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霍然的一式前蹿,掌中长刀盘若飞蛇,银光一片,直向袁菊辰颈项间挥落出手。好快的刀!
小试牛刀
好快的刀!
好快的手!
霍七的刀快,袁菊辰的手更快。
一片刀光,眼看着已挨着了袁菊辰的脖子,却是他的手指先已巧妙地落在了对方的刀背上。
虽然只是两根手指头,却显示了惊人的内力,以至于霍七虽是施出了全身之力,竟休想能够把手里的刀推进一寸。
唏哩哩,摇曳出抖颤颤的一片刀光……
对于霍七来说,一霎间的惊诧,真个是无以复加——前推固是不能,后拖亦是枉然。
总之,这口刀就像是夹在了紧密的岩石缝中一样,除非是你有撼动山岳的能力……
霍七当然没有。
袁菊辰也就不再容情。
霍七已似由对方凌然的眼神里,惊觉到了不妙,蓦地松手退后。
——对方的出手,却总是较他要抢先一步。
他这里方具动势,袁菊辰的另一只手,已似燕子般地抄飞而起。一起而落,有似电光石火,只一下,已切在了霍七的脖颈上。
这一下端的不轻。
只听见“喀”的一声,像是断了根骨节的那种声音,霍七双眼一翻,便宜直地倒了下去。
武林传说里,就有那么一种功夫——“碎玉功”,能以本身“至柔”内劲,力碎至刚,以之施人,常是外体皮肉不伤,内里五脏尽摧。
眼前姓袁的所施展的这一手,若是这门传说中的功夫,霍七性命休矣!
钱捕头一惊之下,陡地打了个哆嗦。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好小子!”
嘴里一声喝叱,脚下顿处,有似疾风一阵,已自扑身而前,一双牛耳短刀,早已取在手里,顺着眼前这股劲头儿,双刀一上一下,上取咽喉,下扎小腹,蓦地直向着袁菊辰身上扎了过来。
其势绝快,却仍然不出袁菊辰的算计之中———片掌影,其薄如纸,恰恰在钱捕头递出的双刀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猝然落下。
“哧——”宛若长刀劈风,猛可里已现眼前。
钱捕头手里双刀,几乎已经挨着了对方的肌肤,偏偏对方的掌锋就是快了那么一点。
这一掌与前次的那一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钱捕头只觉得头顶上一声雷鸣,随着袁菊辰掌锋落处,登时头骨尽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举手之间,连毙二命。
好厉害的“碎玉”手劲儿——这股劲道连行之下,肉掌大可当兵刃使唤——却把一旁目睹的王亮,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样子,简直像是遇见了鬼。
“啊……”
脚下一个打闪,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袁菊辰的身子,恰似一阵飘风,“呼”地已现之眼前。
待将坐倒的一霎,已吃袁菊辰的一只左手,落在右肩之上。
“啊哟哟……”
一声惊叫之下,才似觉出对方那只手,并不若想像中凌厉,分明是不着力道。
一刹那间,这只看似无力的手,却已灌注了凌人劲道,随着袁菊辰收动的五指,有似一把钢钩,简直像破衣直入,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你……饶命……”
王亮只疼得全身打颤,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简直像是脱眶滚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
“啊……是是……”
这句话,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却只把一双异常惊悸的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何居心。
袁菊辰这才冷冷说道:“你们的鬼蜮伎俩,我清清楚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先向我下手,那可是他自己找死,他们两个就是最好的榜样。”
“是是……”
王亮只觉着全身透体发凉,禁不住两条腿又自悚悚打起颤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潘家毫无牵连!”
冷冷一笑,袁菊辰接下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说,叫他少干缺德的事,要是再敢助纣为虐,陷害忠良之后,回过头来,我必取他性命!”
王亮哆嗦着应了一声:“是……”
“还有件事……”袁菊辰缓缓说道:“除了这两个之外,那边竹林子里,还有一具尸体,也得烦你们收一收,打点一下,给北京锦衣卫送去。记住,再过几天,尸体可就臭了!”
王亮心里一惊,正待出声说话,忽然觉着对方那只抓着自己肩头的手指抖了一抖,似有一股劲道透过他的手指尖,霍地传了过来,即觉着身子一冷,顿时木头人儿般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王亮随即明白,自己已为对方这个人点中了穴道。
果然不错。袁菊辰随即收回了那只紧抓着他肩上的手。
“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八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不必害怕,要是你想中途挣扎,自求解脱,那你是自己找罪受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转,那一盏高悬在半空中的灯斗,倏地打了个转,应势而灭。
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
袁菊辰却已遁身而出。
第四章
土佬
车声辘辘。
马车沿着平沙铺就的驿道,在和缓的夜风吹袭里,顺势而前,轻快利落,进速极畅。
袁菊辰跨在马上,傍车而行。
一夜全速前进,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张坊”地面。车上的三个女人,潘氏母女、彩莲,不用说,心情都极恶劣,车行颠簸,一路无话,摇摇晃晃,都睡着了,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动。
袁菊辰的精神却是极好。
事态的发展突变,不容置疑,护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不顾万险,达成道义使命,应是责无旁贷。
晨雾在日出的红光里迅速撤退,势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缤纷,堪称绝景。
眼前一道河流,静波缓缓,源远流长,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车乘船,转向“涞口”,不出一日,即可越过长城,来到“开源”,而濒临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进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盘,以潘洪两家之交好,料是有个照应,再无可忧。把她们母女送到那里,应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一双深邃的眼睛,沿着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雾气蒸腾,随着晨风渐次扩散,波光粼粼,灿若明镜。此时此刻,却不见一艘行船,不远处有渡口,拴着几叶扁舟,冷冷清清,还不是扬帆待发时候。
心里盘算未已,马车已驰近前面渡口。
却在道边不远,草舍三间,搭有一个豆坊,热腾腾的几个大锅上竹笼高架,正在做着豆腐生意——不用说,也兼营早市。
中国人吃豆腐的历史无从考据,相信应是十分久远之事,“腐不呈以浆”,才有后来饮用的豆浆发明。
一般人早点上豆坊,只是买两块热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为的是吃那股子原来的新鲜滋味,讲究一点的才想到掺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爱吃新鲜豆腐的人。
老远嗅着了这股味儿,她就关照彩莲说:“瞧瞧,敢是那里有卖豆腐的地方吧!”
彩莲探头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对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腾了一夜,人马都够呛!赶车的把式不待招呼,自个儿即把车子停了下来。
彩莲第一个跳下来,转身搀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来,袁菊辰在一边拴住了马,随即走了过来。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着。真的外出时候,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决计是不行的,“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该由男人作主才是—
—女人别瞧再能,一到事头上,可就没有主见,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这样典型的妇道人家,很细心精明的一个女人,遇事绝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长。
——就冲着夜半启程,匕首不惊,甩脱了良乡县衙门的监视纠缠这档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显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俩嘴里不说,心里对袁菊辰这个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庆幸这一趟身边有他跟着。
袁菊辰说:“不妨事,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四个人围着个简陋的八仙桌子坐下来,各取所爱地点了豆腐、豆脑、豆浆,像牛舌头一样的烧饼、麻油馓子……
一夜的奔腾,肚子早就饿了,吃起来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浆,吃了两个烧饼,发现到对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还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来的眼神儿,向着当前的流水打量着,深邃的目光,在显示着沉着、睿智,却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点吧!”
“噢!我不饿。”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已对自己改了称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对了!”她说:“原是该这么称呼的,咱们这一行多亏了你袁大哥,论情分,你们该当是义兄义妹,以后就靠你义兄多疼你了……”
说着不免触动了伤怀,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
“娘一一”洁姑娘向着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脸上现着微红。
彩莲娇声娇气地说:“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着右面胳膊,撒娇似地向袁菊辰说:“袁先生咱们多歇会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说:“就你娇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来算了!”
“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怪委屈的样子,彩莲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点点头:“说得也是,我也在担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应该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刚要问,却见那一面赶车的老冯,手里拿着个牛舌烧饼,一面啃着,一面走过来。
“行啦,行啦,都谈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冯才似有所警觉,赶忙把话顿住。
“给来板热豆腐吧!”
两个乡巴老头儿,忽然打老冯身后走上来,向着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随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电也似地逼视过来,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跑单帮的客人,两个老汉瞧过去总有六十开外的年纪,各人穿着一身黄蓝布的两截裤褂,一顶大草帽,各人都携带着个沉重的土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
秃顶扁鼻、黄脸高颧——再平常不过的两张脸,显示着惯有的那种风尘气息。
豆腐来了。两个老汉饿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转瞬间,风卷残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个干净。
秃头的一个歪着嘴说:“好啊,这才叫够味。”
黄脸的一个嚷着:“再来几个烧饼!”
说话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黄脸的那个却带着山西腔调,一副旁若无人模样,食量却是惊人,十来个烧饼一上来马上就光了,还嚷着要。
老冯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来,大口吃着烧饼。
还好,两个土佬来得快,去得也快,拿块布把没有吃完的烧饼包起来,吆喝一声,丢下了半串小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树下拴着两匹骡子,一人一匹跨上就走,真个来去如风,倒也干脆。
人中香莲
老冯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回头向着远去的一双土佬打量道:“这两个老头子……”
袁菊辰说:“你刚才可看见过他们?”
“有……”老冯说:“我刚才在租船的时候,他们在问路!怎么样?难道这两个人是……”
“还说不准!”袁菊辰说:“船租好了?”
“租好了。”
老冯于是把租船的经过说了一遍。潘氏母女这才知道下面的路改乘船了,原来袁菊辰早有打算,此去山西,舍陆乘舟,一来方便,二来也安全得多。
潘氏母女听后心里很高兴,特别开赏了老冯许多钱,对于前此负伤早已离开的两个车把式,也只有由衷抱愧了。却不意这个老冯,是个重义气汉子,除了先前讲好的本资之外,其他一概不收,推让半天,才收下了,言明作为前此受伤二人的赏金,这才告别而退。
“这一趟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母女简直就别想动了。”潘夫人若有所思的眼睛盯向袁菊辰,徐徐地道:“菊辰,辛苦你了!”
“袁大哥,我们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洁姑娘清澈的眼睛在袁菊辰身上转了一转,却像是架不住对方炯炯的眼神儿,略似羞涩地又把头低了下来。
“由拒水转向涞河,直放涞源,出了长城不久就到山西的灵邱了。”
袁菊辰说:“到了灵邱,与洪大人搭上了线,夫人与姑娘就用不着担心了。”
听见了“洪大人”这三个字,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袁先生你也跟我们一块到洪家吧!”彩莲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却是正说到了洁姑娘的心里,才低下的头又缓缓抬了起来。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就不便打搅了。”
潘夫人说:“总要住些日子再说吧!”
袁菊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洁姑娘却别具慧心,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涵意——分明是“婉拒”了。那一丝笑容里,又似蕴涵着一种不足道的苦涩,却是神秘的,真个费人思忖。
虽然彼此相识多年,谈笑相知却只是这两天的事情,这个不轻易言笑、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其实有着深邃的内涵,更不是一个随风摆动,没有主见的人,却是在和蔼诚挚之后,有所执著。
一霎间,洁姑娘眼里露出无比的倾慕,却又似有些迷惘……对方这个人,其实深不可测,自己所知道了解他的,却是这么的少……
日上三竿,流金万道。
一阵和风,从拒河水面上吹过来,飘送着淡淡的一抹莲香。那一面舟舶窝聚之处,残荷万株,混合着淤集不散的水面积物,已丝毫没有美的感受,也只有偶尔吹袭的风,提醒着那一隅水面的夏日风光,毕竟莲荷本身自爱——出污泥而不染,象征着浊世君子的自恃与不随波浮沉——他也应有一种不取媚俗世的高风亮节……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吧!
袁菊辰自位子上站起来。
正在打盹晒太阳的那只大黄狗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说时,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下游河边上,停着几只篷舟——其中之一,便是老冯雇好的此行座船。
虽然不大,对于四人一狗来说,应是绰绰有余。
行李家具,早已搬妥船上。人一上来,便即起航。
水缓风和,丽日当空。招呼一声,篷舟已即时前行。
蚱蜢舟
风和日丽,水波不兴。
扯起了一面风帆,倚舵而坐,撑船的艄公老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气儿。
由腰上拔出旧烟袋,打着火燃上了烟,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浓浓的白烟,就像是两条小蛇,打他鼻孔里溜出来,一个劲儿地往高里爬,渐行渐淡,终至化为飞烟一片,完全看不见了……
瞧瞧他那股劲儿:闭着眼、拢着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乐里揉和无限痛苦!
过去的岁月,已付于流水,未来呢,又岂能尽如人意?苟能化为飞烟一缕,上升天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该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只眼,向天打量着,歪下来的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剩下来的那一半,黝黑、苍劲,一眼即能看出,这是一张半生与湖海为伍打过交道的脸,却是,那一道鲜红略呈紫色的刀疤,迎着偏斜日头,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饰于密密浓浓的虬髯里,瞧着这片胡髭,和倚下来的长条个头儿,猛然间提醒着你,对方曾经是条汉子,最起码,也似有过强梁霸道的岁月,如今竟萧条了。
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强的人,即使你是当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无情的岁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泪尽无语”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乐。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乐了。
老艄公其实并不老,顶多五十岁,一多半的头发还是黑的,却是那重重交叠的皱纹,看起来直觉地认为他已经老了。
和风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