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交手实已使尽全力,高庸涵只觉得紫府内灵力翻涌,心神剧震之下踉跄跪倒。倒地后斜眼看去,只见那巨人轻盈地飞了过来,在数丈外一掌虚拍,又是两道浓重的怨气缓缓逼来。这一击虽然没有巨剑那股锋芒毕露的杀气,却多了几分难以抗拒的重压,高庸涵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心知已无力拼杀了。
“单只这点怨气就这么厉害,看来当年凝愁仙子能全身而退,多半是幽冥界手下留情的缘故。”云霄瓶的破碎,加上亲身感受,高庸涵才知道幽冥界能与仙、魔两界并立,当真是实至名归,绝没有半点含糊之处。回想起紫袖所说,凝愁仙子是被九幽神君和五冥神君联手击败,看来多半是另有内情。
这个猜测一点都没有错!
当年凝愁仙子初入地府时,九幽神君和五冥神君由于不愿与仙界结怨,是以并没有痛下杀手。到最后,幽冥界被搅得大乱,两位神君逼不得已方才出手制止。他们的打算是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将凝愁仙子拿下送回仙界,而后再和仙界之主谈善后事宜。可是凝愁仙子法力高强,一直闯到幽界神殿,才被九幽神君给拦了下来。当时,真正出手的只是九幽神君一人,五冥神君不过是从旁观战而已。
但是在谈及此事时,紫袖由于心向仙子,而且不知道两位神君的想法,理所当然地以为幽冥界卑鄙无耻、以多胜少,故而给了高庸涵幽冥界不过如此的印象。加上在默提上人的点化下,高庸涵又从地府捡回一条性命,兼且与幽界十八巡察使的幽鬼明王,以及末都庐难城城守妙笔仙先后交手,都不曾落败,信心更是大增。哪知自踏入幽界以来,连番受挫,以至于陷入绝境,方知自己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你听好了,这些怨气只会攻击魂魄,除非你能逃出禁制,否则根本无法摆脱。”那人眼见形势危急,不敢再有所怠慢,肃然道:“所以脱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魂魄扔掉!”
“什么?”高庸涵闻言大惊,动容道:“不要魂魄,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地府管的就是魂魄,要想真正摆脱生死,不再受幽冥界束缚,在天地间自由驰骋,这一关非过不可!”那人的话语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令人生不出半分怀疑,“自己了断魂魄与心神的关联,和被人擢取、击杀魂魄分别极大,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难道真的要这样么?”看着越来越近的怨气,高庸涵清晰地感受到魂魄深处传来的寒意,不觉心乱如麻。
世间竟然有这等匪夷所思的说法,换作是谁恐怕都很难做出决断,但是情势如此紧迫,又哪里容得下思量考究的时间?看着几乎触到鼻尖的黑影,正扭曲狰狞地嘶喊,高庸涵脸上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大喝一声倒飞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黑影倏地发力猛扑上来,如乌云一般遮天蔽日。眼看就要扑到高庸涵身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静止,黑影猛地停顿下来而后消散一空。紧接着,那巨人也是一呆,庞大的身躯四分五裂散入空中。漫天的怨气顷刻间散的干干净净,就连外面那层大到没有边际的气旋,也仅仅只是晃了几晃便隐入虚空当中。
事关生死的大祸就此消除,高庸涵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烦乱。适才在最后关头,他还是听从了那人的建议,将魂魄逼出体内,而魂魄一离开身体便即被吞噬,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最早是肉身被毁,今天又丢了三魂七魄,从今往后,可就只剩下灵胎了。如果按照常人的理解,自己这样还能算作是人么?
第8卷 剩把怀饮笑问禅 第三八九章 知己
“怎么,心里还放不下么?”一个身影慢慢从虚空中踱了出来,语气尽管平缓,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略微有些颤抖地笑道:“摆脱魂魄的束缚,等于是不用再受生死更迭轮回之苦,对于修行而言可谓事半功倍,是难得的奇缘。”
“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倒没有——”骤失魂魄,高庸涵心情说不出的憋闷,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听着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朝那人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惊呼道:“王爷,是你?”
“高帅,我们又见面了!”那人一张略显消瘦的方正脸庞,两道浓眉直飞鬓角,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只是眉宇间似乎总有一丝化不尽的沧桑。来人正是东陵王叶帆!
“王爷,我可找到你了!”高庸涵曾经想像了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却怎么也没想到,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除了呆立在原地,沙哑着嗓子叫了声“王爷”之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都是已死之人,你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险来找我?”叶帆走上前去,重重在高庸涵肩头拍了两下,而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目光中泛起了泪花:“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好!”
“当日一别,我便想着如何救你,可是一直都没能进入地府,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我心中实在欢喜得紧。”高庸涵心神激荡,双手反托着叶帆的胳膊,喜极而泣道:“还好,虽然来得有些迟,不过我们又在一起了!”
遥想当年,智锺大师周游天下,离开东陵道时留下了“双杰”的评语,一时间叶帆和高庸涵可谓是声名远扬,就连异族之人都耳熟能详。那时,两人意气风发,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时至今日,两人各自经历了一番苦难劫后重逢,虽没有了以往的踌躇满志,却多了一分厚重的感触。回想起十几年来的遭遇,饶是两人胸襟开阔、提得起放得下,也不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王爷,你怎的会在这里?”良久之后,两人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高庸涵环顾四周雾茫茫的虚空,不觉大为惊讶。
“这个么,说来话长了。”叶帆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缓缓说道:“一切还得从王府下面的地宫说起——”
最早修建地宫的是叶帆的一位远祖,其最初的用意,不过是修建一个避难的密室而已。身为皇族子弟,又有着世袭罔替的王爵,治下更有方圆数千里的沃土和百万人口,要说不招朝廷的忌是不可能的。当时,叶帆那位远祖恰好遇到了一位猜忌心很强的皇帝,为了保命不得已求助天机门,由修真者出面帮忙修建了这座密室。幸好,担心并未变成事实,但是地宫的雏形却已初具规模。后来,历经数代修葺不断完善,甚至求到了张道恒大师的元门仙石,东陵王府的地宫终于大功告成,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建筑奇迹。
世人大都听过一个传言,说东陵王府下面的地宫内,藏了不知多少奇珍异宝,什么黄金翡翠、珊瑚明珠自不用说,至于修真者使用的法器,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这些传言多有夸大,种种荒谬之处不值一提,但是地宫内的确放置了一些宝物,均是历代东陵王收集来的珍品。其实,除了在建筑以及防卫方面,称得上是匠心独运以外,地宫内真正称得上至宝的东西,是谁也想不到的。
叶帆祖上出过一个怪人,说他怪,是因为此人天生痴呆,从小到大整日间呆坐房中哪儿都不去,甚至连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奉。如此过了三十年,此人突然开口说话,一张嘴就把王府上下,包括父母兄弟在内所有人,统统骂了个遍。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骂的内容直指每个人心灵深处,容不得半点推脱,一时间阖府上下尽皆骇然。骂过之后,复又陷入痴呆模样,如是又过了三十年再次开口,留下一段晦涩难懂的遗言后安然死去。
此人既简单又密不可解的一生,成为后世子孙钻研的对象。可惜遗言用字古怪,近乎前言不答后语,没有人能弄懂话中含义,自然也就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当日危急之时,叶帆和高庸涵二人躲入地宫,可是入目空空如也,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遍地宝贝。当时两人都很纳闷,直到高庸涵被困晴空殿一通乱打乱闯,捏碎了机关总枢的玉牌,才无意间破去了地宫的禁制。当时,曾有一个身着紫袍的人影显现,旋即穿墙而过不知踪影,这道身影便是那痴呆之人留下的法身。
那人实际上是幽界一位颇有来历之人,只因为俗缘未了,必须要投胎一次方能得成正果,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投胎到东陵王府。不过他担心自己投胎后妄动无明,以至于坏了修为,是以在投胎前做了番手脚,变成了一言不发的痴呆。及至三十岁那年,俗缘没有丝毫松动,这才睁眼大骂一通,算是将秉性中的嗔念作一了断。等到六十岁时俗缘已了,念在受叶家供养了六十年的情分上,留下一个法身和一段遗言,以供叶氏后人危难之际求救。
奈何那段遗言太过深奥,叶氏后人又没有怎么当真,如此好意居然深埋于地宫之中,若非高庸涵情急之下的鲁莽之举,叶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番际遇。正是靠着那人的法身,叶帆死后才能躲过九幽冥瀑的剥离,魂魄得以完整地进入幽界阵眼,并且完全保留了记忆。此中种种情由,机缘之巧情节之离奇,令人瞠目结舌。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待在这片虚空当中,那可真是寂寞得很。”高庸涵拿叶帆的经历与自身比较了一下,觉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这种杀机四伏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痛苦。感叹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关切道:“王爷,这里的怨气既然会攻击魂魄,你初来这里不是很危险么?你此后又经历了什么,才能不惧漫天怨气?”
“兴许是命中注定,我刚进入幽界阵眼,就遇到了一个人。”叶帆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轻声叹道:“是那人救了我,并收我为徒,还帮我重塑魂魄。”
“哦,那人是谁?”高庸涵大为好奇,委实没有想到这里居然还隐居着一位高手。
“其实,从你进入幽界那一刻起,我师尊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就连何时救你,怎么救你,他老人家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叶帆伸手按了按,示意高庸涵少安毋躁,跟着笑道:“我原本想看看你这么些年都有什么长进,没想到你在最后关头还是没能忍住,硬是向怨气出手,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是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唯有以死谢罪了。”
“那倒不必,你就当欠我个人情好了。”高庸涵言罢,两人仿佛又回到往昔,只觉无比畅快,不由得相视大笑。
说实话,叶帆尽管修为大进,可是也不敢踏进气旋一步。适才出言指点,完全是按照他师尊所授法门,纯以意念传话,是以高庸涵根本无从听到他的声音,自然也就谈不上知道他是谁了。及到高庸涵贸然出手,叶帆才惊觉自己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整件事办的过于儿戏,不禁大为后悔。幸亏高庸涵仙魔双修,才有时间听到最关键的一句话,否则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你的修为突飞猛进,就连我师尊都赞许不已,说起来以前你还不如我,现在么不提也罢。”叶帆说着拍了拍高庸涵的肩头,笑道:“我的事情大致说完了,说说你吧。”
“咱们两个在这里光顾着叙旧,会不会对你师尊不敬?”高庸涵的经历何其丰富,而他对叶帆又不可能有任何隐瞒,一旦说起来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天是说不完的,只是这么一来恐怕会有些失礼,是以才有此一问。
“不妨事!”叶帆答道:“师尊知道我和你的交情,等说完了我再带你去谒见师尊。”
“嗯!”高庸涵点点头,回忆道:“那日咱们逃进地宫以后,你把我关在晴空殿里——”
于是,高庸涵从那日被关进晴空殿说起,事无巨细统统说了一遍。他与叶帆交情极厚,真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以讲述时没有任何顾忌。包括与紫袖和审香妍两人的感情,杜若、酒界老祖和默提上人等人的来历,天机峰、巨灵岛两次大战中入魔的惊险,以及对厚土界诸多大事的分析判断,毫无保留地一一道来。这些事情本来就纷繁复杂,叶帆又是不住插话询问,讲起来可就费工夫了,这一说竟然花了二十多天才告一段落。
高庸涵的经历中很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说墨玄庄死后的地府之行,星河屿巨灵岛一战后的浴火重生,以及熔海崖寥廓熔城下的天火淬炼,无一不听得人目瞪口呆。至于焚天坑内的历险,九重门灵渚古墟里的激战,悬空岛道祖崖上的快意恩仇等等,尽管同样精彩绝伦,但是相对而言要容易接受得多。
这二十多天,叶帆可以说是无一刻不心潮澎湃,无一刻不惊心动魄,每次听到惊险处,总是难以自制地出言打断,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对于向来有气度沉稳之称的叶帆而言,如此失却常态,恐怕也是生平第一次。直到此时,他才了解到高庸涵背负了何其沉重的担子,每一步都走的有多艰难,感念之余不觉连连叹息。
“高帅,我死以后,东陵道怎么样了?”
为了不使叶帆难过,高庸涵在谈及自己的经历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东陵府和历山,不意叶帆自己问到于此。他们三人交情很好,叶帆又在临死前了解到历山的苦心,实已原谅了他,所以高庸涵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走之后,历山在凤羽族究意堂的扶持下继任东陵王,这些年做的还算不错,东陵道的百姓并没有受什么苦。”
“嗯,历山器宇格局虽说小了点,却不失为赤子之心,有他经略东陵道,我这心也就放下了。”叶帆沉默了一会,神情黯然地叹了口气,声音略带着一丝颤抖,问道:“我家人都死了么?”其实,关于府中老小的结局,他早已心中有数,可是仍不免存了几分期盼。
“是,究意堂的人一心要赶尽杀绝,历山仰人鼻息也没有办法。”自从与历山得以尽释前嫌,高庸涵方才体会到他的忍辱负重是多么的不易,是以在叶帆面前措辞十分谨慎。到此刻,顺理成章地把那个好消息说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晓衫没有死!”晓衫,便是叶帆的幼子叶晓衫。
“是么?”父子连心,叶帆再度动容,沙哑着嗓子问道:“他现在何处?”
“历山当日将晓衫藏了起来,而后避开究意堂耳目,把他送到帘川。”高庸涵说着用力捏了捏叶帆肩头,沉声道:“这些年,晓衫一直很健康,很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叶帆喃喃自语,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东陵王一系自打一开始,血胤就不大繁茂,九界坍塌以后更是日渐衰微,到叶帆祖父一辈变成了一脉单传。叶帆同样如此,直到不惑之年方才得子,取名叶晓衫。当日究意堂突袭,变故骤起,临死之际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岁大的儿子。按理说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事都该看开看淡,唯独对儿子念念不忘,每每想起总有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此时得知儿子尚在人世,终于按捺不住激荡的情绪,忍不住喜极而泣。英雄也是人,而非冷酷无情的机器!叶帆有此表现,不正是展露了温情的一面么?
“这次出去,等我把须弥山的事情了结以后,打算将晓衫接到身边教他修行,一定要让他成为世人敬仰的大英雄!”这个念头自得知叶晓衫没死那刻就已升起,高庸涵还特意交代枯镝等人,多找些楚兰红泪回来备用,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惜跑一趟寥廓熔城,设法求几枚绛天血果。他一直没顾得上成家,自然不可能有子嗣,心里早已拿叶晓衫当作亲生骨肉看待。
“还是算了吧,既然晓衫已远离是非,就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岂不更好?”叶帆缓缓摇头,泪光中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