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崔元虽然换了男装,可是十年来女孩儿的习性已经在身上根深蒂固,已不是一时半时变得过来的,下意识中,那端杯的手竟摆出了一个纤纤兰花的指型来。崔元万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个时候失了态,一时间又惊又愧,捧杯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倒是蒙珠尔嘎干脆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元儿,算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娘知道这些年来你也苦。”蒙珠尔嘎放下杯子,用手轻抚崔元的头发,“就这么平平安安的活着已经很好了啊。”说完了,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上。崔元刚才倒茶时将手中的剑放在桌上,蒙珠尔嘎便拿了起来,“其实这样也好,咱们老一辈的事儿就让咱们这辈人自己结了吧,你手上干干净净的我也好向你父亲有个交代。”崔元见她拿起剑来,又说出这种话,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料的预感,猛地扑了过去,抓住剑鞘叫道:“娘!您千万别……”他这一扑,倒让蒙珠尔嘎吃了一惊,但随既回过味来。“你怕娘会自尽?”蒙珠尔嘎推开崔元的手,摇了摇头,“你错了,那种没出息的事娘是做过一次,但不会再做第二次。”她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抚摸崔元的脸,用一种十分慈爱的目光看着崔元,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蒙珠尔嘎转过身提剑走到了里屋的窗前,那扇窗子并不对着前院。“元儿,你身上也有一半大汗的血脉,你要记住:大汗的子孙是永远不会逃避责任的!”崔元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想自己应该上去拉住蒙珠尔嘎,但是看着蒙珠尔嘎望着他的眼睛,他动不了。“您要走吗?”崔元犹豫地伸出手去。蒙珠尔嘎坦然地一笑:“人做错了事,就要赎罪。”崔元感到一丝微风从窗口那边吹来,接着,母亲便消失了。
“娘!您上哪里去呀?”崔元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里屋的门被猛地推开了,秦海青和池玉亭出现在门口,只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窗口,秦海青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要向窗口那边跟去。池玉亭伸手拦了一下,“你歇着,我去。”言罢,他整个人已飘过去,随既消失在窗口的黑暗中。秦海青没有坚持,停住了脚步。崔元扑过来拉住她的臂膀,“青姐姐,我娘她……她……”秦海青轻轻拍了拍崔元的手背,安慰地说:“崔元,别急,你池大哥跟着她呢。”崔元仍然一脸的着急模样:“可是,我娘好象要去做什么大事,恐怕很危险!”秦海青道:“现在我们干着急也没有用,只有等他们回来。”
崔元有些惶惑地放开手,“青姐姐,刚才我和娘说的话你们是不是都听见了?”秦海青点点头。“那么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呢?”“我当然担心,可是你娘也许会吉人有天相。”秦海青回答。“什么?”崔元不明白。秦海青看看崔元着急的样子,说道:“崔元,你在京城也呆过,应该知道那里的守备是很严的,我问你,如果官家的人在行事的时候被马帮杀了,那么关外人住的客栈会没有人搜查吗?第二天城门口的守军会放这种行迹的人出去吗?”崔元楞住了,喃喃道:“青姐姐,你的意思是……”秦海青并不正面回答,复又问道:“如果你娘一直没办法进关,恐怕盯她的人不是泛泛之辈,这次怎么就能甩掉他们进关呢?”崔元不知如何回答。秦海青道:“所以说,你娘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也许你娘这次回来是有伙伴的,我们现在只有希望他会帮助你娘。”崔元慢慢抬起头来:“如果……那个人不是娘的朋友怎么办?”秦海青一时语塞,这次,该她不知怎么回答了。“希望……是朋友吧。”她喃喃地说。
蒙珠尔嘎的身影在前面的黑暗中飘行,池玉亭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随。追上她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只是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池玉亭也没有想去阻止她,因为知道没有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蒙珠尔嘎是不打算回头的。现在池玉亭很想知道蒙珠尔嘎打算去哪里,离开小村后蒙珠尔嘎先是往曹州的方向走,但在快到的时候却折向了南方,从蒙珠尔嘎一天内几次往返来看,她落脚的地方应该不远。这附近似乎是有个什么地方不太一般,池玉亭没走多远便想了起来:大概还有半里路,应该是淮阴居士的庄园。
想起淮阴居士池玉亭就有些不愉快,如果和他有关的话,那么就是件很讨厌的事了,而且,稍有不慎便会有麻烦上身。天下没人喜欢和玩阴术的人打交道,何况是玩阴术者的头儿!几乎所有见过淮阴居士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和善的读书人,这附近的人都传说他曾经在京城当过官,只不过仕途不顺又不喜欢官场才退隐乡间。然而池玉亭朦朦胧胧地知道一些他的底细,以前告诉大小姐的时候,她瞪大了眼睛一付不敢相信的样子,但她最终没有问他倒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反正大小姐知道他有他的消息来源,只是嘀咕了一句:“这样的隐士也是锦衣卫的人物?天下当真没有可信的人了……”
蒙珠尔嘎没有迟疑,径直奔向了前面的庄园。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池玉亭知道,这里就是淮阴居士的地盘。长长的粉墙围住深深的院落,退隐的淮阴居士多年前就很少出来走动了,在沉沉夜幕下,整个庄园一片死寂,可是,谁知道某个角落里会不会有一双眼睛盯着你呢?池玉亭心念一动,将衣摆掖好在腰带上,免得动起手来碍事,一边从怀中掏出帕子将脸蒙住。和使阴术的人打交道没必要顾虑是不是堂堂正正,傻瓜才会去讲究什么光明正大。蒙珠尔嘎没有冲大门去,稍稍绕了个弯,走了一段,然后“吱呀”一声推开粉墙上的一扇小门进去了。池玉亭蹑步跟上,听见声音远了,手放门上内力一收,门板已吸在掌上,稍一用力,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既人已从微开的门缝中溜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仍是一点声音没有。
确信没有人在暗处盯着后,池玉亭顺着蒙珠尔嘎去的方向跟了过去,他看到蒙珠尔嘎毫不犹豫地走向亮着灯的一处房间。在快接近的时候,一个家人打扮的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仔细地打量蒙珠尔嘎。“我要见居士。”蒙珠尔嘎说。“很晚了。”那个家人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我必须见他!”蒙珠尔嘎提高了声音说。“已经很晚了!”那个家人十分傲慢地重复道,“居士已经休息了。”蒙珠尔嘎的脸沉了下来,她似乎要发作。这时,一个苍老但很有底气的声音从亮着灯的屋里传来:“是蒙珠尔嘎吗?进来!”蒙珠尔嘎最终没有发作,她狠狠瞪了家人一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家人有些无趣,翻了翻眼皮,转身又要回到黑暗的角落中去。走了几步,他忽然有些觉察的样子,停下来竖着耳朵听了听,然后一步步向池玉亭隐身的地方折了过来,一手向腰间长刀摸去。“这里的守备果然不一般。”池玉亭不无赞赏地想,没有动,屏住了呼吸。家人走了过来,显得有些犹豫,他再仔细听听,四周只有连根针掉下地都能听见的寂静。然而这个负责的家人不打算放弃,扶着刀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池玉亭藏身的树下。池玉亭微微一笑,他的确很欣赏这个执着而又大胆的家人,现在这样忠于职守的人已经很少见了,虽说他如果再细心一点会更好些。池玉亭曲起指头,轻轻一弹,一不做二不休,将一股指力凭空弹向树下那人颈部的穴道。家人似乎已经听到了指风的破空之声,也很及时的抬起头,但他的动作已被计算在内,指风很精确地点在了他的穴道上,家人立刻软了下去,手中的长刀拔出一半,也向地上落去。池玉亭已在这一刻跳下树来,手一操,在长刀落地之前接住它放回鞘内,一边提住向地上溜去的家人领口,复一提气,又上了树,将昏过去的家人放在树上。这一切做完,一丝儿声响也没发出,池玉亭很满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飘下树来,闪身藏进了房间外面家人曾经隐身的那片黑暗之中。
蒙珠尔嘎站在一个白发的老者面前,那个老者披着长衫坐在桌边,面前摊开一本书卷,看上去,是个挑灯夜读的儒者模样,那正是淮阴居士,一举一动都透着雍容的气度。
“你回来了?这次有没有成功呢?”淮阴居士慈眉善目地望着蒙珠尔嘎,示意她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蒙珠尔嘎没有动,板着脸开了口:“不是你让冯吉杀我灭口的吗?怎么会不知道结果呢?”淮阴居士脸上立刻满是惊愕之色:“什么?杀人灭口?冯吉居然敢私自行事?”蒙珠尔嘎冷冷一笑:“是不是你指使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你一直在利用我出面杀人,我也在利用你的力量复仇,我们彼此彼此。”淮阴居士和蔼地笑笑:“你要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你去休息吧,我们再找机会。”蒙珠尔嘎突然上前一步,拔出剑来搁在淮阴居士的颈中,瞪眼说道:“你我都明白你并不是因为同情我才帮我复仇的,但我一直懒得问你为什么要杀冯年瑜,现在我要问了。”淮阴居士面不改色:“你拔剑干什么?我不会武功,逃不走。”蒙珠尔嘎迟疑了一下,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淮阴居士是个纯粹的文人,这个人从来都是用脑而不是用手来管理他的人。但蒙珠尔嘎没有收回剑,因为面前的淮阴居士,不拿剑并不等于他没有置你于死地的能力。
“你这是在犯上,蒙珠尔嘎!”淮阴居士面对着长剑没有任何惊慌的样子。蒙珠尔嘎桀傲不驯地笑了起来:“犯上?犯什么上!”她用空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虎符甩了过去,不屑地说:“就凭这个东西你就自认为是管我的人了?告诉你,别美了。我不会被任何人管,特别是官场的人。”淮阴居士皱着眉头把虎符拿了过来,就着烛光,可见虎符上有个圆环,中间有个篆书的“西”字。“是吗?当初你接这个符的时候好象不是这么说的。”“那是因为我不傻,我既然接了巴特尔的兄弟做部下,当然就得连他那见不得人的另一重身份也接下,因为我不想有一天被某个手下从背后用马刀劈成两半。”蒙珠尔嘎的眼里有一种野性的东西在闪动。“少罗嗦!你倒底说不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因为我后悔了。”“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蒙珠尔嘎冷冷地说,“如果有道理就算了,如果是有人在捣鬼,我就杀了那个人为冯年瑜报仇。”“奇怪,你杀人从来不会后悔。哼!大概冯年瑜临死前给了你什么好处吧。”淮阴居士脸上有些怀疑的神色。蒙珠尔嘎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哈哈!要什么好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来瞧不起我们这些蛮族不是吗?那你就该知道我们这些当马贼的蛮族是很容易变卦的。”淮阴居士脸色有一点发白:“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也许并不同情你,但是偶尔为部下行个方便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行。”
蒙珠尔嘎在淮阴居士的对面坐了下来,手中的剑没有挪地方。“你犯不着跟我装傻,虽然你辖着我们西边的人,可是没有上面的意思,也不能把我随便朝这边调。冯年瑜大概是上面要除的,你的上头没几个人,他一定是得罪了京里的谁。”淮阴居士看着蒙珠尔嘎,惋惜地叹道:“蒙珠尔嘎,蒙珠尔嘎……难道你不知道‘难得糊涂’这句话吗?既然你这么聪明,何必问我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你恐怕承担不起后果。”蒙珠尔嘎眉毛一挑:“承不承担得起我并不在乎。”淮阴居士瞥了瞥肩上搁的长剑,道:“但我在这种状况下没有办法谈话。”蒙珠尔嘎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收回了剑。
淮阴居士站起来,踱到窗边。“你这样会死得很快。”他阴森森地说。听了这话,蒙珠尔嘎心中一凛,突然觉得自已收回架在淮阴居士颈上的剑是做错了,果然,淮阴居士的话音未落,一条人影突然从房中的屏风后闪了出来,直向蒙珠尔嘎击来。
人影的出现如此突然,以至于蒙珠尔嘎几乎根本没有还手的可能,她只能下意识地举起长剑去挡。那人的掌拍在长剑剑身上,将长剑拍了回去,和着他的掌一块儿击在了蒙珠尔嘎的胸口。“啪!”的一声,长剑断成两截,被击中的蒙珠尔嘎身子横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了屋子的另一边。
蒙珠尔嘎嘴角流着血,从地上半撑起身子,看清了突袭者的脸。“冯吉!该死的……”她吃力地骂道。“杀了她。”淮阴居士冷冷地命令道。冯吉铁青着脸一步步走过去,蒙珠尔嘎摇摇晃晃地想爬起来,冯吉却已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白发,另一只手掌向她的太阳穴击去。
“住手!”一声断喝从窗口传来。冯吉吃了一惊,回过头去,见淮阴居士木然地站在那里,他旁边的窗口站着一个蒙面的男子,那蒙面人伸出瘦削的手来,长长的手指扼在淮阴居士的脖子上。“你敢碰她一下,我拧断这个人的喉咙。”蒙面人冷冰冰地说。“放开她。”淮阴居士脸色极为难看。冯吉放了手。“夫人,请过来。”蒙面人缓和了口气,很明显是在对蒙珠尔嘎说话。蒙珠尔嘎勉力地撑起身子,扶着墙一步步捱到窗边,当她走到蒙面人身边时,那人突然一翻掌,将淮阴居士猛地推向冯吉,一把托住蒙珠尔嘎的胳膊,带着她瞬间便从窗口消失了。
冯吉伸手接住被猛推过来的淮阴居士,扶他站稳,冲到窗边,见蒙面人正带蒙珠尔嘎直向院墙而去。几个黑影从不同方向跳了出来,直追过去。蒙面人稍稍一回身,手一抬,“啪啪”几声,什么东西突然爆开,发出刺眼的亮光,追杀者连同冯吉都禁不住抬臂去挡那光线,等放下臂来再看,蒙面人早已携蒙珠尔嘎撞开院门而去。
“没用的东西!”背后传来淮阴居士的声音,“很简单的事现在弄得如此复杂。”冯吉转过身来,看到淮阴居士的脸。“没想到杀冯年瑜的时候许年和姓秦的会来,”冯吉试图辩解,“他们把计划都打乱了。”“而你越试图修补越混乱!”淮阴居士狠狠地说。“是。为将功补过,我已经亲自动手。”冯吉垂首恭敬地说。“哦?”淮阴居士瞥了他一眼,“那么做得怎么样?”冯吉行个礼,退到屏风后将一个木匣捧了出来。刚才才进屋,还未向淮阴居士禀述便被蒙珠尔嘎打断,只好先在屏后回避,带来的东西也没有交给淮阴居士看,这会儿便拿了出来。
冯吉打开了木匣的盖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淮阴居士伸过头去,看到匣中端放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头颅,虽然面颊苍白无血色,但仍看得出秀丽的眉眼。“这就是冯夫人?”淮阴居士问。“是。”冯吉没有表情地回答。淮阴居士点点头:“很端正的女人,可惜了。”他抬起手摇了摇,“我不喜欢血腥味,扔掉吧……”
十三
烛泪慢慢地流了下来,秦海青缩回印在许年背心的手掌,收了功,站起来走到桌边,剪了剪烛芯,屋里变亮了一些。
秦海青稍稍扭过头去看崔元,见他仍然面色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崔元,别急。”她和颜劝慰道。崔元看了看她,听话地走回来坐下,但眉宇间仍是一团愁云。
“青姐姐,我是不是太没用?”崔元小声地问。
“那依你看什么又叫有用了?”秦海青反问。
“如果……如果我有青姐姐、池大哥或者许先生的一半本事就好了。”崔元痛心地回答,“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