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眼下至少已经摆脱了禁制的逼迫和逆水池的杀意,明八长出了一口气,大为惬意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细细体会活着的感觉。方才那番死里逃生的经历,要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难免言过其实。片刻之后,明八方才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原来身处一座宅院之中。
这处宅院错落有致,修得十分雅致,从风格来看应是人族建筑。忽然来到这处院落,明八不由得心中一动,摊开手掌旋即显现出一把黄沙,忍不住叹了口气。千辛万苦,乃至冒着生命危险钻出水帘,没想到最后仍旧回到牢笼当中,不免大失所望,虽则此牢笼非彼牢笼。自嘲了一阵,跟着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没有看到高庸涵的身影,当下起身沿着回廊朝后院走去,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高老弟,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循着声音来到一处花园,就见高庸涵和一个身着水月长裙的女子并肩站立,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那女子容颜秀丽,略显娇羞的脸颊上兀自挂着几滴泪水,眉目间有种说不出娇媚,竟将满园的鲜花全给比了下去。
明八见惯了千灵族的美女,初见之下也不觉连暗自赞叹,再定睛一看瞧出了门道,不由笑道:“丹鼎门收了那么多异族弟子,当以这位小姑娘最出色,不知道你是何人门下?”
“弟子是智薇散人门下,参见前辈!”那女子说着盈盈下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真珑上人逼下海的审香妍!
审香妍坠海时恰好掉进一个漩涡里面,得以避开暗幕蛸保住了性命,不过也因此被送到了斜梁洞。幸好,在所有关押于此的人当中,以她的修为最低,反而因为无力与禁制抗衡,安然渡过最难过的第一关,被直接关进了牢笼。在此过程中,审香妍一度昏厥,等到苏醒时入眼全是无尽的黑暗,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死其实不可怕,尤其是发觉“死后”并没有传说中的恶鬼索拿,审香妍的心便安定了许多。只是自觉尚有许多未了之事,时常萦绕于心。比如说家中的父母兄长,自己在他们跟前不曾有太多的孝行;又比如说爱护自己的师长,似乎闯祸以至于令他们头疼的时间极多。当然,最为挂念、担心且放不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高庸涵!
各种念头纠缠在一起,日思夜想,倒给她无意中造出了幻境。而这幻境,便是揉合了审府、高府部分厅堂和花园的院落。而院落中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曾是记忆中高庸涵驻足的地方,用心之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这份情意高庸涵自然知晓,从他穿破虚空踏足此地的第一刻,就讶然地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兴许是心有灵犀,他落下的地方恰好就在审香妍的身侧,两人一见之下喜极相拥,均泛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安详。从两人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不曾说一句话,千言万语都尽在不言中了。若不是明八的高呼打断了这份安宁,只怕会一直这么相拥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原来智薇这丫头也开始收徒弟了,一晃眼可真快!”明八摆摆手示意审香妍不必多礼,不觉自责来的不是时候。从审香妍眼角的泪珠,就可以看出两人已有极深的感情,自己这么冒失打断了别人倾诉衷情的机会,虽说是无意,却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举目四下瞧了瞧,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宅子很不错,你们先聊着,我四处走走!”
“明八爷不必客气,还是正事要紧。”高庸涵只要看到审香妍无恙,心中已是大为欢喜,又见她处处念着自己更觉有些愧疚。当即下定决心,一定要带审香妍安然离开此地,便不想再多有耽搁,于是率直说道:“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你说什么?”明八一愣随即大喜,猛地冲到高庸涵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问道:“你已经知道如何应付禁制了么?”
“不错,是刚刚才领悟出来的!”说到这里,高庸涵忍不住看了审香妍一眼。眼中的柔情令审香妍既欣喜又害羞,不禁垂下头去,只是一抹红晕已经将雪白的耳根染红。
明八见到两人的儿女情态,不由笑道:“莫非是这小姑娘激发了你的灵感?”
“明八爷说笑了!”高庸涵听到明八的玩笑,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办法还真的和妍儿有关,就在刚才——”
刚才情势危急,高庸涵忍不住大声质问,激愤不甘之情充斥于方寸之地,便连那股禁制也不免为之动容。却不想因此引发连番反应,触动了审香妍心底最深处的那根琴弦,她的思念和忧虑一下子穿过禁制,直达惜缘钵上空。
“情”之一字郁郁荡荡,内中实在是有难以琢磨的大道理!高庸涵当即感念到审香妍的心意,恍惚中感念到只要有情,天涯也不过咫尺之遥,于是轻轻地往前迈了一步。正是这一步,由地狱而天堂,一举踏破虚空进入到审香妍的心境当中,接下来顺理成章地来到此处。
当中涉及到两人的私情,自不能照实直说,不过其中的缘故明八却听明白了:“这么看来,你当初可以不受禁制束缚不入牢笼,而是直接进入到我的大漠当中,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不错,当日你曾指点我如何应对禁制,那时我便对你心存感激。而你则始终没有停嘴,于是我顺着你的心境逆流而上,便到了你那里。”高庸涵边说边点头,到最后越说越兴奋,终于大笑道:“定然是这个道理,否则我们怎么可能来到妍儿这里?”
“哈哈哈,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明八大喜之下跃上半空,一口气翻了数十个筋斗才停了下来。
“明八爷,值得那么开心么?”审香妍见他一把年纪,此刻却像小孩子一样,不觉好笑。
“你要是百余年与高老弟都不得相见,一下子告诉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你说你高不高兴?”明八本就没个长辈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毫不顾忌,审香妍登时面上一红哑口无言。
“只可惜惜缘钵受损,咱们要想离开这里恐怕还得费一番力气。”高庸涵不愿见审香妍受窘,当即换了一个话题。惜缘钵适才受到斜梁洞禁制压迫,已然现出几道裂纹,看得人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来,给我看看!”明八此时心情大好,从高庸涵手中接过惜缘钵一看,笑容登时一收,面色跟着凝重起来,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叹道:“损伤不算太严重,只是这么一来,脱困之际可又多了一分危险。而这里根本没有材料,又没有天火熔炉,就算想要修补也没办法!”
“不知都需要些什么材料?”审香妍是被真珑上人打落海中,不像明八他们是被关押于此,身上带的东西着实不少,比如说断霞金丹就一直藏在怀中。
“至少应该有丹鼎门炼制的金丹,又或者是龙须蝎金、银颦玄铁之类的奇珍。”明八摇了摇头,恨恨说道:“只是在这个鬼地方,哪里去找这些东西?”说到最后越想越气,忍不住邪火上升大发雷霆,一时间骂声不绝。审香妍大感错愕,想不通明八身为千灵族人,年岁既高修为不弱,何以有这么大的火气和满嘴污言。
“明八爷你先别骂,大家合力,总归要想个办法出来。”高庸涵见怪不怪,等他发作的差不多了才接口道:“金丹呢妍儿那里有,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至于天火熔炉肯定是弄不出来,不过我有地火熔浆,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地火熔浆,是什么东西?”明八问了一句,跟着自语道:“嗯,既然能称作地火,与天火对应,想来也不会差,应该可以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其他的倒没什么了,等会我布一座法阵,你们两个帮我护法。”明八郑重嘱咐道:“一定要注意,不能惊动外面的禁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是!”说完,明八自去布阵,高庸涵示意审香妍将随身携带的金丹都拿了出来,跟着祭出云霄瓶放出火螈。火螈在云霄瓶里潜心修炼,到此时已有相当成就,身体外面那层地火熔浆大为收敛,就连体型也小了一半,大有劲气内敛的味道。
明八看到断霞金丹已是喜不自胜,见到火螈之后更是大为羡慕,不住追问火螈的情形。高庸涵看出他目中隐隐有贪婪之色,淡淡答了几句,催动火螈往法阵中喷出几口地火熔浆,而后收回怀中。
“啧啧,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宝贝!”明八抿了抿嘴唇,方才恋恋不舍地说道:“等出去以后,我也去焚天坑弄一条来玩玩。有了这几样宝贝,索性帮你一把,把惜缘钵重新炼上一炼,免得用起来总不如意!”
“求之不得,多谢,多谢!”明八能有此表示,高庸涵颇为出乎意料,当下守在一旁看他施法。
千灵族擅于炼丹,正如天机门擅于机关术数一样,都有秘不外传的独门法诀、符篆。明八不知是相信二人,还是压根就不在乎外泄,施为之时毫不掩饰,其中一些精妙的手段就连审香妍都是初见。炼丹和炼器虽则大不相同,却也有相通之处,高庸涵看在眼里不住点头,从中领略了不少道理,于炼器一法无形中提升了不少。
明八不愧是千灵族的大高手,先用地火熔浆压住阵脚,然后祭出灵胎阳火将惜缘钵反复锻炼。每当惜缘钵内传出一声龙吟,就打出一粒断霞金丹,随着龙吟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吐出真言。真言化作有形的符篆,一一钻进惜缘钵内,化作流光急速游动。
惜缘钵光芒愈盛,明八猛然间大喝一声:“白云朝顶,气覆坎离,高老弟,注意了!”
话音未落,惜缘钵陡然弹起。眼见就要撞到水帘,高庸涵使出阴柔之力,早已布下一层密集的电网,几道法诀拍出而后往回一收,轻轻巧巧将法器收入怀中。惜缘钵堪堪入怀,忽然生出一股排斥,便欲挣脱束缚。高庸涵不动声色,几道符篆刻了上去,跟着咬破舌尖,一道血箭喷了上去。
“高老弟,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第6卷 醉里晨香吹欲尽 第三零九章 刚愎
高庸涵将惜缘钵捏在手中,大有深意地看了明八一眼,心中接连转了好几个念头。适才见明八施法之时,其中几个手法极其古怪,而且当中有几处细节于理不合,便生出了几分戒备。果然,惜缘钵一经炼成便认不得主人,竟然隐隐有反噬之意。要不是自己对炼器略知一二,趁着法器初成之时,以符篆将其克制,进而注入自身血脉与其灵性相通,只怕就此失去惜缘钵也未可知。以此之故,不免有些怀疑明八的用心,毕竟此人言谈举止都算不得正派。
“明八爷出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高庸涵神情不冷不热,淡淡地回了一句。
“咳咳!”明八讪讪地笑了笑,知道高庸涵看出了其中的道道,神情不免有些尴尬,干笑着说道:“我刚才施法时才发现,惜缘钵不光有丹鼎门的宝鼎,还有天机门的云丝天龙,另外一个宝贝倒不认得,看上去像是精铸鬼工的手笔。这三样宝贝凑到一起,我这个,这个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所以才——,嘿嘿!”
其实一开始,明八倒没有起什么贪念,只是炼制到一半时,贪图惜缘钵中丹几道那具宝鼎,一时动了私心才暗中作了个手脚。照他的想法,法器一旦炼成,高庸涵收服不了自己再出面,那时他们要靠自己才能离开斜梁洞,谅来也不敢多说。熟料高庸涵不但懂得炼器,还知道碧血通灵之术,这就可见得适才那番心思动错了。一想到惹恼了对方,万一他们二人自行离去,将自己丢在这里,明八不禁不寒而栗,语气上自然就愈发谦恭了。
“原来如此,倒真难为你了!”从明八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此人并非那种大奸大恶之徒,充其量是不擅作伪的真小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以后,他宁愿与真小人打交道,也不愿敷衍伪君子。想到这里,语气缓和了下来,转而说道:“这惜缘钵与之前大不相同,似乎能与之心意相通,感受到其中的法力流动。”
“事关大家的生死,我岂敢怠慢?”明八顺着台阶往下下,顺口将话题转到救人上面,“对了,你们不是要救银汉宫的长老和那个什么上人么,惜缘钵已经修好,可以开始了吧!”
高庸涵点了点头,仔细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就眼下来说,月长老和真阅上人的下落我们都不知道,尤其是月长老,就连久居此地的明八爷也没有一点印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到明八不住点头,方才续道:“明八爷虽说对真阅上人所处的位置,大致可以断定,不过外面的禁制实在太过厉害,能不冒这个险最好。为了稳妥起见,我觉得换一个办法兴许行得通,说不定能找到他们二人。”
“我明白了!”审香妍登时领悟到高庸涵的用意,抚掌笑道:“高大哥可是想通过心意相通的法子,如法炮制找到月婆婆和真阅师伯的幻境?”
“妙啊!”明八也反应过来,这个办法可比冒然冲出去强多了,如非万不得已,他可是不想再走那么一遭。只是这么一来,原先引以为恃的那点凭仗也就没用了,不由得又有些担心,患得患失之下脸上神色变幻不停。犹自胡思乱想,就见高庸涵祭出惜缘钵,拉着审香妍走了进去,当即闷着头一道进入惜缘钵中。偷眼望去,高、审二人浑不在意,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一时间倒生出几分惭愧。
审香妍按照高庸涵所说,收敛心神抛却杂念,整个人完全沉浸到回忆当中,努力搜寻有关月驮琅的点点滴滴。这么一坐就是三天,从第一次见面,到返回太河源之前的辞行,中间十余年的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可是一点都感受不到月驮琅的心境。三天下来,一直枯坐静思的灵胎都大为不耐,胸中一阵烦躁随即苏醒过来。
“高大哥,我能想到的全都想了一遍,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点感觉,这可怎么办?”审香妍明白,能否救出月驮琅和真阅上人,关键在自己身上,否则就只剩硬闯斜梁洞一途了。一想到此,心中愈发焦急。
“不急,不急!要知道,唯有心平气和方能做到神与物游,似这般急躁,到头来只会弄巧成拙。”高庸涵安慰了几句,细细体味着从水帘下踏进虚空时的心境,喃喃自语道:“当时我命悬一线,你应该有所感应,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们接到了这里,这是咱们心有灵犀的缘故。而你与月长老的感情,是类似于祖孙的亲情,只怕得换一个思路才行。”
“你们两个是情投意合,自然能心心相印,可是用到找人上面就行不通了。”明八旁观者清,一下子指出了症结所在,“审姑娘不妨好好想一想,月驮琅生平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最放不下的?”审香妍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拊掌高呼:“啊,我想起来了,月婆婆最喜欢坐在窗前赏花,尤其喜欢一株芭蕉。记得月姨有一次嫌那株芭蕉碍事,命人将它砍掉,结果月婆婆大发雷霆,后来更是不惜耗费灵力,将那株芭蕉救活。”
“看来,这株芭蕉对月长老而言,意义非同寻常,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按照这个猜测,审香妍重新入定,全神贯注回忆和那株芭蕉有关的事情,渐渐地体味到一种别样的忧愁。这股忧愁十分奇特,既不像情人分别的酸楚,也不像故人离去的无奈,反倒有种孤芳自赏的落寞。意会到此,审香妍闭上双眸,黯然神伤中不觉幽幽叹了口气。
“妍丫头,你小小年纪何来如此深的幽怨,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叹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