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急匆匆命令大军开拔,虎贲骑本来就训练有素,立刻就整军待发,兵戈齐备。高车人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出动,好在狄叶飞和其他几位虎贲军的将军早就对高车人进行了训练,至少还不算慌乱,一时间,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蜿蜒向南,追赶闾毗的部队。
一天的距离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若是闾毗一路有休息,贺穆兰的军队又一直急行军,自然是很快就能追上的,可是若是闾毗也是急行军,这就难说了。
好在不过半天的功夫,虎贲骑的斥候就发现了沿路有休憩起营火的痕迹,说明闾毗行的虽快,但为了保持马力和骑兵的作战之力,还是有好好休息的。
经过一天一夜的追赶,到了第二日的下午,贺穆兰的队伍终于远远的看见了闾毗的大军。
而这时,闾毗在面临着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择。
***
“二王子和三王子要袭击地弗池的大营?疯了吗?!”
闾毗面上表现出荒诞的样子,可心中已经震惊的快要晕厥过去了!
根据虎贲将军花木兰的话,他的母亲和妹妹早就被送到了地弗池的大营,和无数高车的老弱妇孺安置在一起,就等黑山大营的守军来接走。
如今魏人都打到了王庭下,后方稳固,四面又都有大军,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突破层层封锁到后方去,所以闾毗从来不担心家人的安危。
可这个时候,这个使者却告诉他,他们的队伍成功的离开了鲜卑人的视线,绕到了他们的后方?
“并不是真要和鲜卑人硬拼,只是骚扰而已。不过如果对方真的后方空虚,依二王子的性格,也许真的会发动攻势吧?”那使者笑了笑,“另一边的大营也有三王子和八王子的队伍在骚扰,只要拖住两支大营几天就行。”
“为何要我去涿邪山?”闾毗压下心中的惊骇,“可汗在涿邪山?”
“可汗在安全的地方,是左贤王在涿邪山。事实上,左贤王欲分功给右贤王殿下,所以才派出我来。”使者神秘的笑了笑,“涿邪山是几位大萨满祭祀之地,山中留有神迹,鲜卑人的大可汗佛狸此时应该被困在了涿邪山。左贤王埋伏了一支奇兵,就等着您和左贤王大人会合……”
“能有什么奇兵?尔绵辛大败,他那点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闾毗没好气的说,“佛狸出门动辄几万人马,我这些人,也不够他塞牙缝的!我就是想要佛狸的人头,也得冲的破层层阻拦!”
“山腹中有暗道,还是几位萨满透露我们才知道的。实际上,从鲜卑人开始发兵的时候开始,左贤王和可汗就在谋划此事了……”
那使者躬了躬身子。“请右贤王赶快带人去涿邪山,若是捉住佛狸,说不定魏人连黑山和敕勒川都要割给我们。等有了漠南,几座王庭都能建起来!”
“有暗道,佛狸被困在涿邪山?”闾毗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我出发之时,左贤王早已安排妥当,此时对方应该已经中计。”
没有鲜卑人能够抵挡得住那样的诱惑,使者心中笃定。“
若不是有暗道,我们怎么能避开那么多魏人,来到这里?为了避免两座大营接到涿邪山求援的消息,所以几位王子才冒死切断通路。骚扰敌方大营,也是为了让对方不能顺利的出征去打探消息,只要拖上几天……”
“那可汗究竟在哪里?胡闹!分兵多处,此时可汗的安危怎么办?我派人去保护可汗……”
“右贤王大人,可汗绝对不会有事!”那使者打断了他的话,“你此时应该考虑的是柔然的安危。柔然没有了,就算可汗安然无恙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当初派人去朔州为什么?和刘宋联合又是为什么?拓跋焘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闾毗咬咬牙。
“好,我下令准备片刻,明早和你出发……”
“不能晚上就……”
“究竟你是右贤王还是我是右贤王?晚上行军,明早马全部都废了!现在的柔然可不是过去的柔然,找不到补给了!”
闾毗一阵厉喝。
“你说的话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那使者毕竟不敢直接顶撞闾毗,微微愣了愣,行了个礼,立刻离开了大帐。
闾毗等他一离开大帐,立刻心神涣散,跌坐于地。
去涿邪山,还是去地弗池的大营?
若是去魏人的大营,很有可能被对方当做是柔然这边的敌军,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都不一定。
可是若不去,等二王子和三王子到了,就会发现地弗池有太多老弱病残作为累赘,若是以高车人为弱点下手,也不是不可能攻陷。
他的母亲和妹妹还在那里,兵荒马乱之下,会发生什么都难说……
如果相信鲜卑人的作战能力,而跟着使者直奔涿邪山,从山腹的暗道直接去西麓的话,说不定能够活捉拓跋焘……
不,他不需要帮左贤王,左贤王现在能用的人,可能还不到他的三分之一。只要他把拓跋焘活捉了,再杀了吴提,到时候莫说不用再考虑日后归顺如何归属之事,就算他自立为柔然汗王……
游牧民族都有向俘虏要求赎金的规矩,他要是以拓跋焘为质要了漠南,从此和鲜卑划地为界,互不侵犯,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拓跋焘在他手里,便是要求鲜卑人归还他的母亲和妹妹,鲜卑人也只能乖乖将她们奉若上宾。
还有“狄花木兰”……
他完全可以让鲜卑人直接把她交出来。
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是万无一失的寻回家人……
还是满足自己心底掩藏最深的野心?
第232章 身不由己
拓跋焘御驾亲征对魏国人来说已经是常事,鲜卑人称呼拓跋焘为“大可汗”,而大可汗原本就是鲜卑部族对于首领最高的称呼,无论是鲜卑哪一族,遇见出征之时,服从“大可汗”,便是常事。
拓跋焘从小就喜欢用武力征服别人,因为这种手段来的最快。但这也不代表他是只会使用武力的笨蛋,在外人看来,他先是征胡夏,而后马不停蹄就打柔然,简直是狂妄,但对于他来说,这一步一步早已筹划了许久,如今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所谓摧枯拉朽,不过是外人看起来的厉害罢了。
为了胡夏,他甚至连匈奴话都学了,数次微服进入夏国,只是想看看当时的民心是否稳定。
为了柔然,他派人把柔然全境图都画了,更是不停派人挑拨柔然境内各大势力的关系,合纵连横,凡是能想到的,他都做了。
如今大檀已老,王子都成人已久,柔然国力每况愈下,争斗却越来越厉害,这种情况下,不出征柔然,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
但无论拓跋焘如何小瞧柔然,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
“大檀把自己的王庭全部烧了?全部烧了?王帐呢?将帐呢?”拓跋焘的脸色岂止是难看,简直是铁青。
“他是疯了吗?”
不远处的阴山下,王庭所在的位置一片火海。
所谓王庭,是由无数华美的大帐连绵在一起,所形成的庞大穹庐群。在王庭的正中,一般祭祀着部族的神明或先祖之灵,只要神台的火不灭,王帐立在哪里,哪里就是王庭。
可如今,神台的火当然不会灭了……
整个王庭都烧起来了!
大檀很疯狂,从他当年孤注一掷直下云中,对赌一番后大败,国力开始减弱便可以看出来。
但如今十几万柔然部落纷纷向着王庭方向逃命,大檀把王庭给烧了,他就没想过这些柔然人怎么度过这个夏天吗?
“陛下,我们轻骑突进,没有携带辎重,干粮和食水也只能保证半月所用,大檀一把火把整个王庭烧成这样,从王庭获取补给已经没有了可能……”
随军的库莫提知道拓跋焘好用骑兵,是因为骑兵机动性强,利于在北方作战,但相对而言,机动性强是抛弃了辎重所带来的,时间一久,人困马乏,补给线也越来越长,容易陷入险境。
“大檀出逃,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定全部都带走了!我们来柔然一趟,难道就带着一些牛羊回国吗?”
几个将军纷纷表示不赞同。
“都已经追击到这里了,自然要继续追下去才是!”
“就是!活捉了大檀,他的大可汗之位就是我们陛下的了!”
“柔然这么多部族,没了粮草,抢就是!”
所有正在往柔然王庭方向,或者被抛弃在王庭里的柔然人都在痛哭流涕。
王庭是柔然人的精神支柱,对于一个游牧民族来说,在草原中有这么一座神台可以祭祀祖先,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跪拜叩首,犹如航行在大海的舟子,无论飘到哪里,都会往着灯塔而去。
柔然人的王庭虽然没有汉人的国都那么重要,但王庭的财富向来是表现柔然国力的一种象征,如今王庭被毁,不知还有多少柔然人恨上了鲜卑人,升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此时通讯不便,即使鲜卑人声称王庭是被他们自己的可汗烧掉的也没有人会相信,连王庭都能烧掉,魏国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原本会投降的部族,这下也要誓死反抗了。
库莫提的担忧当然有道理,一个强盗去别人家抢东西,若只是拿了财物就走,自然是不会有人拼死反抗的。可你若知道对方是个抢完东西还要烧杀一番的恶棍,那无论如何,你也是要拼一拼的。
柔然人并非不善战,而是艰苦的环境养成了他们以保全性命为优先的性格,如今命在旦夕,朝不保夕,一个为了性命什么都做得出的人,爆发出来的复仇之心也就格外的强大了。
库莫提听着身后冲天的惨叫声、火焰燃烧一切发出的“哔哔剥剥”声,以及妇女和孩子的哭喊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若是大檀不死,柔然王室不灭,就算能踏破柔然,也永远不可能征服柔然这个国家了。
一个连王庭都没有、也没有城市可言的国家,若是连人民的心中都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怎么可能长出乖巧可人的花来?
“陛下,不如让我率部去追击大檀,您留下安抚蠕蠕各降部吧?”库莫提心中不安之心越来越甚,“大檀为何不往北逃,偏偏往西逃窜?西边一片荒漠,什么都没有!”
“库莫提,现在不是我非得追击不可,而是军心促使我不得不这么做……”拓跋焘自幼领军,对鲜卑人追求的是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你看看各路的将军,你想想他们是为什么而来?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回去,我日后也不要带兵了。”
库莫提怔怔地回过头,映入眼底的,是满脸对胜利的渴望、对生擒大檀建功立业的追求、对劫掠郁久闾氏子孙,获取惊人财富的渴望。
能够保持理智的,都已经被拓跋焘留下来清理烧毁的王庭了。
妇女、孩子、一切不可以长途奔袭之人都被大檀抛下,大檀不管这些人,是料定魏人不可能也不管。自拓跋焘从东线征讨以来,柔然降部如云,王庭里那么多妇人和官员之子,有很多就出自这些投降的东部部落。
为了稳定军心,为了有人证明王庭不是魏人烧的,拓跋焘就是再怎么气急败坏,都还要尽力去救困在王庭火海里柔然人。
这便是大檀临走前对鲜卑人的嘲笑。
是对柔然降部的报复,也是一种“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的狠毒。
在这一刻,库莫提对这位陛下的敬佩已经到了某种极点。他自己也是领军之人,自然知道军心比民心更容易变幻,造成的结果也更致命。统领一支八千人的兵马尚且不易,拓跋焘每每出战便是几万大军甚至十几万大军,要兼顾各方的军心,能够人尽其用,那是何等的困难?
更别说他一直身在前线,可还要注意着各线将领的战绩,就算大胜,也还要能够顺应其他部将的情绪……
正如拓跋焘所说,此时只能追,追击到无法追到的时候,这些将军们心冷,才会头脑清醒的接受他下一步的指令。
至于追不追的上,似乎已经不是这位陛下所关心的重点了。
拓跋焘此时无比希望崔浩能在身边,而不是他派来的道士寇谦之。
若不是辎重补给尤为重要,崔浩身体也不是太好,拓跋焘一定是把他带在身边,时时询策,或者靠崔浩的三寸不烂之舌打消他们的狂热,而不是像这样,只能看着一个道士,半天不想开口。
这时候,寇谦之却是微微一笑,对着拓跋焘说:“陛下,贫道观气所得,西边的枭雄之气日薄西山,此去也许有惊,但一定无险,不如继续追击。”
要你说?
不说我也得追啊!
拓跋焘王旗一指西边。
那里正是大檀逃跑的方向。
“他们往西逃了!我大魏在西线也有大军截击,待我们两头包抄,一定能活捉大檀和他的儿子们!”
拓跋焘回身立刻下令:
“众位随我往西追赶!”
“是!”
“倍当!”(万岁)
拓跋焘下令追击,所有将士立刻换马持缰,带着两匹替马继续往西前进。此时空中猛然刮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待库莫提等人睁眼一看,哪里是什么阴风,只不过焚烧大片营帐带来了大片的灰烬,如今被风一吹,黑压压一片,好似阴风罢了。
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随风吹来的灰烬,随着风中传来的,还有柔然人低低的悲鸣。
那是一首匈奴古老的歌曲,北方出自匈奴各部的游牧部落都会吟唱,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柔然人、高车人,哪怕是夏国人、北凉国人,大部分都听过它。
库莫提听到那歌声,不由得被带着也唱了两句。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真是,我跟着唱什么!
他们又不是匈奴,八十年的贪婪南下,终得到这样的结果,怪得了何人?
一行人追赶了一天一夜,连替换的奔马都已经累到精疲力竭,等到了涿邪山之后,山谷路径不平,开始纷纷有战马崴脚,终于有人陆陆续续地提出建议,不要再追赶了。
柔然人自幼生活在柔然,自然是对地理无比了解,该往哪里逃,往哪里躲,远不是远道而来的魏人知道的。
大檀临走之时,带走了王庭所有可以征战的男丁,抛弃老弱妇孺,抛弃辎重营帐,想来便是存着绝迹柔然的想法,以图东山再起。
既然一心想逃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露出行踪的。
随着这几天追击时的狂热渐渐冷却,众人的理智似乎也一点点回到了他们的头脑之中,让他们恍然想起他们已经大胜了,王庭被毁,柔然人死的死降的降,漠南已经再无可觊觎魏国的势力,虏获的牛羊马匹,足够魏国再征战十年……
拓跋焘