他们那样的人,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憎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棋道及其他道也一样。
他们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们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们唯一的伴侣,但他们不怕忍受这种寂寞与孤独,因为在他们的生命中,同时也充满了尊荣和光彩。
这样的人,在古龙的作品中,数得上的有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花无缺堪堪算得上半个。
不仅仅是花无缺的年轻,还由于在友情和爱情的影响下,他很快地还原为“人”。而且因为古龙写他的时候,并不像学写西门吹雪或叶孤城那么“纯粹”在花无缺这个形象里,他还蕴含着一些内在的“有味”与“有道”。
正是这内在的“味”与“道”很发人深思。
中国人历来奉行“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受人恩惠千年记”,“血债要用血来还”的人生哲理。认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并已成为一种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
金庸在写《雪山飞狐》的时候,有这么一个情节:胡斐和他的仇人狭路相逢,刀来剑往之中,胡斐的刀已举起来了,金庸却突然收笔不写,作出一个“不予置评”的态度。这一刀要不要劈下去呢?仇,要不要报?是不是非报不可?仇人是不是该杀?是不是应该为了自保而杀人?杀了人之后,间题是不是就得到彻底的解决了呢?武林之内,腥风血雨,爱恨纠缠,冤冤相报何时了?胡斐的这一刀,像电影中的定格,使故事永远都在进行中。不同的人可以续出不同的结局,甚至同一个人都可以构想很多种结局。这没有答案的一刀,无论在侠性和人性方面,都是那么令人深思。
相信古龙和金庸会是英雄所见略同的,他的主人公总是救人多于杀人,甚至有的从不伤人。他对一些传统的并被人奉行已久的伦理道德观并不感冒。
问题是,花无缺跟胡斐的情况有不一样之处。
胡斐要杀人,“因为他明确知道那人就是他的仇人;花无缺要杀人,却是因为他师傅让他去杀。
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个人该杀吗?他一概不管。
因为师傅一定要他去杀:,即使这人已是他的朋友,他还是不能违背师傅的命令。“
这种“愚忠”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形象的“有味道”之处也正在这里。
中国是一个封建宗法观念特别浓厚的国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直是把国人捏在一起的强韧纽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孝,子不得不孝”,不知制造出多少悲剧。
如今西湖边,还有一个岳飞墓,里面有一对秦桧夫妇跪在岳飞面前的塑像。游人们到此,总会咒骂几声奸臣。但罪仅仅在秦桧身上吗?君王是不是也应该负很大的甚至更大的责任?
沙场战将如此,那么自诩独立不羁的士大夫们又如何?
不要说在“一朝看遍长安花”的得意期了,即使在优游山水之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深处也总念念不忘“君居于上,臣顺于下”,“君臣不易其位”。既向往盛世太平,又牢记伦理纲常,希望“圣君常临朝”,以便“一片丹心报天子”。只不过等待他们的,往往是幻灭的泡影。
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传统中国人婚姻缔结的一途径,为人子是不得逾雷池一步的。即使是在今天,在许多贫困的山村,演了不知多少年的这一幕,依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作为以演绎传统为其中之一要素的武侠小说,当然也不能超越那个时代的人的思想观念与道德纲常。所以,这一类的伦理剧就不断地在其中重复着。
金庸的《神雕侠侣》里,就因为小龙女是杨过的师傅,他们的相恋,便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即便是他们的长辈或朋友都觉得这是一个“失礼”而耻辱的事,明慧如黄蓉,也对此大加鞭挞,多方拆离。
古龙后期才写的《陆小凤》中,有一节是对紫禁城的描写,充满了崇拜与肃穆之气。天子也是一个圣君,金楼玉关下雍容华贵,强敌当前镇定如恒。
所以在中期的《绝代双骄》中,他会写出花无缺这一个人物,实在也并不奇怪。
况且他还写出了一个小鱼儿,从中可以看出他的针对性与批判性。
那一张脸,那一张毫无暇疵的脸,那一张能令天下少女们幻梦成白马王子的脸,却在小鱼儿悠然的语声中被戳得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拥有一个“无缺”的名字,拥有一张“无暇”的脸,是不是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
不是的。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叫恨?没有尝过爱的滋味,恨的滋味,他甚至连烦恼都没有。老、弱、病、残、愁闷、贫苦、失望、悲伤、羞侮、恼怒……这些本是全人类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他却一样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快乐,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到欢乐的滋味。
而没有爱过,痛苦过,快乐过,又算什么十全十美的人?
十全十美是天堂的尺度。
凡间没有这样的尺度,也不需要这样的尺度。
所以,花无缺是一个会活动的木头人。小鱼儿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虽然面对着花无缺,面对着铁心兰为救他而赤裸着的少女的胴体,小鱼儿曾如受伤的野兽一样逃亡的时候,他曾问过自己:“我能算是个人么?”
他当然是人。从恶人谷出来的孩子,能经常作良心上的忏悔,经常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还不算人,那谁还能算人?
他已不知比那些“武林英雄”强了多少,虽然他刁钻古怪,精灵活泼,不具备那种“刚毅木讷则仁”的品质,却不乏温厚善良的胸怀。
这何尝不是江湖侠客很重要的一点?
古龙在江小鱼的身上倾注了许多自己的美学原则。
所以,尽管小鱼儿的脸上有横七竖八的伤痕,但仍然掩盖不了他的魅力。人们在注视他的时候,总会忽视了他脸上的缺陷,而看到一个美男子的形象。
所有和他相处过的女孩子,总会对他产生好感:铁心兰不惜为他献出生命,海红珠对他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初恋情怀,就连聪明高傲,宛若仙子的苏樱也甘愿为他跑前跑后。
江湖上不少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都把他引为知己:黑蜘蛛与他称兄道弟,轩辕三光救援他的时候最积极,神锡道长对他礼遇有加,慕容家的姑娘姑爷们为救他而亲手开山凿石,怜星公主竟然也能为他开口求情。
他并不英俊威猛,武艺也不甚高强,更不循规蹈矩,但偏偏能逢凶化吉,绝处求生,并随时散发着他特有的魅力。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也是古龙最宠爱的孩子。
在他的作品中,少有人像小鱼儿这样从婴儿期写起的。
这是金庸喜欢的格式,却不是古龙喜欢的。
江小鱼是古龙作品中的异数。他自然是倾注了很大的爱心。
他把小鱼儿写得人见人爱,并赋予他一种很特别的品格,这在其他的人物身上是少见或仅只轻描淡写的。
在小鱼儿这里却重彩浓墨。那就是对人性的洞澈——从对金钱等身外物的态度去把握。
还是在恶人谷,小鱼儿已表现他这种“异禀”。
万春流问他,小箱子里的宝贝东西辛苦弄来,为何要送人?
小鱼儿笑道:“这些东西拿来玩玩倒蛮好的,但若要保留它,可就伤神了,又怕它丢,又怕它被愉,又怕它被抢,你说多麻烦。……但若将这些东西送人,这些麻烦就全是人家的了。听说世上有些人专门喜爱聚宝钱财,却又舍不得花!这些人想必都是呆子。”
后来闯荡江湖时,他更把这“异禀”发扬光大,竟然把一大包珍奇的东西全丢掉了。他跟那个漂亮的藏族小姑娘桃花说:
我将这些东西抛在地上,总会有人拾到的。他们若是好人,拾着这些东西,一定开心的要命。我只要想想他们拾着这些东西时的脸,也就很开心了,那总比自己还要花心思带着它们走好得多。
这些东西若被坏人们拾着,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其中若有人独吞,甚至还会将别人都打死!
还有,这些东西若被那些懒骨头拾着,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整天都要去草丛中寻找了,四处去找……直找到饿死为止。
你瞧,我只不过是抛了这些东西出去,却显然不知要把多少人一生的生命都改变了,这岂非是天下最好玩的事?
小鱼儿虽然说这是很好玩的事,我们却知道,这是人性的真实,血淋淋的,阴森森的,却是不可改变的。
江湖上谁个不是在功名、利禄、女人。权势中打滚,直至到万劫不复?,无欲自刚的人又有几个?
只不过小鱼儿恰恰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能化解那一场旷古怨毒的仇恨,才能让花无缺成为和他一模一样的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好兄弟。
●痴嗔与怨毒
人格在怨恨中扭曲,
心灵在忌妒中变态。
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有女人。
没有女人的书也有,但相信没有女人的书都不大好看。
《圣经》告诉我们,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由于偷吃了伊甸园的智慧禁果,犯下了人类的原罪,而这原罪的“主犯”,恰恰是作为世界第一个女性的夏娃。
然后,女神便经由女奴才到女人。
古龙的小说中有许多女奴和女人,就是没有女神。
所以古龙的书好看,却也可怕。
荷兰心理学家、哲学家海曼斯在《女性的心理》一书中,列举了女性种种性格特点:
●心情易于变化
●容易感到不安
●恐惧心较强
●悲痛的时间持续较长
●愤怒的时间持续较短
●欲望不断变更
●爱笑
●理论的概括性欠缺
●不喜欢太抽象的事物
●以直观态度对待事物
●容易激动
●善于轻信人言
●手脚很灵巧
●虚荣心强
●擅长夸张
●既残忍,又富有同情心
●诚实
●富于虔诚的宗教心
●精神比较脆弱
●注重经济效益
●善于忍耐病痛
●孩提时代学习语言很迅速
凡此种种女性的特点,在古龙所写到的女人中都有所旁及,不能不说古龙是一个相当了解女人的人,女性独特的精神结构他都曾给予留意。
只不过古龙从小身世飘零,性格孤独沉郁,经常用喝酒来打发日子,借酒来麻醉自己,以忘掉心底的哀愁和寂寞,又好女色,换女朋友如走马灯。这样的身世、心境与经历,自然而然影响到他的创作。
他常用细腻的笔触去描写人物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常用生与死,幸福与痛苦,现实与理想等尖锐对立的矛盾,去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高贵独立的人格,以此来揭示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
但这多用于他的男主人公。
他写女性,多写变态人格,追求变态怪异的外部效果。
她们为情所役,是情感的奴隶。她们为爱所苦,容易迁怒于人,不仅自己在网中,同时也祸及他人。
偏偏他又喜欢写美人,越是美得让人不可逼视的女人,越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佛家云,人生于世难免痴。嗔、贪三毒。而在古龙的偏见中,只有女人才会纠缠在这三毒中。
他往往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女人的残忍与毒辣。
人家是“情多累美人”,他是“美人累情多。”
他的英雄大侠们的最大的对头几乎都是女人,变态的女人。
《绝代双骄》也不外如是。
移花宫宫主是一个武功高强,风姿绰约的美人:她裙袂飘飘,白衣胜雪,长发如云,清柔娇美,没有一丝俗气。
这样的美人,本是许多人爱慕的对象。
只是她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自以为是,永远以为可以主宰一切。所以,她在别人眼里,是一团火,一块冰,一柄剑,甚至可说是鬼是神,但绝不是人。
男人当然不会爱上一个不是“人”的女人,所以她爱江枫,江枫却不爱她。
江枫不爱她也就罢了,爱情总归要两情相悦才得美满。
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江枫爱上了她的奴婢花月奴。因为花月奴“却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对我好,而且也了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爱我的心,我的灵魂而不是爱我这张脸。”
人格就在怨恨中扭曲,心理就在忌妒中变态。
她得不到这分爱,她也要把这分爱毁掉。就像一些幼稚的、心地不太好的孩子,自己不能保有这件玩具,情愿弄坏它也不让别的孩子得到。
可叹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