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不到这分爱,她也要把这分爱毁掉。就像一些幼稚的、心地不太好的孩子,自己不能保有这件玩具,情愿弄坏它也不让别的孩子得到。
可叹的是她不是孩子,江枫和花月奴也不是玩具。
于是,她的毁灭行为便特别令人怵目惊心。
但江枫还是不如她所愿。
花月奴死了,在临死之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是认为他们相爱是一种罪孽。但她还清醒,觉得:“谁也无权将上一代的罪孽留给下一代去承受苦果。”所以她要求江枫为了孩子要活下去。
但邀月宫主不让他活下去,也不让他再看一看他的爱妻。她还是不甘心,她还要江枫听她的话。、江枫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到他的爱妻身边——以同死的方式。
早已种下的怨恨,到此已长成大树。
她只有向江枫与花月奴刚出生的双生子下手了,否则,如何能泄她心头之恨?
她的刀已向其中一个孩子脸上戳去,她妹妹的一条毒计,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怜星宫主主张,她们带走一个孩子,留一个给江枫的结拜兄弟——当代第一剑客燕南天,并让他知道杀江枫是移花宫所为。他必定会将自己一生绝技传授给这孩子,也必定会要这孩子长大了为父母复仇。而她们也把另一个孩子抚养成人,并教他移花宫的神奇武功。届时,有人前来寻仇,他自然会挺身而出,首当其冲。那他们弟兄间就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弟弟要杀死哥哥,哥哥要杀死弟弟。这岂非要比现在杀死他们好得多?
于是,一个旷古难见的恶毒的计谋便酝酿出来,并开始执行。来日发生在他们兄弟间的种种灾难,种种痛苦,在这一瞬间已无可挽回地注定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由“情”而入“痴”。由“痴”而生“嗔”变成的怨恨。
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有一个人物叫康敏,她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推根究源,却只不过是由“嗔”而来的。
康敏爱段正淳。段正淳情人多多,感情只能平均分配。
因为得不到段正淳的“独一份”的爱,便设计要将段正淳害死。这倒罢了。而她杀死丈夫马大元,献身白世镜、全冠清等,都是为了要陷害萧峰。但萧峰还根本不知道她是谁,跟她也没有任何瓜葛,仅仅是因为在一个人头攒拥的聚会中,萧峰“从没看过她一眼”。
马夫人恶狠狠地道:
“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地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
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我为第一。
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看到这里,是否感到心惊胆战。一“嗔”而可至此,也算是天下少见了。
无独有偶,邀月宫主的行径不逞多让。为了报仇,她比康敏更有忍耐性,更无情,也更不像人之所为、常言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而且,从襁褓之时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大,并教会他绝世的武功,这里头总会有山份母性的情怀存在吧?不要说人了,就算是野兽和其他动物,当它们做母亲时在无意中哺育了别的种类的幼兽时,也往往会视为己出,何况是有情感、有知觉的人?人类正是凭此而揖别动物界,登上了“万物之灵”的宝座的。
缺乏了这一点,那还像个人吗?
所以,我们只能说,邀月宫主是一个半疯半狂、半人半魔的“非人”。她还活着却无异已是行尸走肉,她看轻所有的生命,包括她自己抚养大的生命,其实也恰恰看轻自己的生命。她看似高高在上,却没有一丝高贵的品格,她居然一定要花无缺杀死江小鱼,居然在江小鱼已倒下之后,还提醒花无缺,他身上就有一柄“碧血照丹心”短剑,可以用它来自裁。
这还是人吗?
这不是人的“人”偏偏被古龙写在书中,并由此构架成一部多卷本长篇,里面有不少文字描写这些半疯半狂,失去理性的痛苦生灵。
古龙为的是什么?将这些人性中贪、嗔、痴三毒及其所引起的非理性的心理与行为都揭幽发微,集中到了一处,加以放大、显微。使人感到朗朗世界之中所隐伏的如此惊世骇族的魉魍魑魅,原来正是藏在人的心中——这些人都已经失去了理性,都已经疯了,他们所处的世界,正正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我们可以从中发见古龙的“慈心”,他既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又用婉转的曲笔,批判了那种前代仇怨愤恨,化为现世的业报冤孽的伦理模式。邀月宫主就不用说了,即便是绝世剑客燕南天,所持的也还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陈腐的观念。
但是仇恨是什么呢?它只是一张魔网,一半是由于上代的恩仇情恨,而另一半是出自这一代的辗转报复。每一张魔网正是以上一代遗传的恩仇情恨为“经”,以这一代的辗转报复为“纬”,从而纵横交错,错综复杂,了无尽头。
最终只能给人带来痛苦,带来毁灭。
终于,在《绝代双骄》中,古龙让他所塑造的这一代新人,共同合力撕开了这一张魔网。让人看到了,破网之后的世界,毕竟还是可爱的。
因此,尽管《绝代双骄》没有离开“新武侠小说”业已形成的某些固定的程式,即如情仇恩怨难解难分之类,学艺——报仇等等,也没有摆脱男性作家对女性亘古已来的固有的偏见,但它描写了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世间充人性和人情,充满了传奇的冒险的精彩故事。让我们从中看到了新一代江湖人物希望的曙光,蕴含着独特的艺术价值。
●面具与真相
每一个人都会多种不同的面具,
面具下的真相在时间中渐渐流失。
几乎每部书里都有女人,但不是每一部书里都有伪君子。
古龙写了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也写了许许多多的奸诈小人,而这些小人又往往是社会上公认的“正人君子”。
《绝代双骄》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人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说,邀月宫主所颜设的要江小鱼和花无缺兄弟残杀的大阴谋为《绝代双骄》的主线,那么,江别鹤要称霸武林的企图就是《绝代双骄》的辅线。这两条线是紧密的交结在一起,共同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的。它们使得人物的关系更为错综复杂,故事的进展更为变幻莫测。
如果说,在小鱼儿的生存过程与发展过程中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障碍,那么,其中的两大障碍,一个就是要揭穿移花宫主的秘密,另一个就是要披露出江别鹤的伪君子的真面目。
相比较起来,似乎前一个秘密对小鱼儿更至关重要,生命悠关,他不得不打醒十二万分精神。但这里却有一个关键,就是移花宫主一定要他死在花无缺手上,为此,她绝不会让其他人伤到小鱼儿一根毫毛,定会把他保护周全。而小鱼儿在此之前,已跟花无缺订了“三月之约”。在这三个月里,花无缺不得追杀他,也不得管他的事;这样一来,揭穿江别鹤的阴谋反而成了江小鱼这三个月的主要任务。饶是小鱼儿机智能干,聪慧过人,他也觉得这是一件更为头痛的事。
因为江别鹤这时已成了绿林江湖中人倾慕的名震天下的“江南大侠”,而小鱼儿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此时此地要揭破江别鹤的阴谋,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况且,江别鹤也伪装得实在太好了。
在第三十九章《假仁假意》里,有对江别鹤的生活情状的详细描写:
住:名动天下的“江南大侠”,住的竟然是三五间破旧的屋子,收拾得虽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陈设却极为简陋。也没有姬妾奴仆,只有个有聋又哑的老头子,蹒跚地为他做些杂事。
吃:菜饭也只是极为清淡的三四样蔬菜,端菜添饭摆桌子,竟都是这领袖江南武林的盟主自己动手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与他那炫目的名声委实太不相称了。
况且,他还很谦和。一个在武林中有如此大名的人,对所有人都那么客气。和他走在一起。就如同沐浴春风一般,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舒服,很开心的。
他也很大度,即便听到有人在窗外高歌,唱的是“江南大侠手段高,蜜糖来把毒药包,吃在嘴里甜如蜜,吞下肚里似火烧,糟!糟!糟!天下英雄俱都着了道……”他居然还神色不变:淡淡然笑道:
“得名之人,谤必随之,我既不幸得名,挨起骂也是应当的,此等小人,你若去追他,无非反令他得意。”
试问,面对这样的“大侠”,你是不是很服他?
这样的人,若还不是君子?谁还是君子?
所以,连小鱼儿也笑眯眯地瞧着他,道:“我小鱼儿也很少服人,今天也倒也有些服了你。”
只不过,百密一疏,过分的做作与矫情总是令人怀疑的。何况小鱼儿是从“恶人谷”那个地方历炼出来的,对人性的恶与善都有着相当透彻的了解。顺其自然是他最尊崇的生活方式,反之,他总以为是不正常的。
小鱼儿就是从江别鹤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不寻常中,窥见他的秘密的。
所以他说:“难怪天下江湖中人都对你如此尊敬,一个人能忍别人之所不能忍,自然是应当成大事的。”
但能忍到这种份上,这人若不是大智大仁的圣贤,就必定是大好大恶之歹徒。
圣贤和枭雄往往只隔一步之遥。
大多的历史,大多的经验,大多的教训都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江别鹤当然不是圣贤。
他只是个枭雄,一个还没有最后成功的枭雄。
只是那时候,江小鱼还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贪欲无限,他们的权势欲也无限,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铲除异己。丧尽天良,惨无人道。
杠别鹤就是“两欲”合而为一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还只有“贪欲”、为了三千两银子,就把视他为心腹的江枫给卖了,让江枫两夫妇惨死在路旁,让小鱼儿与花无缺两兄弟成为了不共截天的“仇人”这一悲剧完全是拜他一手所“赐”,而他竟还好意思把自己的儿子取名“玉郎”,说是为了纪念那位当年“江湖人中温文风雅的典型,千百年来江湖中最著名的美男子”的恩兄。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当他在江湖上打出了一点名堂后,他不但不甘心,还煽起了更大的权势欲火。他设计了一个又一个阴谋,蒙蔽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企图独霸天下。
第一个阴谋就是伪造了一张藏宝图,广为散发,要害得天下英雄自相残杀,才好让他独霸武林。为了掩人耳目,他竟然连自己的儿子也瞒着,不惜让儿子去冒险送死…第二个阴谋是让双狮镖局领袖,三湘武林的盟主等各门各派英雄大火拼。一石几鸟,一环扣丫环,江湖风波越险恶越好,各路豪杰死得越多越好。
第三个阴谋是把花无缺拢络在身边,让移花宫主帮手除去燕南天这个心腹大患,他才能高枕无忧。
谁料他这一个个阴谋都让小鱼儿戳穿了。他只好狗急跳墙,想除去燕南天,却哪里能瞒过燕南天的法眼。只不过燕南天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儿”。
因为燕南天是真正的君子,而江别鹤是伪君子。
他就运用他伪君子的狡猾,把燕南天逼到一个“死角”,即使是已知道他是陷害盟弟和自己的执人,却不能亲手杀死他,也不能叫别人伤他。
这样,尽管燕南天已须发怒张,眼角似已崩裂,月光尽赤,但就因为一句“不能食言背信”,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伪君子洋洋自得地扬长而去。
中国人总是愿意看到恶有恶报的喜剧结局的。古龙当然也不能免俗,他最后还是让这个伪君子父子筋骨尽断,废了武功,被小鱼儿送到了顾人玉的庄园当奴仆。从而兆示了邪不胜正的江湖守则。
在听到移花宫主在小鱼儿“死去”才爆出的大秘密后,所有在场的人却呈现出不知是惊讶,是愤怒,是悲哀,还是同情的表情。当我们看到江别鹤的“江南大侠”的面具被剥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其实也涌起了这些复杂的,百味莫辨的情感。
笼罩在移花宫主和江别鹤身上的人性弱点和人性悲剧并没有什么根本不同。我们所看到的不同,只不过是其表面形式的不同而已——情欲和权势欲——都是“欲望”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欲望而引起的?
好像黑格尔曾经说过,正是这卑鄙的贪欲与权势欲,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杠杆。这句话就要看怎么理解了。在西方历史上,也许这是事实,然而在中国,尤其是在中国的封建王朝中却未必如此,若是这种贪欲和权势欲只是集中在个人身上,那就更谈不上什么推动历史前进,往往只能给人生给社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悲剧。因为这样的欲望,并不是用“劳动与创造”去实施的,而是通过杀人谋命去抢夺的。如此,暴力与阴谋也就不可免的了。
《绝代双骄》中所揭示的,许多就是由欲望所造成的无谓的人生。移花宫主和江别鹤等过的是非人的生活,中间更无一丝情爱的温柔去维系他们的人性。你说他们的一生是否暗淡无光,惨不堪言,是不是白过了?
只是这种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惨不堪言的所谓“标准,的江湖生活,依然有人继续要过,”伪君子“一族依然后继有人。
我们在这里说的自然是江玉郎。
《绝代双骄》除了写小鱼儿、花无缺、燕南天、移花宫主、江别鹤、十大恶人等等之外,还写了一个江玉郎。
这个人物甚至可以和江小鱼、花无缺并列。他们本来就是一辈人,实际上很多事件就是在他们三人之间展开的。
比起他来,花无缺实在是一个不吃人间烟火的,“会活动的木头人”,小鱼儿也只不过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
他的心计,他的奸诈,他的毒狠,他的忍耐工夫,甚至比他的父亲江别鹤还有过之。
而他才那么一点点年纪。
总觉得古龙深谙遗传学,否则,他不会把人类血液因子中的性格遗传特征表现得那么透彻,把人天生的性情发掘得那么深刻。
如上所说的、他正是信奉:“龙生龙,凤生凤”,才会塑造出像小鱼儿、花无缺和江玉郎这样的人物。
小鱼儿可以“坏”花无缺可以“木”,但总归出污泥而不染,因为他们的底子正。
江玉郎却不行,他是天生的坏,先天的恶毒,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父亲就不是一个好胚子。
小鱼儿也正是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血液遗传与性格教养中,想到“江南大侠”的不对劲的。
用小鱼儿的话是这样说的:“我又听人说,这‘犬子’(指江玉郎)的父亲乃是一代大侠。我又想,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一代大侠怎会养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儿子?”
确实,江玉郎所作出的卑鄙行径是令人又恶心又寒心的。
他的忍和狠,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
为了逃出萧咪咪的掌握,他竟然利用方便的机会,在粪坑的下面,用一个月的时间挖出了一个地洞。
为了不让小鱼儿看出他的企图,他可以表面装笑脸,扮孙子,可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